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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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陵大学药理实验室的文章投向《Blood》,不到一个月,修改意见反馈回来,需要补一个背景实验。

    Editor的口吻十分激动,盛赞中国人竟可在药用肽这一全新领域做出惊人突破,许诺只要来得及,定将它作为下一期封面故事。

    消息传遍实验室,顿时炸了锅。本是投石问路之举,竟让江东方歪打正着,一击即中,实在不能不说是幸运之极。

    江东方自己还不知道,他和沈西西恋爱以来笙歌,快中午了才手拉着手晃到实验室,许达故作深沉地在办公室门口喊住了他。

    “江东方,你那文章有消息了。过来,看看编辑的意见。”

    他还懵懂懂,见许达一脸严肃,心想八成没戏——也是,以博士研究生身份向《Blood》投稿,就好比流浪汉向格陵第一求爱,被拒,甚至申请限制令,也不算没面子。

    沈西西知道其他实验室有投同等份量杂志结果被editor全面封杀的先例,怕江东方受不了这种打击,赶紧安慰他。

    “没事,大不了投其它……”

    结果一看,沈西西尖叫连连,知道失态了,又捂住嘴,泪光闪闪地望着江东方,江东方看着电邮中那些溢之词,脑中一片空白。

    只有薛葵说过的那句话。

    “江东方,这药用肽做出来了,你一辈子都不用愁。”

    言犹在耳,办公室里其他课题组的老师也纷纷来同他热络。

    “小江,这留校做副教可跑不掉了。”

    “格陵大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教。”

    “过两年升教授,建起自己的实验室,前途无限。”

    “或者出国深造,也是一条光明大道。过两年回格陵做讲座,那才风光。”

    江东方跟着薛葵做这么久,知道这种事情当冷静处理,不可得意忘形。除非见到太阳真的升起,否则任何光芒都只是假象。

    “这里说我们前期所做的病例调查,样本单一,看来要补一个生物学重复实验。”

    “太简单,”许达笑嘻嘻道,“找薛葵搭桥,再去第一医院取ALL病人的血液样品回来做两例就行。我看编辑八成是想用这个图做封面照,当然要多拍几张候选。”

    “那我立刻预定质谱,争取下个星期出结果。”

    沈西西崇拜地望着江东方的侧脸,觉得他从未如此有魅力。他仍支住下巴,全神贯注地一条条细读修改意见,并不在意其他人或真或假的奉承抬举。

    她爱他工作的严肃认真,更爱他私下的轻狂浪漫。矛盾如江东方这样的天才,是她沈西西的男朋友,何其有幸。

    “那我们找薛师商量一下吧。”

    崭新的朋友在侧,温柔婉约,天真烂漫,江东方不太愿意想起薛葵。又逢志得意满之时,好不容易摆脱了薛葵的阴影,却又不得不一再承她福泽,蒙她恩惠。

    白纯说的不对,他和薛葵啥事儿也没有。他就是怕薛葵,不,不是怕,是讨厌。

    讨厌至极。

    他快熬出头,不愿再叫师。

    “不一定非要找薛葵。咱们直接打电话去血液科。”

    许达直摇头。

    “血液科的苏主任脾气古怪的要命,反正我制不住这种五十来岁的更年期。我和她一说话,血压就唰唰唰地往上飙。”

    “我来。”沈西西自告奋勇,这篇文章她不能白白地担了个第二作者的名号,“我来打电话。”

    江东方眼睁睁看着沈西西放下电话就委屈地哭了。

    “苏主任说,我们得和病人沟通,签署知情同意书,还要我们自己帮病人抽血,她完全不参与——怎么可以这样!我记得以前薛师做病例调查时,苏医师还亲自到实验室来指导她呢。”

    “我就说只有薛葵能做这事。”许达苦笑着说,“这关系是她跑下来的。她真是忍得,苏主任骂她跟骂孙子似的,她也不当回事儿。得得得,江东方,我知道你怕薛葵,我来给她打电话。”

    喜欢活泼单纯小生的许达总觉得薛葵阴险虚伪,所以才讨老人欢心。薛葵太过毒舌,也是许达的大忌。但今天薛葵并没和他斗嘴的意思。

    “薛葵,第一医院的苏仪医生你还记得不?”

    “嗯。”

    “我们想在她那里取点血液样本补实验。”

    “嗯。”

    “你别光嗯呀,帮个忙嘛。”

    “什么忙。”

    “除了你,谁还能制得住那人,一年到头都更年期。”

    薛葵心想,自从苏仪医生当面评价许达一脸的利熏心之后,他简直就嫌恶上了所有不爱他的。

    偏偏许达又以在薛葵面前口无遮拦为个人爱好,简直没得治。

    “许达,话不要说的这样难听。她已经被医院返聘,至少还能做二十年,而我能帮你们多少次。你们总得培养个人出来,和她建立好关系,以后取样也方便。”

    “是是是,薛,我喊你薛还不行么?这次你就带沈西西去,教教她怎缅更年期的单身老人。”

    薛葵心想,你的孟薇总有一天也会变成更年期的老人,到时候,哭去吧。

    “行。叫她下午两点,第一医院门口见。”

    沈西西迟了十分钟才到。

    她看见薛葵站在医院门口,提一袋橙子,穿一件棕中长外套,和学生时期并无不同。那个时候薛葵就常常一脸严霜地站在实验台前,大声地问江东方怎么还不来。

    她终于毕业了,但江东方的噩梦远远没有结束。

    沈西西同江东方去药理所做过几次膜片钳,总觉得薛葵被时间忘在那间空旷的实验室里了,青丝依旧,朱颜不改。

    她对于他们这些师弟师么说,永远都是那个模样,有一点点的温度,又把握不住。

    “薛师。对不起,我迟到了。”

    “没关系。走吧。”

    她事先给苏主任打了电话,约了两点半。苏主任今天下午做专家门诊,病人十分多。全部拿着病历堵在门口,个个脸上一股恹恹之气——白血病走下银幕,其实毫无感。

    薛葵同苏医生打了个招呼,苏仪正同一个小男孩的母亲讲为什么要给他装静脉插入器,讲得口干舌燥,见薛葵恭恭敬敬地和她打招呼,只翻了个白眼,又继续说下去。

    “我们把导管埋入上臂这个位置,以后采血和注射就方便多了,不然插得满手针眼,还是孩子受罪。至于父母一定得上点心,保持清洁……”

    不能不说沈西西有点幸灾乐——薛葵还不是照样在她这里碰了钉子?

    薛葵不以为然,在门诊室外的长椅上坐下来,开始剥橙子,又递给沈西西。

    “吃不吃?”

    沈西西不喜欢医院,更加不喜欢在医院吃东西,于是摇摇头。

    “我们在这儿等?”

    “嗯。这橙子不错,挺新鲜。”

    “这么多病人,我们要等多久?”

    “我们说说话,就不会很久。”薛葵吃着橙子,“江东方怕我还情有可原,大家都是孩子,你怕我干嘛。”

    沈西西讪笑两声。

    “薛师太严肃。”

    呵,原来她在师弟师的眼中竟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临毕业的那一年,实验做的她急火攻心,快答辩了又横生枝节,她以为藏在心底就没事,原阑如意都已经摆在了脸上。

    薛葵微微有点怔然;沈西西以为她不高兴,委屈着摸出手机开始给江东方发短信。

    “我惹薛师不高兴了,55555。”

    江东方看到短信,一股护之情油然而生。

    “别怕她。一切师兄师都是纸老虎。打倒他们!”

    不过是吃一个橙子的时间,苏主任已经出来了,一拍薛葵肩膀。

    “过来吧。”

    到了窗户边上,苏主任皱着眉头,嗓门很大:“你不都毕业了吗?怎么还要补实验呢?小孩子的血能随便乱抽吗?”

    薛葵十分习惯她这样面冷心热的格,面上笑容不改。沈西西怯懦地躲在她身后,不敢正视苏主任的脸。

    “是一个师弟的文章,要用我以前的数据,但是样品数不够。”

    苏仪还是皱着眉头。她不是不喜欢薛葵——薛葵很会低眉顺眼装乖巧,看在她也不容易的份上,苏仪并不太为难她。

    但其他人抓住薛葵这一点来敲诈她,就很过分。

    “叫他自己劳院长申请!这还没完没了了不成。”

    薛葵放软声音。

    “苏主任,他毕竟是我带出来的,能帮一点是一点。辛苦您了。还是和上次一样,我们只要医院做完常规血液检查剩下的样本,绝不给病人造成负担。总而言之,给你添麻烦了。”

    沈西西头一次见识到薛葵是如何为了课题同社会上的人打交道。她甚至有点可怜薛葵。

    苏医生终于点了头。

    “好吧。不过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薛葵心想,下一次,下一次我就不管了。

    “这个是我的小师,叫沈西西,很勤快又能干,以后她来取,您看行吗。”

    苏仪有点怀疑地看着沈西西这张生面孔:“她?靠不靠得住?”

    “没问题。我们实验室组织义务献血,她这么瘦小,年年都去,一点不发秫,真的很难得。”

    沈西西有些错愕。她不知道薛葵居然把这种事情记得如此清楚。

    当时她是看大家都参加,不好不去,委委屈屈地献了血,在薛葵眼里竟然是她勇敢的证据。

    苏仪多看了沈西西两眼。

    “行。沈西西是吧,下个星期一中午十一点过来。带上冰盒。”

    “多谢你,苏医生。”

    总算把这个任务给完成了,薛葵松了一口气,把沈西西私电梯口。

    “记住了,血液科是每个星期一上午抽血检查,千万不要迟到。苏医生不喜欢迟到。”

    沈西西迟迟疑疑道:“薛师,你不和我一起走么?要不,回实验室去,咱们一起吃饭吧。”

    薛葵感叹,真是未出社会的纯真啊,才几点就吃饭,客气成这样。

    “我还有点事情,你先走,没关系。”

    沈西西心想这橙子还没有送出去呢,薛葵肯定和苏医生另外有话聊,于是和薛葵道别。

    “薛师,谢谢。”

    “不客气。”

    眼看着电梯关上,薛葵提着橙子回到血液科。这橙子并非买给苏医生——苏医生也炕上这点好处——她追上一个护士,从背后拍了她一下。

    “楚倩。”

    “哎呀,薛葵!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看到你。”

    “您多忙啊。”

    楚倩是她高中同学,读了护校之后在这里工作,要不是她介绍,薛葵也不可能认识苏医生。

    第一次在这里等足四个钟头。苏医生巡房,巡完房又会诊,她救,一直等,等到苏医生拨冗接见她,说的那些话,同她对沈西西说的并没有不同。无非就是不肯帮忙,就是不肯。

    她知苏医生是站在病人角度,无可厚非。但她是课题组的组长,她得争取。于是耐心地一点点地磨,磨到苏医生终于点头。

    她把橙子交给楚倩,楚倩心领神会地笑了一笑,接过来。

    “你终于想起我和这帮小朋友啦?哼,上次来还是十月份呢!”

    薛葵立刻认错。

    “我错了,楚护士长。”

    “得,你有这份儿心就不错了,哎,我说,那个苏医生的儿子据说和他朋友分了,我看要不你和苏医生套套近乎……你别笑,又帅又有钱,他来得勤,你也来得勤,就是每次都错过。”

    “我每次来你都这样说,说了多少年了?我就是被你说老的!”

    “我是说真的,薛葵,你多大年纪了?我儿都上小学啦!”

    “得了吧,你再唠叨橙子就不新鲜了。”

    楚倩笑着走进儿童病房。这间病房里的小孩子都是查出病症之后被父母遗弃在医院里,依赖着社会福利署的资助才能得到维持治疗,这几年,也慢慢地长大了。

    没有父母,他们需要更多的疼爱。薛葵曾被一个剃光脑袋的小姑娘使劲抱住叫妈妈,她不觉得自己竟然已经衰老如斯,只觉得心痛,便嗯嗯地应着,抱着她直到苏医生过来将她带走。

    自己如此健康已是天赐,不可再妄求。

    她自持优越于这些病人,带了巧克力薯片等小孩子爱吃的零嘴来讨好他们,结果被楚倩全部丢掉——只有新鲜的洁净的水果,他们才可以常有些孩子会缠着粘着抱住她,有些又情绪波动的厉害,向她吐口水。

    白血病,可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唯动人,本善恶,这里看的太清楚。

    “小朋友们,想不想吃橙子呀?哎哎哎,不许摸,有销。阿姨帮你们剥皮,乖乖地坐好哦。不可以狼吞虎咽,要慢慢地吃,知道吗?”

    薛葵有些感冒,所以不能进去,这一点上楚倩不讲情面。

    她立在玻璃窗前看了一会儿,走了。

    楚倩看着小病人吃完水果,才想起薛葵还在外面。赶紧兴冲冲地出来找她。

    “哎,我都打听清楚了,苏医生的儿子叫卓正扬,是做……薛葵!薛葵!嘿!一转眼的工夫就走啦?”

    沈玉坚决不同意儿辞职。

    “为什么要辞职?还有八个多月,无论如何撑下去。”

    “妈妈,妈妈,妈妈,”薛葵下巴搁在桌子上,一叠声地撒着娇,“不想撑下去。”

    “我的姑娘哎,你什么时候变得毫无斗志了!”

    “我要回姬水。我要在家里躺着,睡了吃,吃了睡。啊,我可以去养鸡养鸭,养鱼养,妈妈,妈妈,你想想看,生物博士回乡致富,多光荣。”

    “胡说八道!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回来当农民?不要辞职,知道吗?至少先联系好国外的学校,我一直都希望你出去长点见识……”

    “我知道,你说了好多年。”

    “本科毕业了,你说你不想去国,我们说去英国自费也可噎…”

    “哪有那么多钱嘛,真是说得轻巧。”

    沈玉恍神了——总有一天,葵葵会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她出国去,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不能说,不能说。

    还是那边妈妈妈妈的叫声唤醒了她。

    “那你现在读完了博士,申请博后那么容易,为什没出去嘛。”

    “我就知道你崇洋媚外,平时就专看外国电影。做博后还不是给人打工。做完博后回来更难栅作呀。”

    我根本就没打算让你回来……

    “慢慢来呀,乖儿。考虑一下妈妈的建议,好吗?”

    “不。不。不。我就不!我就不!”

    沈玉觉得头大。

    “你这个孩祖是油盐不进!……是不是谈恋爱了?”

    “没有!”薛葵愤愤然,“我不谈恋爱!”

    这一通电话打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最终沈玉还是以母亲的身份成功地说服了薛葵,一边申请国外的博士后,一边继续做药理所的工作。薛葵十分孝顺,一旦答应了就不会改变,大局已定,沈玉十分高兴。竟聊起一个他们从来避而不谈的话题。

    “我的腿复元得很好,现在每天晚上都和你爸出去散步,一个多小时也能走下来。”

    有些过去了的事情他们从不会主动提起。比如沈玉的车,比如薛葵的暴食症,除非当事人愿意谈。

    不是放不低,而是没必要。

    “嗯,我就说一定要多走走。适应了就会和以前一样。”

    “对了,你大舅去格陵了,招待一个远星来的工程师,可能会和你联系。”

    她不喜欢远星。她憎恨远星的一切人和事。但薛海光和沈玉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态。

    “嗯,我知道了。”

    才挂了这一通,又来一个。

    “喂?”

    “你!”

    话筒那边传来一个气急败坏到极点变成沮丧的声音。

    薛葵一隙住——卓正扬,她完全忘记此人说过要打电话。

    “我足足拨了一个钟头的号码。”他十分委屈,“一个关机,一个占线。”

    “啊!对不起,是我妈妈的电话,打得久了些。”

    慢着——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卓正扬听见她打开了电视,有激越的乐曲传出。

    “提醒一下,你在和我通话。”

    “我要看新闻联播了。”

    卓正扬觉得不可思议。

    “很少有孩子关心国家大事。”

    薛葵放粗声音道:“卓正扬,其实我是男人。兼有恋母情结。”

    话筒那边轻哼一声,卓正扬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喑哑。

    “你哪里像男人。”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大富贵走廊上的那一幕,尴尬了数秒。

    “两小时后,我要去参观汽车大楼,同人谈判——对方十分傲慢,而且蔑视中国人——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

    薛葵沉默着抵抗。

    卓正扬又好气又好笑——这小丫头的非暴力不合作他已经领教过,岂会再栽跟头。

    “如果顺利,一个星期我就回来。”他故意顿了顿,“如果不顺利,我就会每天这个时间打给你。”

    果不其然,薛葵立刻回答。

    “我祝你一切顺利,真心真意。”

    难道我回来就不缠着你了么。卓正扬觉得她真是狼狈又可爱。

    “我去和卓开的工程师开会。明天再打给你。”

    “……卓正扬,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她知道自己在纵容彼此,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沉溺于这种欢愉,暂时炕见无穷恶果。

    假如有个人天天凌晨五点起给你打电话,只因你们之间有十三个钟头的时差,那你还能听得见什么。管它内容如何空洞,都是天籁。

    孩子虚荣骄纵,皆由这种人宠出来。

    同卓正扬聊天,哪怕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长时间的沉默都不会再觉典场。

    他会将话筒放在阳台上,教她听落雪的簌簌声,底特律的冬天低至零下十八度,积雪足有十几英寸,薛葵惊奇地发现原来卓正扬也会打喷嚏流鼻水,他在房内走动,打开药瓶,倒水吃药,得意洋洋地报告今日体温已降至三十八度半。

    又或者他打开衣橱,考虑今天穿什么帅气地去参观工厂,最后还是决定裹成狗熊般地出门。

    他们甚至聊起在大富贵吃苏眉那一次,薛葵才知原来他对海鲜过敏。

    “怎么可能!我们相亲时吃的就是海鲜焗芝士意粉。”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傻瓜。相亲都快过去大半年了,她居然还记得,这不是授人以柄么。

    卓正扬恍然大悟。

    原来她也爱我。远从第一眼开始。

    这个认知令他十分欣慰。

    “那是冷冻食品。”

    的确,不算新鲜。她学生物,知道生猛海鲜内的组胺才是过敏的罪魁首。

    似乎他从未离开过一般。似乎他们一直都是情侣。他不同她讨论工作,只讲些有的没的,譬如昨天在街上看到黑人围住汽油桶烤火,大啃排骨;底特律市民大白天在市政广场上滑冰,阻住政府要员鸣笛不停的车辆;免费赠阅的《大底特律时报》上登出格陵影视红星的动向,显然主编是海缇的拥趸。

    一只土包子细细地描述资本主义国家的一切,另一只土包子在大洋彼岸安静地聆听。

    终于薛葵开始怀疑他到底是去旅游还是工作。

    “你又不是我的同事,为何要和你谈工作。那会闷着你。”

    他只有和薛葵通话的时候,不必想到谈判。他这般自信强大,怎会斗不过高傲的利坚人,只是时间问题。

    不是同事,那是什么。薛葵不愿想太多,贪恋这一刻的轻松自在。

    他言传身教,如何分享彼此生命。无论精彩还是平淡,有时候竟然超过一个多小时,陪她看新闻联播,直到薛葵终于烦躁起来。

    “我根本就不知道电视上在讲什么。卓正扬,你暂时不要和我说话,让我看完天气预报好不好。”

    他完全不理。无赖般地继续讲他如何忙里闲跑到中国城吃饭,糖醋鱼甜得腻人,蔬菜半黄不青,全都变了样,薛葵只好关掉电视,去冰箱里拿牛奶。

    他爱听她将牛奶倒进杯子里的声音。高兴于她养成了晚上喝牛奶的习惯,总比什么都不吃要好。

    “对了,昨天展开小朋友又叫我买饭给他常难道你出差不给他发工资么。他仿佛被你抛弃了一般,总在我们食膛口流浪,好可怜。”

    那双退还的靴子已成历史,打不死的展开小朋友又开始了对薛葵新一轮的扰行动。

    卓正扬可没忘记展开打电话给他时,兴高采烈地描述自己第一次敲诈薛葵,如何带领卓开公关部一堆小生,浩浩荡荡跑到药理所的食堂堵住不甩卓正扬的薛大,理直气壮地以没有饭卡为名,强迫对方给他们买饭。

    薛葵被小生们盯得如芒刺在背,心想不和小孩子一般计较,赶快伺候他吃完了回去。结果展开吃撑了十分迷糊,在科技园内迷路,不得不打给薛葵求助。

    因为薛葵嘲笑他是“米醉”,展开十分不平。

    “正扬,你知道什么叫米醉吗?就是吃多了淀粉会脑部缺氧……我是因为米醉才不记得回卓开的路。米醉不等于蠢,那为什么薛葵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头猪呢?不行,我明天要去问个清楚。”

    每天走三千米去药理所吃乏善可陈的午饭,并不合常理。但卓正扬和薛葵都没想更多。

    展开只是一个话题,不是一个问题。展开只是一个小朋友,爱搞怪怕寂寞的小朋友。

    今天她通话时声音十分疲累,卓正扬追问,她讲起自己逛了一天的街。

    “唉,我真讨厌这种应酬。来了个远星的工程师,指名要我陪同购物。我就没有见过比她更能逛街的人。鞋跟足有五寸高,令人无比崇拜。”

    卓正扬嗅到了一丝危险。

    “她叫什么名字。”

    “辛媛。”

    他失算了。在大富贵见到辛媛的时候应该说清楚来着。辛媛并不高明,但精明。

    精明的手段对薛葵可能更有效。

    “她十分健谈。我喜欢这样的人,免得我要不停地说话。即使是每句话都会提到她的前男友,我也觉得很有意思……”

    “她不会再约你出去。你也不需要再见她。”

    薛葵一愣。卓正扬说话的语气……

    辛媛同她说的那些话,原本只是琐碎,现在却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

    “我的前男友在格陵做汽改。”

    “他有一对浓密的眉毛,眼睛很亮。”

    “我有时候就是嫌他太瘦了一点,抽烟又凶。不过气很好。”

    “他手臂很结实,穿格子衬衫配V领背心,真是迷人。”

    “他画设计图的时候很专注。他做每一件事情都很专注。这样的男人怎会不优秀。”

    她试穿新衣,每一件都合衬无比。薛葵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站在她身后,她转圈,有些落寞。

    因为替她拎着包的不是那个男人。

    整整一天她一直在讲她的前男友,没有名字的前男友。他有多,多么优秀,他们一起逛过这里,一起逛过那里,那个时候她挽着他的手,他替她拎着包,一起去晶颐广场看电影,然后去顶楼吃火锅。他吃得很快,但会点一支烟等她慢慢吃完。

    她还在想辛媛一个子为什么抽三字头软中华,原来那是同卓正扬一模一样的爱好。

    还有挑选内衣时说过的那些话,她只道辛媛是不避讳,现在想起来,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光微笑着站在那里,心不在焉地附和,想的却是要赶快应酬完了回去等卓正扬的电话。

    多傻。

    不都是说给她听的么。明显是在大富贵就已经盯上她了。也许大舅都知道,也许……

    “我见她,因为沈玉龙是我舅舅。如果大舅要我去陪她,我久去。我是姬水玉龙的编外人员,拿薪水的。”

    “薛葵……”

    他想说谈判已经接近尾声,一切等他回来自然可以解决,她抢先道。

    “你明天不要打电话。”

    卓正扬怒了。

    “薛葵!”

    薛葵也不理,自顾自接下去。

    “我师弟发了文章,要请所有人吃饭唱歌。”

    她也有社交生活。不应每天五点半就开始坐立不安,六点准时窝在沙发上与他聊天。

    不知道谁先挂线。嘟嘟嘟的断音里,是辛媛掉着眼泪说的那段话。

    “就算我有错,也抵不过和他十年的感情。除了我,谁也不可能回到十年前,陪伴二十岁的他。”

    古人不也这么说么。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薛葵。每一次你都是引火。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