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一个喜欢马、草原以及古歌的牧人。我的游牧知识和经验,骨骼挤压得我很痛苦,这种语言一旦和我内心的欲望相遇,我就彻底地成了流浪在草原世界的人。
你去过北方的草原吗?辽阔无垠的草原,风浪吹过温带大陆的草海,乌黑的马群在枯萎的草色里绝望地嘶哮,黄沙遮盖住这些骏马的尸骨,连同它们的语言一起掩埋。牧歌就是它们的葬仪,世俗的经验让我感到切肤之痛,我顺着这罪恶的思路追溯语言的孤寡与耻辱的记录。
很难想像,文明与廉耻,价值和数码,古歌与贫瘠的嘶喊,求助,这样的生存其实是无望的,你会慢慢在你痴迷的知识培养起来的感觉里衰老,死掉。最庞大的技术将人分解成欲望的分子,异端和穷人将一起被消灭。这个可怕的寓言让我吃惊,张皇失措。知识作为一个牧人,我必须考虑我的生存和避免粗暴的武断。古代的草原容忍了我这个异端,看着它枯萎寥落的下场,我倒抽冷气。
我一直认为乌黑的骏马是日渐衰微的北方草原和世俗的异端。从它的眼睛里你可以看到这个世界最荒唐最残忍的爱,包括残酷的温情和冷漠的极端。
古代的大河蛰居在草原的深处,这是神话的源头。人的精神与廉耻,就是这样展开。
多年来,我一直在固执地寻找回归家园的道路。古代如异乡的,在我的地图上,曲折蜿蜒,车马的影子和落日的苍茫,草原的孤独,都使我感到焦躁。
我的家乡在遥远的西沙河。我在那生活了许多年。我曾经试图对这个世界之外的事物保持缄默,我力图忘记村庄之外的每一个概念。因为我怀疑语言本身的可靠性。
我是一个敏感的人。语言是危险的,它从我内心开始统治我的思考。我虐待语言也好,我是语言游戏圈子里的一个牺牲品,我的语言越成熟我受到的摧毁越猛烈。无从对写作的价值和技巧进行判断。一个叛离了家园和经验的人越过这条河,没有立即就变成纯正的知识分子,而是持久的流浪。我之所以还记得这个名词,是因为我永远在这个词语的预言和暗示之中。追求知识就必须为知识付出必要的代价。我是一个词语,知识的奴隶,寄生虫。我不择手段地利用词语,我也被我的语言残酷地利用,没有人替我揭开谜底,我只是强作从容,将我的语言抛弃,只保留沉重的枷锁,我相信这才是语言的本意。不义的文字和知识必定在虚空中死去,而我因此对人性充满希望。
从树阴侧畔的芦苇丛望见青色的河水,那是我最平静的时候。秋天,枯萎的芦花从河面悠然坠落,寒色袭人。一叶知秋,老朽的书签,落地的红叶,被雨水冲洗的十分干净。这是本质清洁的语言,它来自河流的中央,质地纯正,韵律和谐。
南国,热带的雨水、河流,红豆,还有芳草,风骚诗歌,士人的怨恨,被清净的茶水冲淡,沉淀,郁积。诡谲的阅读和诬祝的谶语,一如这浑浊的茶水,时光之外,看不见落花、悲伤。阅读的断代史和秋色慢慢积淀,封闭的庭院里,青青的竹林,清散的风声,落墨无痕。这是与北方草原世界截然不同的气氛,从这里流露出来的是人本性中失调的那一部分,躁狂,抑郁。文字和习得的知识都沾有阴柔的习气。地势低洼,山水重复,阅读和隐居变成了荒唐的论争。
我必须承认这些文字是黑暗的,黑色犀利刺眼的文字层层叠叠,令人着迷,闻风而动。
阳光透过洁白的素纸慢慢渗透到残余的文字里,层峦叠嶂,墨汁和油彩浸渍着衣襟。
大道如青天,天是一种宿命的隐语,仕途和知识的代称。黄河的河道几欲枯水,高原的脂膏流失殆尽,只有延安还残留着一点历史的色彩。人是如此的善于容易忘本,斤斤计较,让人咬牙切齿,欲罢不能。文人的论争,抨击早已气短三分。
汉代的张衡是以他的知识和技术,沟通了人与天之间的隔膜。远望天空,他一定是有着深深的忧虑和不安。语言是有灵魂的,关系到人性。在知识泛滥的时代,美的语言极端匮乏,只剩下知识的解构和积累。鬼魅的世界,终归走到了平庸的地步。
天与人,但在某些的关于天人关系的论著里,自然规律、义理、天地、阳气等数重内涵,逻辑内涵混杂,外延不确定。天,在遥远的古代具有主宰一切的权力和力量。天是生命的至高权威,人的生命周期,疫病,年龄都以这个权力单位为尺度。人的功名利禄要得到社会的承认还必须在敬畏天的前提下宣扬自身的合法性。古人对此种认识不可谓不深刻,成熟。说老奸巨滑恐招致非议。
我无心从历史开始我的叙述。我讨厌这样的转述和假设。人的弱点一开始就被那些淳美古老的甲骨文所记载,物欲与情欲在古老的戒律和苛责的章表文体里被投入烈火焚烧,但是不死的虚妄之魂灵依然不肯死却。这样的美只是一种悲痛,古代的知识和思想不能提供这样的支撑,只有你独自一人在这个时代的晚上默默伤心,愤怒,心存忧虑。生不过百年之间,但是这伤痛已经折磨了我五百年。乌托邦的虚妄情怀不肯轻易抛弃,没有直面伤逝而去的情感和风景的能力,这足够我抱憾终生。频繁引经据典依托转述,文献和手工制作了那么多文章,然而它们死了,我感到恐慌。这是一个绝句,大西北的壮美风色和粗砺的鞭策让我如芒刺在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