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翠、潘幼迪两个人已把自己拾掇得十分利落,来到了白衣庵。
一位老比丘尼,十分虔诚地把二人引到了佛堂,合十道:“阿弥陀佛,二位女施主是进香拜佛还是商量佛事?现在时间还早呢!”
潘幼迪道:“我们也不是来烧香,也不是来商量佛事,是专程拜访贵庵的庵主来的,不知可方便么?”
老比丘尼怔了一下,脸上随即带出一片笑容,双手合十道:“这就不便了,我们庵主已有好几年不见客了,她老人家现在年纪也大了。”
潘幼迪一笑道:“这个我们知道,我与庵主说来也算是旧识,我这里有张名帖,请师父转呈贵庵庵主,见与不见,听她自决如何?”说时已取出了二女早先已撰好的一张名帖。帖上端秀的书写着“朱翠”、“潘幼迪”会拜字样。
老尼姑接过来看了看,又打量了二人一眼,含笑道:“这样也好,二位施主就请先用一杯清茶,我这就去里面拜问一声,再来回话。”
潘幼迪欠身道:“有劳师父!”
老尼姑合十还礼,随即转身步人。
佛堂里静悄悄的就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
朱翠道:“你看她会见我们么?”
潘幼迪点点头道:“她应该会见的,等一会就知道了。”
几只八哥儿在瓦檐上嬉戏飞跳着,发出刺耳的叫声,几缕袅袅白烟由香炉里散发出来,空气里飘逸着那种淡淡的香。
朱翠缓缓站起身来,走向敞开的门扉,看着堂前盛开的黄菊和海棠,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感觉,又像是无限的落寞,想到了自身当前的处境,母亲弟弟的下落,只觉得无限空虚……人生是多么的无聊……她脑子里这么想着,一双翦水眸子却被墙角干的海棠花吸住了。
潘幼迪悄悄来到了她的身后,微微笑道:“你在想什么?人生苦短,还是想开一点才活得舒服!”
朱翠回转过身来,接触到她的一双眼睛。“迪姐,”她十分苦涩地道:“最近我常常在想,人生的快乐到底在哪里?”
“就在你自己的心里!”
“可是我的心很少快乐过!”
“呶!”潘幼迪伸手指了一下那朵盛开的海棠花,“就像这朵花一样,要在完全无助寂寞的情况下盛开,必要的时候何妨‘孤芳自赏’!”
朱翠喃喃地重复着“孤芳自赏”四个字。
“对了!”潘幼迪微微眯起了眼睛,脸上笼罩着大多的神秘:“与人相处之乐固然是可贵,只是那种快乐来得不易,常常是可遇而不可求,而真正属于自己的快乐,却在自己的内心,那要看你去怎么捕捉了!”她在说这几句话时,显然已不像是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倒像是个饱经忧患、折磨、劫后余生的哲士了。
“我们的一切固然不尽相同,但是内心的感触却很多相似。”潘幼迪缓缓地接下去道:“特别是一个拿刀动剑的江湖女子,在这个年头里所遭遇到的压力,那是十分沉重,这一点你和我应该都会感觉得到!”她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接下去道:“我们都太要强了,其实作一个弱女子有什么不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有她的福气,而我们……”
朱翠一笑道:“我们是为女人争一口气呀!”
潘幼迪点点头道:“不错,是争了一口气,可是我们的收获又在哪里?”
“我们还年轻!”反倒是朱翠的口气变了:“未来的事谁又知道呢?”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轻轻拍了一下腰间的刀,道:“有一天真能放下了这个,才能谈得上快乐,就像这个妙真老尼姑一样。”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响自佛堂,陡地使得二女吃了一惊,回身看见了方才带领二女入门的那个老比丘尼。
老尼姑脸上显现着难有的恭敬,双手合十拜道:“多有慢待,敝庵主有请!”说完再拜了一下,才回身前导。
二女对看一眼,随即跟随她身后缓步出佛堂。
佛堂外是一道蜿蜒长廊,原来木色的柱子衬着干枯茅草的顶于,显示着几许秋的萧瑟。
两个小尼姑正持扫帚在厅子里打扫着地上的落叶,看见二女来到,都不禁好奇地停下来向二人注视着,满脸希罕不解,却又显示着一些羞涩。
走出了这道蜿蜒的廊子,跨进了另一个院落,只见半池残荷,几乎占满了整个院子,却在滨池之畔,搭建着一个圆顶草舍。
一个白面细眉,形容消瘦的中年女尼,正自站立在舍前,朱翠立刻猜想着这个人当就是那个人称“青霞剑主”的李妙真了。就外表看来,她大概在五十二三岁之间,除了前额上有两道浅浅的皱纹之外,其他各处倒不显著,她身子很高,素履白袜,腰间紧紧系着一根杏黄色的丝绦,两只白瘦的手,手指细长,骨节处凸出,尤其显得“力”的感觉。
“失迎失迎,二位贵客请里面用茶。”一面说,她侧身让路,把二女迎进了草舍。
老比丘尼献上茶后,李妙真轻轻挥了一下手,前者恭敬合十一拜,随即退下。
李妙真一双细长的眼睛在朱翠身上一转,落向潘幼迪道:“想不到潘施主会突然光临,真是难得,这位朱施主的大名,贫尼也是久仰了!”
朱翠含笑道:“前辈大客气了,我与迪姐突然来访,打搅了庵主的清修,还请不要介意才好。”
这位有“青霞剑主”之称的武林名宿,聆听之下含笑道:“施主太客气了,这几天,我风闻江汉道上有武林中人出没斗杀情形,莫非二位施主也不甘寂寞,来此参与一番么?”
潘幼迪冷冷地道:“我们身当凡人,自然免不了俗事的干扰,哪里比得庵主你跳出凡尘之外,对于任何天下大事,皆可充耳不闻,来得个心头清静!”
青霞剑主微微一笑道:“潘施主责备得甚是,这就是出家人的难处了。”
潘幼迪淡淡一笑,引开话题道:“三年前不告而退,庵主你还怪罪我么?”
“阿弥陀佛!”青霞剑主双手合了一下十,喃喃道:“贫尼从不敢怪罪施主,倒是施主对我不罪,这次还惦记着我,已令我十分高兴了!”
潘幼迪道:“在庵主驾前不便说谎,今天我们连袂来访,是求庵主力我们姐妹俩治伤来的。”
“是么?”青霞剑主轻轻挑动了一下细长的眉毛,道:“二位施主功术均臻极流境界,还有什么能劳动贫尼效劳之处?倒是令我不解了!”
潘幼迪浅笑道:“庵主大夸奖了,说到功术之境流,还有待庵主上评才能鉴知,我们身上的伤却是真的,想难逃庵主法目一瞥便知。”
青霞剑主微微含笑,徐徐点了一下头道:“那一年贫尼在西普陀拜见令师雷阁主,经她传授了许多内功菁华,至今受用不尽,令师神仙风姿,现仍记忆不忘,观之施主谈吐风采,倒与令师有几分酷似,令师近来可好?”
潘幼迪点点头苦笑道:“我倒有几年不见她老人家了,不过想来一定很好。”
青霞剑主一双细目转向朱翠道:“施主身上的伤势,虽属皮肉之伤,看来也是不轻,贫尼这里正有自炼的外敷药膏,倒也灵效,事不宜迟,请随我到里面房间去看看吧!”
朱翠自一见这位庵主,内心即对她存有好感,对方既有这番好意,当然只有拜领,当下看了潘幼迪一眼,点头道:“我先进去了!”随即与妙真女尼转入后面禅房。
这间房子里布满了佛经,正中横有一方竹榻,一面临窗,窗扇敞开,面对着一抹秋山,另一面竹架上置满了各式瓶瓶罐罐,一隅置有佛家打坐用的一个大蒲团,环境十分清静,除此之外,倒看不出什么奇特之处。
朱翠在“青霞剑主”妙真女尼的礼让下,就在正中竹榻上坐下来。
妙真女尼微微颔首道:“姑娘不要见外,这里没有外人,尽可以脱下衣衫,容贫尼细细察看后,再为你上药疗治,”遂又道:“如果贫尼没有看错,姑娘大概伤中左面腹肋地方可是?”
朱翠心里一动,含笑点头道:“前辈判断不差,我正是伤在那里,昨天很痛,今天像是好多了!”说话时,一面褪下上衣。
妙真女尼亦动手帮忙,为她解开了里面中衣。虽然同是女的,朱翠亦很不习惯,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烧,再者她们到底是第一次见面,虽然由潘幼迪处知道了她一个大概,到底以前未曾相识,也不能对她过于相信。
由于有了“镇武将军”常氏父子的出卖此一教训,朱翠实在不敢再轻易相信人,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女尼姑,虽是出诸侠心义举,看来也不能对她失之大意。
是以在妙真女尼与她动手解衣的当儿,她却暗蓄真力于右臂,以备在必要之时,猝然出手,向对方施以攻击。
朱翠的这番小心,显然是多余了。
妙真女尼确实发诸善心,只看她那一双出诸爱心的慈善眸子即可知道。“姑娘不必内蓄真力,这里不会有外人,”说时她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这样对你的伤势也没有好处。”
朱翠心中一惊,脸上不禁微微发红,这才知道这个女尼姑果然大不简单,心中暗愧,随即收敛了内蓄的真力。
是时妙真女尼已解开了她系在伤处的布带,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冷冷地道:“是什么人对你下的手?”
朱翠道:“是……伤的要紧么?”
“嗯!”妙真女尼徐徐地道:“姑娘真是有福的人,来的恰是时候,如果再晚上一天,毒势一发,只怕是华佗再世,也难救得姑娘性命了。”
“啊,”朱翠吃了一惊:“毒!”
妙真女尼一面缓缓站起来说:“姑娘莫非还不知道?”
朱翠站起来道:“前辈是说,对方兵刃上煨有毒药?”
妙真女尼微微颔首道:“详细情形我不知道,不过伤处聚有剧毒,却是一看即知!”
朱翠心里打了个冷战,顿时怔在了当场。
妙真女尼道:“由毒性上看,这种毒是难得一见的‘九品红’。”
朱翠心里又一惊,缓缓坐下来,苦笑道:“是九品红,这么说是没有救了?”
妙真冷冷一笑道:“那还不一定。”
朱翠因过去由海无颜嘴里听过“九品红”其名,知道这种毒性的厉害,是以乍听之下,立刻觉出了不妙,可是眼前的妙真女尼却并不这么认为,一时大大令她不解。
妙真女尼这时自药架上拿下了一个竹质小箱,打开箱子,里面有一套银光闪烁的银器,一眼之下约计有银刀、银剪、银针、银钵等。
“姑娘先忍忍痛,待我将你伤处毒囊破开,吸出毒汁,再与你说话不迟。”
朱翠点点头:“庵主只管动手,这点痛我还忍得住!”
说话时妙真已动手把几枚银夹紧紧在她伤处附近夹住,同时指尖频翻,一连点了她三处穴道,朱翠顿时只觉得半身一阵发麻,动弹不得。
朱翠心里一惊,想张口说话,无奈对方所点中的穴道之一,牵连的有发声的哑穴,是以暂时作声不得,这时如果妙真女尼心存歹意,只在举手之间即可制其于死地。她怀着无比的惊惧,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尼,倒要看看她如何施展。
眼前妙真女尼却是有条不紊,即见她迅速取出了几根上有药引的细细银针,一连在朱翠伤处附近插入,又自药瓶内取出了一些淡黄色的药粉轻轻在她伤处洒下。
朱翠原以为不会有什么太大痛楚,哪知一俟对方这些黄色药粉洒下之后,顷刻之间,有如千蚁附体,简直是噬肤蚀骨之痛,刹那问只痛得她全身连连战抖,其痛楚为她生平仅见,朱翠那么坚强的人,亦感到有些克制不住,设非为半身转动不了,只怕要倒了下去。
所幸这一阵难当的切肤蚀骨之痛,并没有持续很久,然而在朱翠感觉里,却有再也忍耐不住的感觉。就在她万难忍受,开口大叫的一霎,蓦地身上痛楚大消,全身穴路亦为之一时大畅,她的刺耳叫声,更像是冲破云霄一般的凄厉,为之爆发而出。一枚小小的红色透明血珠,倏地自伤处滚出,落入女尼手上的一面银盘之内。
“阿弥陀佛,姑娘你已无碍了!”嘴里一面说着,妙真女尼把朱翠按得坐了下来。
却见门帘微闪,潘幼迪已经现身在眼前。“怎么了?”一面说着慌不迭地闪身眼前,待看清了眼前一切之后,她才不禁为之松了一口气。
妙真女尼看了她一眼,微微含笑道:“这位朱姑娘敢情练有‘三元内功’,无怪中气如此之足,这一声吼,真有直上九天之势,想必有此一冲之力,穴路均已自解了!”
朱翠不禁面现羞窘,当下试着站起来运动了一下,果然百骸舒适,就连肋间的伤痛,亦浑然不觉了,一时大感惊异,频频向妙真女尼称谢不已。
潘幼迪亦好奇问故。
妙真女尼才道:“这位朱姑娘大概以前服用过这类毒药的解药,是以身上毒性一时未能扩散开来。”说时她偏过头来,转向朱翠道:“是么?”
朱翠忽然想起前此在船上,初遇海无颜时,承他赐了几粒为解救施女新凤的灵药,自己亦曾服下了一粒,原意为防止曹羽的再次施毒,却没有料到事隔二月之后,竟然会在此意外地救了自己一命,却是当初始料非及。当下微微点头道:“庵主这么一提,我倒想起来了,以前我确是服过这类剧毒的解药,想不到事隔两月,药性依然有效!”
妙真女尼含笑道:“这就对了。”
一面说,她乃将手上银盘高高托起道:“二位请看,这就是饱含九品红剧毒的毒珠,如非这位姑娘事先服有灵药,就算她内功再是精湛,可以闭气聚毒于一时不发,却万难挨过二十四个时辰!我原以为姑娘只凭内功护体,使其不发,后来才知原来服有解药。”微微一顿,她脸色十分沉着地道:“不过,话虽如此,却也十分危险了!”
说话之间,即见盘中毒珠,忽然自行破开,渲染出一片红色汁液。顷刻之间,那面银盘内已沾满了毒液,原本是银光闪烁的盘面,瞬息之间变成了一片乌黑,并有一片淡淡的粉红色雾,缓缓向空中升起。
三人均是行家,不待彼此招呼,各人均闭住了呼吸。
妙真女尼拿出来一具精巧的打火器,“叭叭”地打出了一团火焰,这团火焰一经与空中淡红色烟雾接触,顷刻间燃成了一团碧色火焰。随着渐渐散出空中的淡红色烟雾,这团碧火一直连续不停地燃烧着,最后直到烟消火尽。
妙真女尼放下了手上的盘子,各人才恢复了呼吸。
朱翠惊吓道:“好厉害的毒呀!若非庵主高见,我还不知道呢!”
妙真道:“贫尼三十年前为一仇家所陷,那人在当时即为一施毒高手,但我命不该绝,为一空门异人所救,自那次以后,那位异人并赐我一部解毒真经,内举当今人世各门剧毒之毒性,以及解救之方法,贫尼在此一道上,曾下过多年研习之功夫,十数年来持以济人,倒也结了不少善缘。”
朱翠由是重新向她称谢道:“若非庵主施以妙手,后果真不堪设想,庵主实在是我救命恩人,请受我一拜!”说时便待向妙真女尼拜下,却为后者双手托住。
“这就不敢当了,姑娘不要客气,还请坐下说话!”
再次坐好之后,妙真随即为她敷上了浅浅的一层黄色药膏,内铺以数片桑皮,用白棉布缓缓包扎,便大功告成。
潘幼迪十分析服地道:“我只当庵主一身武功剑法了得,现在看起来,敢情你还精于医道,真是我们万万不能及的!”
妙真女尼目光向她一转道:“姑娘太客气了,前此贫尼迟迟不肯应姑娘之请出手与你论招比试,便是贫尼有自知之明,观涛阁武学天下见重,贫尼万万不及!”
潘幼迪一笑道:“未经比试,庵主又怎么知道不及呢,庵主如有意,我倒愿向你随时请教。”
妙真女尼轻轻嘘了一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姑娘又在重施故技,迫我佛前现丑了。”她鼻中冷冷一哼,缓缓接道:“姑娘这番激将,对贫尼来说,实在是白费了心机,慢说是姑娘与我素称交善,即使是贫尼昔年的仇家上门,也只怕再难激起我争强好斗之心了!”
朱翠一怔道:“这么说庵主莫非今世已不再谈武了?”
“那倒也不是。”说时她与潘幼迪彼此俱都坐下来。妙真女尼缓缓招手,指指壁上道:“这就是贫尼昔年惯用的那口‘玉池’宝剑,五年前把它高悬在壁时,至今日确实没有摸过它一次!”
潘幼迪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妙真女尼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合拢起来。半晌,喟然叹息道:“这就是二位姑娘所不明白的了,你们应该知道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就贫尼而论,我的前半身,不幸卷入江湖武林,已经浪费了我大多宝贵时间,后半身虽有向佛之心,却仍然念念不忘武学之进讨。”轻轻一叹,她眼睛转向潘幼迪道:“这就是我为什么千里迢迢地走向金陵、苏州,甚至于上普陀进谒令师,目的就是一探深奥的武学之秘。”
潘幼迪道:“你这么做并没有错!”
“错了,”老尼姑微微摇着头道:“对于一个已经身入佛门中的人来说,的确是大错特错了!我方才已经说过了,人的一生是何其短促!”顿了一下,老尼才接下去道:“而佛道又是何等精深,有人苦心孤诣,少年人佛,穷其一生之力,犹不能顿开茅塞,贫尼又何许人也,焉能侈望自得于佛学武道,双途并进?”她深深地又叹息了一声,黯然自伤地道:“我错了,终于我想通了这个症结,将长剑挂起,便不在武学一途上求进了。”
潘幼迪叹息一声道:“听庵主言,我们真惭愧了。”
“那倒也不是!”妙真女尼一本正经地道:“武学与佛学一样,都是同样高深的学问,我的意思是除了至圣先佛以外,凡人极难双途并进,而至于极境。贫尼以为,我们只能择其一,楔而不舍。”微微一顿,她才又接道:“像是令师,她便是一位令我深深钦敬的前辈,我想她便是择武学一道而穷其毕生之力研讨钻进的一个例子。如果她像我一样晚年从佛,那武学一道便难精进更上层楼了。”
朱翠微笑道:“庵主所说极是,真是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了。”
潘幼迪点点头道:“原来这样,庵主你才不再出现江湖,虽经我苦苦哀求,也不再施展绝技了。”
妙真老尼微微点头道:“这是我的一点私心,万请姑娘成全。”
潘幼迪摇摇头,道:“我以为庵主这么做并非全对,一个人手拿劲剑,若是心中未存杀机,没有仇慧,也不会构成心里的孽障,庵主你以为可是?”
妙真女尼摇摇头,冷冷地道:“这句话似是而非,一朝剑在手,便不容你不过问武林中事,唉!这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当你一天拿起了剑,和江湖武林结下这个缘,便很难抽身了!”老尼满怀伤感地道:“过去数十年的武林生涯,给我的感觉像是一场恶梦,在武林中想要一直保持住你的尊严,不为别人打败,实在很难,然而你如果有见于此,半途思退,想要抽身,却是更难。”
朱翠不解地道:“这又为了什么?”
妙真老尼喃喃道:“因为别人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就像潘姑娘,她只是以武会友,还算是好的,另外的一些人,却是居心叵测……”
潘幼迪一笑,道:“庵主这是在明责我的不是了!听你的口气,莫非另外还有人居心叵测,上门来找庵主生事么?”
妙真女尼黯然地垂下头,发出了一声喟叹道:“这就是我的难言之隐了。”笑了笑,她注视向潘幼迪道:“只顾了说这些,竟忘了你的伤了。”
潘幼迪缓缓探出了右手道:“请庵主试试脉搏,便知伤势如何了。”
妙真庵主微微点头,一只手捉住了潘幼迪的脉门,彼此都不再出声。稍停之后,妙真庵主松开了手指,看着潘幼迪道:“姑娘的伤势,在于目前五行不通,莫非是为人内气攻入不成?”
潘幼迪点点头,十分折服地道:“庵主真是个大行家,情形正是这样。”
妙真女尼喃喃道:“这股内气断非寻常气机,敢莫是发自金铁兵刃之上?”
潘幼迪又点了一下头。
妙真老尼喃喃道:“好险!这股刀剑之气,若是再前进一寸,便得伤了心脉,那时姑娘是否还能保住这条性命,便很难得知了。”
潘幼迪与朱翠聆听之下,都不禁暗吃一惊!尤其是潘幼迪私下里更为之捏了一把冷汗,对于宫一刀存下了深深的戒心。
“阿弥陀佛!”妙真女尼嘴里轻轻喧了声佛号道:“姑娘武功得自观涛嫡传,已是天下罕有敌手,这人却能以刀剑之气,攻入姑娘中腑,几乎伤了内脏,料想当是一功力极为杰出的穷凶极恶之辈,此人既然有如此功力,姑娘千万不可大意,要防他一防才是。”
潘幼迪点点头道:“庵主说得是,这伤要紧么?”
妙真女尼摇摇头道:“姑娘己识得厉害,防范于先,只须服药两次,每日早晚自运功力调息,便可复原如初。”一面说,她离开座位,自药架上取药包好,交与幼迪,并指示了服用方法。
是时院外响起了两声钟呜。
老尼随即自座位上站起,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早课时间已到,二位姑娘可愿随同贫尼至前殿共瞻佛光么?”
二女当下连连称谢,起身告辞。
妙真女尼送出禅院,合十告退道:“请恕贫尼不远送了。”
朱潘二女径自返回栈房。
朱翠道:“想不到在这个地方,竟会遇见了前辈高人,若不是她指出我伤处有毒,我还一直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潘幼迪自倒了一杯茶,默默无语地喝了一口。
朱翠看她一眼道:“你在想什么?”
潘幼迪摇了一下头:“没有什么,你真的相信这个妙真女尼的话么?”
朱翠微微一怔:“你不相信?”
“不是不信!”潘幼迪微笑了一下:“她为人很够义气,又对你我有恩,照理说我是不该对她怀疑的,可是我总觉得她有些言不由衷。”
朱翠道:“你是说?”
“我不相信她真如所说,是一个不再手摸宝剑的人。”
“那你认为她方才说的都是假的?”
“并非全假,起码有些言不由衷。”潘幼迪看了朱翠一眼:“你久处深闺,虽然学了一身难得的武功,到底历事不多,如果我这双眼睛没看错,眼前的这个妙真庵主……”方言到此,话声忽然一顿,猛地偏头向窗。
朱翠几乎与她不差先后的都感觉出了,就在潘幼迪偏头向窗的一霎,朱翠已腾身而起,双手虚接处,一双纸窗霍地为之大开。
就在这一刹那,一条纤弱的人影,蓦地腾身跃起,以朱翠之快捷身法,竟然未能看清对方之全貌,隐约中只看见了这人翩然翻起的一截衣襟!“唰”的一声,已隐向屋脊背后。朱翠先是一怔,随后想起,立即纵身跃起,一个快翻来到屋脊另侧,在间错的大片白杨树林里,早已失去了那人踪影。
身后人影微闪,潘幼迪现身眼前。“你看见了么?”
“嗯!”朱翠点了点头:“不过太快了,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人好利落的一身轻功!”
潘幼迪一双深邃的眼睛,投向对面杨树林里,神秘地笑了一下:“不要紧,我们早晚会知道是谁的。”一面说她翻身飘过屋脊,来到窗前。
朱翠也跟过去,二人细细地察看了一遍,看不出丝毫痕迹,甚至于连窗前地面上的一层泥尘都没有异样。
潘幼迪轻轻舒气道:“这人的一身轻功,绝不在你我之下。”一面说她头向上看了一眼,一截树枝斜伸当空。
“原来如此!”她嘴里说着,已经轻纵身而起,有手二指轻轻一捻,拈住了那截横枝的尖梢,整个身子随即腾在空中。她对朱翠道:“看见了么?”一松手,轻飘飘地落了下来:“那个人就是像这个样子偷听我们说话的。”
朱翠皱了一下眉道:“谁能有这种功夫?”
潘幼迪由窗户翩然进房中,朱翠也紧跟着进来。
“难道是那个老尼姑?”朱翠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难料其是真。
潘幼迪抬头看着她,微微笑道:“你猜对了。”
“什么!”朱翠一惊:“你真的以为是她?我看不见得吧。”
潘幼迪冷笑了一声:“当然不能就此认定,不过几乎已经可以判断是她了。”
朱翠仰起脸来想了想,心里很紊乱。
潘幼迪道:“你可注意到了那个老尼姑的颇多可疑之处?”
朱翠的确是没有这么疑心过谁,听她这么一说,仰起脸来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表示不知。
潘幼迪道:“第一她那把挂在墙上的剑,其上不染纤尘,绝不像是经年久置的样子……第二……”她缓缓探手入怀,摸出了一方丝帕。
朱翠奇怪地注视着她,不知道她是在弄些什么玄虚。只见潘幼迪缓缓把丝帕打开来,却在里面留神地拿起了一小片枯叶和一些小小的泥渣。她看了朱翠一眼,道:“你过来看。”
朱翠忙自凑过去,看了看不解的道:“这又是什么?”
“这是一小片枯黄的竹叶和一些红色的泥土,这两样东西都是你刚才跟老尼姑进去疗伤时,我在她的一双鞋子上采下来的。”
朱翠还不大了解地道:“这又有什么奇怪?”
“为什么不奇怪!”潘幼迪看了她一眼道:“因为这两样东西,显然不是黄家堡所有,你再想想看在哪里见过?”
朱翠被她这么一提,才想起来道:“你说那天我们摸黑经过的那片竹林?”
潘幼迪点点头道:“对了,除了那片竹林内外,我就再也没看过一株竹子,还有……”她小心地由丝帕里拈起了一些泥渣,递向朱翠道:“你再看看这些泥土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朱翠皱了一下眉道:“你是说它的颜色是红色的?”
潘幼迪微笑道:“对了,这是最重要的,你再想想看,我们被曹羽阵势所困,那地方泥土的颜色?”
朱翠顿时明白过来,喃喃地道:“我想起来了,那地方的泥土,确实是红颜色的。”她把记忆中的泥土颜色,拿来与眼前的泥土互一对照,顿时心内雪然,对于潘幼迪的细心机智不禁由衷地佩服。
“现在你明白了吧!那你再想想看,我们在石崖初次遇见曹羽埋伏的时候,有一个人暗中以竹签救了你,伤了一人性命!你还记得吧?”
朱翠道:“我当然记得,我们当时不是猜是海大哥做的么?”
潘幼迪点点头道:“不错,当时我确是疑心是他,可是现在我可以断定,以飞签伤人的那个暗中高人,不是别人,就是这个老尼姑。”
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吟哦着道:“你这么一说,果然有几分相似,这么说,这位青霞剑主对我们真是爱护备至了。”
潘幼迪讷衲地道:“我就是想不通这一点,她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
朱翠也不解地道:“她口口声声已不再动武,但是在暗中却照样地施展,这又是为了什么?”
潘幼迪道:“她是在造给人家一个这种印象,来掩饰她背后的行为。”
朱翠道:“那么她的背后行为又是什么?”
“这就是她刻意掩饰,不打算让外人知道的秘密了!”潘幼迪冷冷地道:“我一定要把这个人摸清楚。”
朱翠道:“不过有一点我们可以断定,即使刚才我们所猜测的都是真的,这个老尼姑对于我们也没有丝毫恶意,这一点应该不会错。”
潘幼迪点点头道:“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以后就不知道了。”
朱翠轻轻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
潘幼迪冷冷地道:“我生平最不愿被人利用,如果一旦被我发现这个老尼姑是在利用我们,哼,那我可是饶不过她!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还实在看不出她是在利用我们什么罢了。”
朱翠摇摇头道:“真是匪夷所思,不过,我实在不愿意再费这个心了。”
潘幼迪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惦念着你的家人,急着去不乐岛,但这件事太重要了,千万不可失之大意,而且,我与你相处的时日已不多,我打算在这里再住三天,等到我内伤完全恢复之后,即返回普陀师门,以后在哪里碰上在那里再说了。”
朱翠听她这么说,一时默默无语。她们见面时日虽不多,总共不过三天,然而这三天的患难相处,却使她们彼此均在内心种下了深挚的感情,现在一听说潘幼迪要走,朱翠自然心里不是滋味,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情怀。
她虽然没有说一句话,潘幼迪却能全然领会她的心意,四只眼睛不期然地接触之下,潘幼迪微微地笑了。
“你放心,”潘幼迪盯着她道:“等我师门事情一完,我就会来找你的,只是我要告诉你,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有些事固然急如星火,有些事却是欲速不达,尤其是前往不乐岛这件事,我希望你还要多有准备的好。”
朱翠点点头道:“这个我知道。”
潘幼迪道:“时间还早,愿意到外面去散散心么?”
朱翠摇摇头含笑道:“我宁可一人静一会儿,我已经有两天没练功夫啦。”
潘幼迪道:“好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练你的功,我出去转一圈去,咱们下午再见。”朱翠点点头,潘幼迪随即站起来向外步出。
屋子里只剩下了朱翠一个人,只是脑子里却依然难得清静,好容易压制住思想母弟的情绪,运功调息了一阵,等到才一空闲下来,却又想到了海无颜。“海无颜!”她低低地唤着这个名字,一时间心情更紊乱了。
※ ※ ※
海无颜正在聚精会神,极其缓慢地推出了最后的一掌。
这一掌不偏不倚地印在了吴明“气海穴”道之上,吴明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之后,忽然大吼了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血色泛紫,紫中带黑。随着他的身子向前直直的一挺,七尺长躯已经站在了海无颜对面。
“完事了?”吴明直直地瞪视着面前的海无颜:“我想身上的毒大概已经全部解干净了吧。”
海无颜点点头道:“不错,全解干净了。”
吴明大笑了两声,在石室内前后走了一圈,陡地站住脚步,两只手向当空一伸,全身骨骼顷刻之间发出了一阵格格响声,紫黑的脸上倏地闪过了一片红光,这一霎似乎由于功力的恢复,又为他带来了无比的自信,蓦地,只见他身躯猝然腾起,有如旋风一阵,猝然间已扑向海无颜身前。
石洞里旋荡起大股的疾风。
吴明身子猝然向下一落,两只手掌已施展出“双撞掌”的手法,直向海无颜两肋上按去。海无颜双眉一扬,急切间不容退后,双手乍提,实实地接住了对方的双手。
在一阵凌厉的战抖之后,两个人立刻又回复了平静。
紧接着吴明身子摇了一摇,禁不住霍地向后退开了一步。在这一霎,他像是得到了一项证实。
“你的功力毕竟比我要高上一筹,佩服!佩服!”一面说时,吴明发出了颇为尴尬的“嘿嘿”笑声,脸上神色显现着无可奈何的懊恼。
“你错了。”身着紫衣的海无颜脸上并无丝毫喜悦:“我的功力,不是眼前你所能了解的了。”
吴明用着不解的眼神看望着他。
“不是我要说句让你泄气的话!”海无颜喃喃地道:“我的功力又岂止比你高上一筹而已?”
吴明身子一震,凌笑道:“你……你是说……”
海无颜一笑道:“你如今伤势是痊愈,功力即使不能发挥十成,应该也有九成了,你可同意我这种说法么?”
吴明点点头道:“有理。”
海无颜冷笑了一声,喃喃道:“但是我……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目前仍在伤势之中。”
经他这么一提,吴明才忽然像是明白过来,一双炯炯瞳子,频频在海氏脸上转着。他所看见的是海无颜那一张失去血色的脸,殷红而似瘀血的一双眼眶:“嗯,你果然像是中有很厉害的内伤。”
海无颜点点头道:“不错,这个伤已经缠了我好几年了,就只差一点要了我的命,我不妨告诉你,现在我所能施展出手的功力,只是我原有功力的七成左右,这一点料必你能够明白。”
吴明怔了一怔,随即呆住了。
海无颜脸上现出了一抹凄惨的笑,忆及起多年来的痛苦煎熬,他那张原本失血的脸上,甚至于泛出了一片青色,每当他想到了这里,总会激荡起无比的仇恨,从而激励他坚毅的决心。
吴明惨笑了一下:“你是一个怪人,我对你真的一点也不了解。”呵呵一笑,他又接下去道:“然而无论如何,我这条命总是你救活的,算得上是我的恩人,就凭这一点,我就应该感激你,说吧,有什么要我干的没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你言重了!”海无颜喃喃地道:“其实我对你要求不多。”
“说吧,只要你说出来,不是让我欺师灭祖,我一定会答应你的。”
海无颜冷冷地道:“你们不乐岛的‘醉金乌’绝技,我已经见识了四招,还剩下五招,现在是你施展出来的时候了。”
吴明先是一愕,接着狂笑了一声:“怎么回事,你脑子里还想着这个?”
海无颜道:“你不愿意?”
“不!”吴明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心里奇怪而已,不过,我既然答应了,当然会如你所愿,只是你是知道的,这套招法一经施展,便不能不全力以赴。”
海无颜冷笑道:“这个我很明白,我所要求的也正是要你全力以赴,你只管施展出来好了。”
吴明一双眼睛骨骨碌碌在他身上转着,脸上阴晴不定,忽然他硬下心来,点头道:“好吧!你既然一再地要我现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恩兄,你可知道,这是有违我不乐门门规戒律的。”
海无颜微微一笑道:“你们不乐帮一向都在让人家不快乐,难得自己也该不快乐一下,好了,我等着你的。”一面说时,他双手平着向外微伸,整个身子已向后缓缓退开。
顿时间,这问石室里即充满了充沛的气机。
吴明脸色也跟着变得沉着了。
“大雅!”他眼睛盯向一隅的哑童:“你往后面退,我和这位恩兄只输划比划手脚,不关你的事,你只许看,不许插手,知道吧。”
大雅当然明白,他虽亦属金乌门的门下弟子,可是像本门开山立门的绝技“醉金乌”手法,他却是从来还不曾目睹过,前此吴明与海无颜较技,曾经施展过这套招法的最前四招,因伤势发作而不止,已使他惊心动魄,这时乍听之下,慌不迭地连连点着头,急促退向一隅墙角,贴壁站好,不再移动。
吴明一霎间运气着力,却将大股丹田之气提聚双掌,那双手掌眼看着胀大了许多。他道:“这可是你自己一再要我施展的,倘或有什么误伤,恩兄,你可怪不得我。”说话时,只见他腹部频频收缩不已,每收缩一次,脸色就越见振住,一双眼睛亦更见明亮。
陡然间,吴明大吼一声,硕大的身躯,有如狂风怒涛般地扑到了眼前。打量着他眼前这般快速的身子,只以为一上来必将是疾风骤雨,一发不可收拾。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这真个称得上是疾如马,静如山。
看起来,双方几乎已将迎个正着,就在这一刹那间,吴明的身子陡然停住。
大股的劲风,迎合着站立不动的海无颜,发出了“砰”然一声大响。这一声爆响,纯系来自两股凌厉空气的猝然接触,配合着吴明猛厉的进动身势,其势动人心魄。
难得海无颜那般的镇定。多年来,他昼思夜想,一直在思索着对这套醉金乌手法的突破,难得今朝得偿夙愿。面迎着吴明这般猛厉的攻势,他身子甚至于连动也不动一“下,然而并非真的就像他外表那样沉着,包括他全身每一根神经,都早已全神贯注。一股发自丹田,融汇四肢的充沛劲力,恰恰于吴明收住身势的那一瞬间猝然提升而起。
无巧不巧的,吴明也于这时.发出了他凌厉的招式。随着吴明的双手,推出了一种“半月”的形势,一股锋利如刀的风力,随着吴明的左手指尖猝然划出去,直取对方咽喉,那只收缩的右手,却在这时直出如许,当胸猛厉地直推而出。这一划一推,看似无奇,其实却包容万千,其中暗藏有熊伸虎经,极其凌厉的飞满雷动之势,正是醉金乌手法中的第五式“残月抱”。
海无颜脸上一霎间升起了无名的喜悦,他的喜悦来自他已证明了对于这一招式的事前种种揣测,全系正确无误。于是随着他的出手,乃形成了对方此一招式的克制,只见他左手忽地抡起,在略呈波浪状态的出手里,拇指与其他四指形成了一个拿捏的钳形姿态,妙的是吴明那么猛厉快速,兼具灵巧的左手半月攻势,竟是迷不开他的这个钳势,忽然被他拿了一个正着。
同时间,发自吴明猛厉的攻心一锤,却亦包含在海无颜右手无限春风的手掌之间。
两个人的身子,在甫一接触的当儿,顿时纠在了一团。
吴明必然是极力地在摆脱对方,随着他身子快速的一连几个打转,却苦于对方的一拿一贴,有如一个大吸盘那般的瓷实有力。
忽然,双方像是猝然分开了。
海无颜的身子“唰”地一下子腾了起来,在这个势子里,他施展的是一式“燕抄波”,随着他跃起的身子,蓦地向下一抄,一只右手,有如飞鹰搏兔般,向着吴明背上力抄了过来。
“叭!”一声,像是拍在了吴明的背上,然而在吴明快速的一个滚势里,又脱开了。
接下去的这一招,更显得力势惊人。
吴明身子跃起得那般灵巧,两只手左右交叉着直向海无颜腹下抄来。
两个人,却幻化出四个人的影子。
在一阵急促的接触声音里,吴明大声喘息着向左面闪开,海无颜却向有面掠出去。也许是限于眼前所能施展身手的空间过于狭小,他们两个人的身子,双双都沉重地撞向石壁。
海无颜的前腹两侧,已为吴明猝然挥出的双手戳了两个窟窿,吴明本人却未能占丝毫便宜,背脊上留有海无颜深深的一道指痕。
也许是这一道指痕,激起了吴明的“无名”之火:“好本事,还有三招,你就一块接着吧。”嘴里说着,脚下像是螃蟹那样的一路歪斜着趟了下去。
如果你为他眼前这一趟醉态可掬的步法迷惑或混淆,可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极其凌厉,无限杀机的一式杀着,正孕育其间,蓦地,吴明的身势,旋风般地狂掣而起。
他身子乍起的一瞬,也正是海无颜乍落的一霎。一个往天上起,一个却向地下缩。
吴明所施展的乃是极为猛厉的“醉扑斜阳”,在这个势子,他的双手两足,甚至于壮健的体魄上,都聚集着罡劲的功力,像是“金龟罩顶”,又似“云遮大地”,那么猛劲地当头直压了下来。
海无颜看来万难脱开对方这强势的一压。
事实上,吴明在施展这一招时,方圆两丈之内,简直可以说是不容许有任何异动。这种居高临下的招法,原是最易发挥功力的极致,称得上事半功倍,若以眼前吴明的功力论,简直是威力至猛,实在难以想象得出有什么万全的闪躲之策。
地面上就像是猝然起了一阵旋风,在吴明强力的体魄压势之下,扬起了大片的土屑,紧接着空中四肢齐开的吴明,已泰山压顶般地落了下来。
在“金乌坠”招式之中,这一手是属于第七式“大星陨落”,威力之刚足劲猛,简直是无懈可击。
随着吴明急劲的落势之下,两手、两脚、双膝,六个定点,再加上全身上下所带来的劲力,轰然一声大响,撞向地面,整个石室俱都大大为之震动,这一震之威,竟使得屋顶石块迸落如雨。石室里顷刻间漫延起大片灰砂烟雾。
吴明的身子在其全力一击之后,绝不少缓须臾,一沾即起,四肢箕开,大字形的躯体,腾起,只一下,又紧紧贴在了屋顶之上。这一霎,气氛出奇的宁静。
石室里由于激荡起过多的土屑灰砂,须要等待片刻澄清之后,才能有所辨别。
伫立一隅,始终不曾出过声音的哑童,这时也忍耐不住,被灰砂呛得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嗽。
背脊紧贴屋顶的吴明,一直静静地观察着眼前,使他奇怪的是,这么久的时间里,他听不见对方一点声音,甚至于连对方的身形也失去了。
灰砂渐渐消失,石洞里渐现清晰。
然而,包括了大雅的一双眼睛在里面,竟然没有能看见海无颜这个人的身影,他竟然消逝了。
吴明心里一阵发凉,脊背吸力一松,全身有如四两棉花一般地轻轻落了下来。
他身子方自落地,眼前人影再闪,海无颜也同时落身下来。
敢情与吴明一般无二,海无颜竟然也是贴身室顶之上,至于他是怎么上去的?何时上去的?吴明竟然是丝毫也不曾觉察出来。这一惊,使得吴明为之目瞪口呆。
“承教,承教,还有两招,足下你就不要客气,一并施展出来吧。”说话时,海无颜已一步步向着吴明眼前踏进过来。
吴明的脸先是涨得一阵子发红,紧接着有些渗青,蓦地一声冷叱:“好!”
盘腰运掌,一步步向前逼进。壮健的身躯,随着他前进的步子,不时地左摇右晃着,每走一步,晃上几晃,下只是身子在晃,他的足下也晃,四肢也在晃动,整个石室里,随着他晃动的身子,激起了一阵轰轰之声,较之前番,显然又是一种新的感受。
海无颜身子顿时站住不动。
这一霎,他那双睁大的眼睛,缓缓地收敛起来,成了两道细缝,每当他集中精力,运神凝思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表情。他似乎已经感觉出来,最紧张要命的一刻已经到来。
多年来,他甚至于在睡梦之中,也会梦见这一招式,一想到此,他会情不自禁地为之热血沸腾,身上的暗疾,亦会隐隐作痛。从而使他潜生出一种激动,一种复仇的激动。然而眼前,他却不得不有所收敛。
透过他深邃的一双眼睛,面前的吴明,似乎正在玩弄一种小儿作耍的姿态,像是在变戏法,又似在玩魔术,渐渐地他的那个身子模糊了。
通过他舞动的双手、身形,原本的一个人,忽然变成了两个,两个变成了四个,四分为八,人影越变越多,这一霎,纷纷作扇面状地向外扩散开来。
这一霎,就在海无颜深深吸进一口气的当儿,吴明已如怒涛狂卷般扑了过来。
几乎和他不差先后,像是一般无二的,海无颜也摇动着他的身子。
如果通过第三者哑童大雅的眼睛里,所看见的形象更为奇怪。因为他们双方的姿态看起来简直是太相似了。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数不清有几条人影,总之,在吴明一系的人影扑上的一瞬,海无颜的一系人影也迎了过来。
这一刹那无异是快到了极点。
紧接着,这些人影一迎在了一块。属于幻像的终究是幻像,一连串的波波声音,随即消逝于无形,因此可以证明出,虽然这些人影是属于子虚的幻景,却亦已含着一分力道,因此在两力互撞接触的当儿,发出了“波波”之声。
像是一串小鞭炮般,发出了一连串的清脆爆破声,随之而后的即是人影双双消逝,然而,其中毕竟有真实的一个。
“啪!啪!啪!啪!”四只手掌,在四个不同方位接触在一块。再下去两个人像是扭股糖般地一阵之打转,而后忽然分了开来。
鱼跃而起的吴明,像是一头雄狮般的猛厉,随着震耳欲聋的一声大吼,再次扑了过去。
“醉金乌”一共是九招诡异身法,到此已全部施展完善。
两个人像是又缠在了一块,由这一头推向那一头,由那一头又推向这一头。像是用老了的一个拙笨的动作,只是其间却包藏了万千细节,数不清的千百动作。
在一阵劈啪连声的掌接时触之中,两个人似乎又掉换了一个方向。
忽然吴明由下面翻上的一只手,待要插进海无颜的时窝,海无颜身子向左后方微微闪开了一些,在这个闪势之下,海无颜已抓住了那难能的千分之一。
这一霎,他的手如果如时地扳住了对方的手腕子,便可出奇制胜,施展他苦心殚虑之所得,将对方力毙手下。然而,他却不欲这么施展。在此,他留有深心。
他似乎已达到了比试的愿望,他已稳操胜券,但却无须在眼前逞能求胜,即使所表现的是相反的败象,却无违初衷。
海无颜已有足够的信心,可以在那一霎把右手尖锐猛厉的手指插进对方的心窝,但是他却故意让自己又失去了这个机会。因此吴明在最后的一霎,获了胜。
抬起右手的吴明,在不能自己的情况下,尖尖五指反插进了海氏的右肩窝下。即使有强韧的护体元罡,也难当吴明千钧的一戳。
海无颜脚下一跄,平身倒了下来。他当然心里有数,即使是存心负伤,也要表演逼真,因此当他身子直挺挺地倒下去时,真的就倒下去了。
一股血箭,由吴明手插之处窜了起来。
海无颜打了个滚儿坐起来,右手力按了下,阻住了待势要窜出的再次热血。这一刻,他面色沉着,并无痛苦,实则却强掩着内心的狂喜,不使形诸于面。
吴明直挺挺地站在面前打量着他,全身随着急剧的喘息而频频起伏着。有说不出的感触,使得他一时欲语还休。在他的印象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他也难以想通,眼前这个人竟然能在“醉金乌”这套招法下,保持不死,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我终于见识了,佩服!佩服!”海无颜一面说时,缓缓由地上站起来,在他站起之时,随即施展特殊的点穴手法,止住了伤处附近的穴道,向着吴明微微颔首,向外踱出。
吴明惊魂甫定下,赶上一步,道:“喂!”
海无颜回过身来,道:“你还有什么事?”
吴明瞪着一双大眼睛,略似歉疚地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故意要伤害你。”
“这个我知道,”海无颜微微扬动了一下眉毛:“能够见识到这套‘醉金乌’手法的高妙,已是我最大的荣幸,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吴明不禁绽开了笑容,心情为之顿时开朗。
海无颜转过脸向着一旁的哑童又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向外步出。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吴明对他已存下接交之意,只是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鉴于对方的冷漠,几次话到唇边,又吞回肚里,眼前这一刻,他却不能再失去这个机会。
“喂喂,恩兄!我还不知道你的大名应怎样称呼呢。”
海无颜站住脚,摇了一下头道:“我的名字,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这又为了什么?”吴明愣了一下,心里由不住有些生气,他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平常任何人的账他都不买,可是不知怎么对于目前这个人,却竟能百般忍耐,一容再容,这一点可能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海无颜回过身来,像是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噢!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无忧公主朱翠要我放你们回去,你们已经自由了。”
吴明挑了一下眉毛,大喜道:“好极了,她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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