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平原当真是宽广之极,这一眼看去,全是黑油油的肥沃土地,却不知道为什么汉人在这里生存的这么坚难,让几十万人的野蛮部族占据了大片河山呢?”
如同稍微读过些书本的文人书生一样,张载文自江文瑨赴长崎为总督之后,身为张伟身边的首席参军将军,骑马紧随张伟身后,看着一望无珢的黑土地,由不得也发出了兴亡之叹。
张伟听他感慨,轻轻一笑,正待答话,却听另一参军将军王煊答道:“据我的见识,辽事一坏于神宗皇帝,二坏于李成梁,三坏于镇守太监高准。萨尔浒一战,看似武力不如满洲,实则辽事败坏已不可救,战争,不过政治之延续耳。”
张伟答道:“高准我知道,神宗派他来辽东监守矿事,他成日带着数百家丁四处索贿,十余年间敲骨吸髓,辽阳城内家产殷富过千金的四十七户人家,全数被他逼的家破人亡,朝鲜战事之后,辽东起义不断,还好当时大明武力尚强,尽皆敉平。神宗皇帝么,四十余年皇帝,荒淫无耻,国事败坏他难辞其咎。李成梁为镇辽大将,努尔哈赤都甚是敬重于他,称之为老太师,我常想,成梁若是不死,努儿哈赤未必敢反。”
“不然,李成梁身为镇辽总兵官,处事不公,见事不明。任凭建州女真壮大,当其在位时,努儿哈赤手下不过几千兵将,却四处横行征讨,将整个部落合而为一,然而成梁不管不顾,任其壮大,再加上与高准勾结成奸,苦害将士,辽东人心之失,成梁亦难辞其过。待努儿哈赤拥兵六万,起兵反明时,便是李成梁未死,难道人家又会买他的账么?”
张载文频频点头,亦道:“不错,朝政败坏,敌势强大,纵是孙武子在辽,又有何法。只是奇怪,这么广大宽阔的肥沃土地,为甚内地汉人不肯过来垦荒,若是辽东有千万以上的汉人,设官立府的,当初边事也不至于败坏到今日的地步。”
“东北苦寒啊。虽是土地肥沃,奈何一季一收,又是粗耕抛洒的,产量太低。当年太祖立国,辽边为军事重镇,只设卫所,不设州县,若不是内地不少无地无业的农民不顾坚难而来,还没有这些人呢。”
几人在马上眺望远方,一路上谈谈说说,到不寂寞,待傍晚时分随水草丰茂之处扎营立寨,自不必提。距离宽甸堡两百余里路程,大军行了三日,待第三天日上午,张伟等人于马上看到不远处升腾而起的烟尘,点头嗟叹道:“是了,我令张瑞焚毁民居,此处应该正是宽甸堡了。”
说罢打马加速奔驰,行不多远,便可见一路上倾倒燃烧的房屋,大火显是烧了数日有余,现下只是余火未烬,有些还在燃烧的房梁向天空吐着黑烟,被宰杀的牲畜死尸到处皆是,只是虽然只是初夏,只怕不久之后,这些死畜遍地的屯堡,必将成为疫病流行的鬼域。
张伟皱一皱眉,叫来传令官,命道:“令大队加速行进,不要在此地耽搁过久,染上了疫病可不是好耍的。”
那传令官迅即骑马向回,寻各部将军传令,王煊看一眼四处燃烧的民居,叹道:“此番来辽,虽然目地便是如此,现下看起来,仍觉其惨。只不知道张瑞将军将百姓安置的如何了。”
张伟冷笑道:“愿走的,我包他一生平安,生活无忧,不愿走的,我却也顾不得了。走,寻张瑞去!”
他带着身边各参军、司马,还有百余名护卫安全的亲卫,一路上风驰电挚,向土堡疾奔而去,大路两边烧塌倾倒的房屋越来越多,间或也可见三三两两目光呆滞的辽东汉民踟蹰穿行于大路两边,在那烧倒的废墟里挑挑捡捡,看样子是想找出些能用的家俱物什,只是房子烧成那般模样,却哪里能寻的出什么物品?所有路过的汉军士兵尽自嗟叹,却知张伟有令,只要是不肯随军回台的辽民,生死不论,不得相帮,任凭其自生自灭罢了。
待行到宽甸堡墙,早有一众飞骑簇拥着张瑞上前来迎接张伟,待张瑞等下马见礼之后,张伟向他笑道:“张瑞,你这次差使干的不错!我一路上见了,没有遗漏疏忽的地方,所有的农家田舍甚至鸡牛犬马,都教你毁的干净,做的很好,我心里很是高兴。”
张瑞脸色一红,低声道:“这种事情,请大人还是不要褒奖的好。”
转头看一眼身后属下,又向张伟苦笑道:“大人不知道,前儿开始放火烧屋的时候,所有的飞骑在马上举着火把,楞是没有人狠心扔第一个。这些人,到底也是咱们汉人,哪狠心就这么着烧了他们的房子。还是我一咬牙,第一个扔出火把,这才把差使给办好了。”
横一眼张瑞身后的诸飞骑,因见都是些中下层的军官,皆是当年从张伟身边伺候起居过来的,便训道:“一个个都不知道轻重,不烧,咱们来辽东做什么来了!不毁了他们的房子,留着给满人征收赋税,扩大军队,反过头来打咱们汉人么!蠢,一个个都太过愚蠢!”
一众飞骑军官被他训斥的低下头来,各人心里自然是明白他此番话正确之极,只是情理之间,颇难取舍罢了。
当日跟随张伟进山射猎的钱姓小军官,此时已是飞骑校尉,因见众人不敢做声,他追随张伟日久,情份身份都不比常人,乃笑道:“大人,话是这么说,只是到底也是狠不下心来。”
见张伟眼睛一瞪,又要张口训斥,忙又道:“属下们知道错了,这不是已经把差使办妥了么。”
张伟一笑做罢,便待入堡,却听边上有人低语道:“残暴之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此人也能当大将,当真是苍天无眼!”
“喔?是谁说话?”
他停身一问,自有身边亲卫如狼似虎般冲上一边,在围在堡门两侧看热闹的辽民中揪出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来,两个身材粗壮的飞骑提小鸡般在马上将那人提在半空,拎到张伟马前,往地一扔,那人顿时跌了个七晕八素,勉强抬起头来,却仍是一脸的倔强。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仗了谁的腰子,居然敢这么说我,可是活腻了么?”
“小生宁完我!辽东辽阳人,只是八旗一旗奴,敢当面诋毁将军,并不是仗了谁的势力,现下整个辽东任将军横行,小人又能仗谁的势?只是公道自在人心,小人说话,只是占了一个理字,将军再大,也大不过天理人情!”
张伟面色一沉,看那人神色年纪,已知此人是谁。心中暗赞:“这宁完我果然是个直言敢谏之人。史载他正是今年由旗奴被选拔入值文馆,赐号巴克什,此人既通文史,又晓军事,在满清久预军务,遇事敢言,是既范文程后,皇太极最为信重的汉人大臣。只是此时不论此人是怎样的人才,断然没有任他胡言的道理。乃攒眉怒目道:“哈!你卖身投靠满人,身为汉人成为旗奴,不以为羞耻,反道是振振有词,当真是有趣之极!你还自称生员,我问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
损,你的头发呢?孔子曰:微管仲,吾将披发左祍矣。你的衣袍呢?还自称生员
,受孔孟之教,你也配!”
那宁完我气的发抖,在这发肤上却是无法辩驳,他自幼受孔孟之教,剃发一事也正是心中最隐秘的伤痕,这般当众被辱,实在是羞辱之甚。两手指甲狠狠扣着土地,半响无语,因张伟住口不语,方才回话道:“朝廷无能,失陷封缰,辽民苦于边将及镇守太监久矣。即便如此,初时我们也是想逃,可是辽东距辽西和关内距离遥远,一路上都是后金国土,又有《逃人法》规定,凡是想逃离的,一律斩杀,却教我等小民怎么办?”
张伟冷冷接口道:“普通百姓也罢了,受过明廷诰命,还有读过书的,总该知道华夷大防,心中惕厉,逃不掉,难道不能死节赴难么!”
“将军!朝廷不能护境保民,却让我等小民死难,这未免太过!我适才批评将军,其因也正是于此。辽民何其无辜,十余年来战事不断,每遇战事,凡被八旗俘获的汉人,尽皆成为旗下之奴,受尽欺凌苦楚,想逃的,多半失了性命,不逃的,也被软刀子慢慢折磨死。幸好天聪汗继位以后,拔擢汉官,任用汉人,立法禁止主子虐待汉人,又令汉人可以建堡立居,自由垦作,汉人愿留则留,不愿留的,准许出后金国土,回归明朝。如此大仁大德,大恩大义,将军细思,是不是比您高明了许多?兵凶战危,百姓最苦,望将军抚恤我辽民苦于战乱久矣,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饶过我们吧!”
说罢跪地长嚎,痛哭不止,他原本心神激荡,不顾死活的批评张伟,又被张伟抢白,心中愧疚,此时拼了命将话说完,心头一松,当下不管不顾,想起自万历末年辽东战事不断,自已原本是殷富之家,却不料辽阳城破,被八旗抓去为奴,十年间受尽苦楚,好不容易这几年日子好过些,在这宽甸安下身来,取妻生子,耕田读书,只盼能安稳渡过此生,谁料祸事天降,刚盖了两年不到的新屋被一群黑衣骑兵蛮横烧毁,十余年来好不容易保存的善本孤本书籍,亦都抢救不及。若不是见机的快,抢了些金银细软,拖出在火场里不肯离去的妻子,只怕不但是家破,亦要人亡了。大恨之下,便拼了杀头的危险当面指斥张伟,此时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软,便斜趴在地上,碰头不止,口中只喃喃道:“请将军饶过辽民……”
他身边的那些百姓,大半是愿随汉军离开,前往台湾。各人都是汉人,心里到底是不愿受异族统治,只是日子过的好好的,突然一下便要离去,故土难离,嘴上说的漂亮,其实心中又何尝愿意。此时见宁完我如此模样,虽有人鄙视其有家无国,到底也觉心酸,便有不少人流下泪来,有那多事不惧死的,便上前搀扶。
张伟心中一叹,知道此人便是不肯离去的辽民代表,这些人对明朝已然失望,又被皇太极继位以来的诸般善政打动,不但身体上做了满人打扮,便是心理上亦以后金国人自居。由来一朝亡,一朝兴,这些人心里不但盼着能过安稳日子,甚至若是后金起兵伐民,他们只怕是盼着后金打胜的多,新朝立足了脚根,他们自然也就无所担心了。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张伟嗟叹一句,又道:“我亦知辽东之人苦兵祸久矣,是以要迁大家离开,大明不会放任后金壮大,必将不断征讨,后金亦是贪心大明国土,不会就此休兵罢休。打来打去,苦的还不是大家?还是随我离去,那台湾岛四面是海,土地肥沃,种下的粮食一年三熟,当真是上天赐与的福地……”
他劝慰了半天,总算止住了情绪激荡的众辽民,看着一小队飞骑引领着数千辽东难民携老扶幼向着长甸方向而去,张伟面色阴沉,心道:“这般的惨景,我还要看多少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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