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风声,声声入耳。他的心又在抽搐。
每一个下雨天都令他感到不安,尤以今天为甚。
“唉,京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他只想有个人可以和他说话,要是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让他把心事都说出来,那就更好了。
和他最亲近的人,莫过于他的义子戈振军了,但可惜他的心事,却是连对义子都不能说的。
他忽然想起另一个人,位居长老之首、辈份是他师叔的无量道人。无量道人也是唯一知道他的秘密的人。虽然还不是全部知道,这个关系就已经与众不同。想起了这个了,他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尽管十六年来,无量道人并没有因为知道他的某些秘密而要挟过他一旦一想起这个人,他就有阴森之感。
雷鸣电闪,他一个人坐在窗前,心情有如风中翻飞的乱叶,诸般幻象,如电光从他心中闪过。何玉燕、耿京士、常五娘、无量长老、蓝玉京,最后是要取他性命的那个神情威猛的老头儿。
想起那个可怖的老头儿,他只盼望他的师兄能够早日回来。他和不戒的感情并不特别好,甚至还比不上普通师史弟的感情。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觉得这个好象不大喜欢和他接近的的师兄,比起近来着意和他接近的无量师叔更加值得信赖。最少,不戒回来,他就可以解开那个老人是否郭东来之谜。
“不过,雨下得这样大,不戒师兄今天恐怕不能回山了。他想。
雨越来越大,他的不安之感也越来越甚,甚至他竟隐隐有点儿不祥之感。以前的三个下雨天,他都碰上了不幸的事,这一个下雨天,又将碰上什么?
谁知道只是一场过云雨,虽然下得大,但来得快,去得也快,突然就雨停风止了。那经过了一个漫长的黑夜的感觉,其实只是他心中的幻觉。
雨后天晴,他的心情也随着开朗了。
就在此时,忽地有一个人走进来,正是无量。他呆了一呆,刚刚开朗的心情不觉又是一沉,说道:“师叔,下这么大的雨,你来做什么?”
无量说:“不岐,你的师兄回来了。”
不岐吃了一惊,说道:“啊,是不戒师兄回来了吗?下这么大的雨,真想不到——”
无量说道:“还有你更想不到的呢,他是给人抬回来的!”
不岐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问道:“抬回来的?是生病还是受伤?”
无量说道:“是受伤,而且伤得很重,听说在路上已经昏迷了七天七夜了。”
不岐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无量继续说道:“这样的事,莫说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不戒这次奉命去办的事,本来应该是没有什么风险的。——”
不岐惊魂稍定,问道:“他奉命去办何事?”
无量似乎有点儿诧异,说道:“你不是已经见过掌门人了么,你的掌门师父没有告诉你?”不岐隐隐感到事有蹊跷,说道:“师父只告诉我,师兄下山去了,这两天就可以回来。”
无量说道:“他去的地方正是你最熟悉的地方。”
不岐一怔道:“哦,我最熟悉的地方?”
无量说道:“当年你不是把无极长老以及你的师弟、师妹等人的骸骨都埋葬在你的家乡的那座山上吗?那座山是叫盘龙山吧?不戒就是奉命到盘龙山去,去把无极长老的骸骨迁回本山安葬的。嗯,其实这件事早就应该办了。”
得知此事,不岐在吃惊之外,又加惶惑,按理来说,两桩差事应该掉换人选才对。
“为什么师父不叫我办这件,却要我去辽东呢?”
无量好象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不是我说你的师父,他是有点儿老糊涂了。无极长老是你亲手埋葬的,这件差事应该交给你才对。不过,话说回来,也幸亏这件差事不是落在你的身上,否则给抬回来的恐怕就是你了。”
不岐只有苦笑,心想:“我在辽东也是差点儿就要丧命,若不是我那一招白鹤亮翅出全剑快,恐怕比师兄更糟,他还可以活着被人抬回来,我则只有埋骨异乡了。”不过,他在辽东的遭遇,可不愿意对无量说,他只能苦笑着问:“不戒师兄是受何人所伤?”
无量说:“还不知道。我只知道是牟一羽送他回来的。他赶着去禀告掌门,没工夫和我多说。此刻,掌门大概已经在替不戒施救了,咱们快点儿去吧。”
无量猜得不错,武当派的掌门无想真人此际正在运用上乘内功,替徒弟治伤、拔毒。
在掌门人这间静室中的,除了牟一羽之外,还有武当派的另一位长老无色道人。
小一辈的弟子只能在复真观外等候消息,谁都不许进去。唯有不岐例外。
不岐放慢脚步,跟随无量长老踏入静室。
一踏入静室,刚好就听见无相真人在问:“他中的是四川的唐家的暗器吗?”
牟一羽答道:“可以说是唐门暗器,也可以说不是唐门暗器。他中的是常五娘的青蜂针。”
他这话说得好似模棱两可,但房间里的这几个人却是谁也听得明白的。要知常五娘乃是唐二公子的姘关,这青蜂针是她得自唐门的秘法练成的,但她只是师其法,并一是照方抓药,唐门的暗器吕是没有青蜂针这个名目的。
无色皱起眉头:“原来是那妖妇的青蜂针,怪不得不戒师侄昏迷了这么多天!”不过,他虽然皱眉歪额,却并不特别吃惊,因为他早已知道青蜂针的厉害了。地量的瓜也和他一样。
不岐不由得心头一震:“常五娘这三个字从牟一羽口中轻轻地说出来,听进他的耳朵里,却好象耳边响起焦雷,雷轰,电闪,闪过他面前的是常五娘那勾魂摄魄的目光,象是在注视着他。啊那充满妖气的目光,比闪电更可怖的目光,他不觉变了神色。
无量在他耳边悄悄地说道:“你不知道青蜂针的来历么?”
不岐定了定神,眼前幻影,点了点头,说道:“听说这是天下最厉害的一种毒针是吗?”常五娘的青蜂针恶名昭彰,只要是在江湖上混过一些日子的人,没有见过也听人说过。不岐在出家之前,是两湖大侠何其武的弟子,当然不能推说不知。
无量似在安慰他,柔声说道:“掌门人正以太极神功为他祛毒,不戒的内功亦已有了将近四十年火候,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只要他保得住心头一口气,就能得救!”
不岐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好在没有给师叔看出破,倘若给他知道我和常五娘本就相识,新案牵连旧案,那我的嫌疑可就大了。”
大家对无相真人的精纯内功都有信心,但可怕的是,事情并不如他们所想象那样顺利,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不戒仍然未醒,无相真人的面色已是黯然无光了。
无相真人唤道:“不岐,你过来。”不岐闻言,立即坐到不戒面前,双掌运气将真气输入不戒身中。
不戒嘤地一声,张一道:“不岐,是你——”声音颤抖,急促刺耳异常,好象是换了一个人的口音似的。无相真听进耳中,有说不出的难受。
不岐忽地将上衣撕开,露出胸前的七处伤疤。
不戒惊呼:“啊,这、这是郭东来的七星剑法!”
不岐道:“他是不是一个身材高大、神情威猛,右足微跛的老人?”
不戒道:“不错,你你、我碰上-”接连说了几个你字,声音又已低沉,好象又没气力说下去了。
众人都不明白,何以在这紧要关头,不岐却要问他事情,耗他精神?难道不可以疮稍为好一些再问吗?
众人不明白,无相真人却明白,他知道这个徒弟已经好不了了。从不戒的变声可以听得出来,他已是浊气阻塞心脉,目前之所以能够清醒过来,炽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郭东来是否还在人间,是破十六年前那桩疑案的一大关键,不岐此时不问,就没机会了。
不戒的伤重难治,也没有人比无相更清楚了。他叫徒弟代他疗伤,只不过抱着姑且让他一试的想法而已。故此,这个结果虽是令他伤心,却并不感到意外。
不岐道:“多谢师兄。”
不戒道:“不岐,你、你好——”不岐心头一震,在你好之后,他要说的将是什么呢?心念未已,只听得不戒继续说了下去:“你、你好自为之。”不岐这才松了口气。好自为之,虽然也可以正反两方面解释,但谁会从不好这方面去着想呢?
不戒是掌门人的大弟子,如无意外,当然是他理成单继任掌门。众人都想,因为不戒自知不起,故而吩咐师弟好自为之。这好自为之等于是把掌盲目性理担交托给他的意思。
无相真人听他这么一说,目光却露出锋芒,不戒忽地提高声音道:“不、不关师弟——”可是这句话也只能说到一半,他的眼睛又闭上了。不岐放下心上一块石头,心道:“好在师兄明白。
众人不禁又是一怔,不关师弟,按语气推测,大概他想说的是不关师弟的事吧,那事又是什么呢?但此际救命要紧,谁也无暇去推敲了。
无量急忙接替不岐,把真气输入不戒体内。不戒张口喷出一股阏血,翁声翁气地说:“师父,请恕弟子有负所托,牟一羽他明白,请师父问——”这句话未能说完,就气绝身亡了。
无相真人的道袍好像被风吹过,起了皱纹,面色枯黄,好象风中的败叶。
没有眼泪,一滴眼泪也没有。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比哭更加难受。
“死者已矣,师兄保重。”无量、无色齐声说道。
“请师父节哀,为师兄报仇。”不岐说道。
只有牟一羽不言语,敢情他惊呆了。
地相真人缓绶说道:“你们都出去,我要静一会儿”。木然的脸上毫无表情。
无量长老带头,默默地走出静室。
无相真人忽道:“一羽,你留下。我有话和你说。”不戒临终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师父问牟一羽的,所以谁都不会奇怪掌门人单独要他留下。只不过无相真人要他们避开,却难免有人心里有点儿酸溜溜的感觉。
不岐走在最后,他把静室的门关上,但并没有走出复真观。他坐在弟二个院子的台阶上。从大门到静室,要经过三个庭院,这是蹭那个院子。在这个院子里,是听不是静室里面的说话声的。
现在他已是掌门人独一无二的弟子了,因此掌门人刚才虽然吩咐众人都退出去,并没许他例外,但为了防掌门人发生意外,他留下来照料师父,谁也不敢说他不该。他留在第二个院子,那已经是避嫌了。
他呆坐台阶,听得观门外纷乱的脚步声散开,终又归于寂静,观门外本是挤满等候消息的众弟子,想是两位长老传出无相真人的法谕,叫他们都回去了。
寂静,异样的寂静。他脸上的神情也有了异样的变化。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当然,他不仅仅只是听见自己的心跳,他也听见了别的声音。正因为他听见了别人的声音,才引起他的心跳的。
他听见师父和牟一羽在静室里说话的声音。本来在这院子里是听不见的,但别的人听不见,他却可以听得见,因为他的内功造诣在武当派中是可以排名第四的,用不着伏地听声,他也听得静室里面小声的谈话。
他听风师父在问:“你知道我所要的东西?”
牟一羽道:“禀掌门,弟子已经带来了。接着听见一声较重的声响,不岐用不着眼见也猜想得到,那是牟一羽把一个布袋放在桌上的声音,那个布袋是牟一羽早就背着的,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的是什么。
不过正如什么事都有例外一样,这个谁字并不包括不岐在内,无须牟一羽告诉他,他也可以料想得到那是什么。
果然听得师父说道:“都带来了么?”
牟一羽道:“一块也没留下。”
师父道:“好,那你就一块块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让我细看。”
“一块块拿出来”,那不是骨头还是什么?不岐的心往下一沉。他好象看见青蜂常五娘躲在黑暗中向他偷笑。
十六年前,十六年前那个下雨天,盘龙山上。
他正在和师弟理论,那个对何家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已经按捺不住,上去和耿京士扭打了。纠缠间忽听得老家人一声惨叫,倒地身亡。他立即指责耿京士杀人灭口,连师妹都以为是她的丈夫失手打死那老家人的。
那时雨虽然已经停止了,天色还未开朗,他们都看不见树林里埋伏有人,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但他知道,青蜂常五娘,一定是躲在黑暗中向他偷笑。
因为那老家人是给常五娘用青蜂针害死的,而常五娘也一定知道。他是知道的。她的独门暗器可以瞒得过耿京士和何玉燕,却怎能瞒得过戈振军?曾经与她同床共枕做过一夜夫妻的戈振军?
他捶胸自责:“我怎会这样无耻下流,堂堂名门弟子,跟一个臭名昭彰的淫贱女人缠在一起?唉,但若不是师妹移情别恋,我也不会受这妖妇的迷惑!我只道她人尽可夫,做一晚露水夫妻,日出便散,哪知会得到这样结果!”
就因为有这段孽缘,他只能替常五娘掩饰了。
不过,他明知是常五娘所为,却还要冤枉师弟,也还有另一个原因。当时他在想:“耿师弟变作满洲奸细,这已经是语气确凿了。反正他罪有应得,给他多加一条罪名,那也算不了什么。但现在,那个可以证明耿京士做满洲奸细的证明——霍卜托写给耿京士的那封信,已是显露出越来越多的疑点,这个所谓证据,恐怕也未必站得住脚了。
如果耿京士的罪名不能成立,他可不能不担心他做的这件亏心事被人揭穿了。他杀耿京士还可以说是误杀,但他明知那老家人是给常五娘用青蜂针害死的,却还要冤枉师弟,这件事又怎能辩解呢?
即使他依然瞒住良心,说是当时自己不知,但若捉住了常五娘,常五娘能不说出和他的关系吗?他又怎能和常五娘对质?
静室里早已没有谈话的声音了,他知道师父一定是和牟一羽在检查那些遗骨。
要是给师父发现真相,那怎么办?
他正自胡思,忽听得一声咳嗽。俗语说做贼心虚,这一声咳嗽,竟然把他吓了一跳。
抬起头,只见一个老态龙钟的道人弓着背向他走来。他哑然失笑,是服侍他师父的那个聋哑道人。
这道人不知俗家姓名,生性蠢钝,有若白痴。众人因他又聋又哑都叫他聋哑道人。
聋哑道人是是二十岁多岁就来到武当山的,当时无相真人新任掌门,见他可怜,调他到跟前使用。他专司服侍无相真人之职,也将近四十年了。他今年大概六十年纪,但看起来比八十岁的无相真人还老得多。
他看见不岐这副样子,好象也感到有点儿诧异,脸上一派茫然的神色。
他刚才不知是躲在什么地方,和聋哑人说话,只能用简单的手语,要问也问不清楚的。不岐只好竖起拇指和小指,两根指头靠近,然后指一指内进的院子,示意无相真人正和一个弟子在静室密谈,叫他不可骚扰。然后指指自己的胸,又指指他,再把双掌摊开,作势把什么东西交给他似的,向外方走了两步,回头再看一看他。这是说:请你替我看门和伺候师父吧,我要走了。那聋哑道人点头表示明白,在他原来的位置坐了下来不岐就离开了。要知不岐虽然不怕别人怀疑他,但也还是不想给牟一羽出来的时候看见他还在这儿的。
他走出观门,忽听得有人说道:“我叫你不要心急,你瞧,这不是你的干爹出来了?”原来正是无量长老和蓝玉京同在一起,在附近等他出来。
蓝玉京吃了一惊,说道:“师父,你的面色好难看。我知道师伯死了,你很伤心,但也不要坏了自己的身子才好。师祖他老人家怎样了”?”
不岐心道:“这孩子倒是怪懂事的,只是我对不起他。”当下说道:“没什么,大人的事,你莫多管。你姐姐呢?”
蓝玉京道:“她回家了。”
不岐道:“那你也回去吧,不必等我吃晚饭了。”
蓝玉京似乎还想说话,无量拍拍他的肩膊,柔声说道:“好,孩子,人师父心情不好,他还有事要和我说,你乖乖听话,先回去吧。”
待蓝玉京走过了山坳,无量这才回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不岐道:“这孩子对你倒是当真有着父子之情呢,看来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秘密。”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忽地接下去道:“不过,他好象也在开始怀疑了”
不岐吃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无量淡淡说道:“小徒适才奉我之命,去找令郎,令郎和他的姐姐正在展旗峰下的小湖边练不,小徒在无意之中听见了他们姐弟的对话。
不岐道:“他们姐弟在谈些什么?”
无量说道:“也没什么,只不过令郎对别人在背后说他是私生子一事,已经起疑了。另一方面,他名义上的父母,对他们姐弟的态度大不相同,亦令他感到惶惑。”
不岐道:“他的姐姐怎么说?”
无量道:“蓝水灵当然认为这是无中生有的事,劝他不要妄听谣言。不过,据小徒暗中观察所云,他对这位名义上是他姐姐的说话,似乎也还是半信半疑呢。”
不岐默然不语,心里想道:“这倒是我疏忽了。往后我该叫蓝靠山夫妇对他们姐弟一视同仁,不要对他太过宠爱才对。”
无量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不岐,你也用不着太过担心,有关玉京身世的秘密,蓝靠山夫妇是决计不会说出去的,那么,只要我也不说出去,他就永远不会知道了。”
不岐松了口气,但心头仍是七上八落,暗自想道:“他告诉我这件事情,不知有何用意?”
心念未已,只听得无量打了个哈哈,接着说道:“玉京把你教给他的太极剑法私自传授给他的姐姐。嘿嘿,你的做法倒是令我佩服得很哪。”
他说的这两句话,表面听来,似乎是前后不相连贯的。不岐莫名其妙,说道:“这件事情,京儿是瞒着我私相授受的我回去教训他一顿就是。”
无量说道:“不,不,我说的一是他私传姐姐剑法这件事。我说的是你教给他太极剑法这件事情。”
不惶然:“师叔是认为我不该过是把本门的上乘剑法传给他么?”
无量道:“不,不,玉京人既聪明,又得掌门宠爱,你提早传他太极剑法,那是谁也不敢说你的闲话的。嘿嘿,你做的这件事,我佩服还来不及的,哪会说你不该。”
不岐道:“师叔言重了,传授徒弟剑法,那不过是师父的本份,怎谈得上可令师叔佩服呢?”
无量道:“你传给玉京的剑法花巧非常,人不怪其中之妙,我是懂的。怎能令我不佩服呢!他特别强调花巧两字。”
原来不岐存着私心,他怕蓝玉京将来万一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会对他不利,故而在传授蓝玉京太极剑法之时,在关键之处,往往略加变化,以假乱真。看起来花巧异常,其实却是不切实用的。”
他被无量说破,不禁心头一凛:“莫非他想借此要挟我么?他是本门首席长老,他要挟我,我也没有办法。不如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于是便即说道:“弟子自大上武当山以来,一直得到师叔的爱护,弟子实是不知怎样报答才好。弟子有做得不对之处,也请师叔直言。”
无量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误会了,你做得正合我的心意,哪有什么不对呢。嘿嘿,不错,以前我是曾经帮过你的一点儿忙,但今后我却要仰仗你了。你别客气,我受不起。”
不岐惶然道:“师叔,你说这样的话,我才受不起呢。有甚差遣,但请吩咐。”
无量笑道:“我怎么敢吩咐你?嘿嘿,对啦,我还未曾向你贺喜呢?”
不岐吃一惊道:“不戒师兄死于非命,弟子身遭折翼之痛,何喜之有?”
无量望一眼,说道:“不戒惨遭不幸,我也觉得可惜,但死者已矣,对你来说,你不还有重任在肩”却是不必太过悲伤。丧事一过咱们就该办喜事了。这是本门的喜事,更是你的喜事,你难道还不明白?”
秒岐猜到几分,装作不懂,说道:“请恕弟子愚钝,我实在不出喜从何来”!
无量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不戒一死,本派的掌门弟子就非你莫属了。掌门无想师兄年纪老迈,不戒一死,依我看来,他恐怕亦已无心再做掌门了。掌门人之位,短期内一定会传给你。这还不是喜事么?”
不岐道:“弟子德薄才鲜,即使师父要传位给我,我也是决计不敢当的。
无量似乎有点儿不大高兴,说道:“不岐,我一向没把你当作外人,你怎么和我也说这种客套!
不岐呐呐地说:“我真觉得自己当不起掌门,不敢当也一配当,我说的是真话!”
地量心想:“你真会做戏!”但看他面色似有重忧,又不象做戏。
无量望他一眼,忽地说道:“我知道你悼念师兄出于至诚。但你已经尽了全力去挽救他,挽救不了他的性命,那也可无愧于心了。”
这几句话可是话中有刺的,不岐听了,不觉心头一震,冲口而出,说道:“师叔也曾尽了力了。”
无量说道:“是啊,可惜当我为他尽力的时候,已经迟了。嗯,说老实话,我也想不到他死得这快的。”
不岐说道:“师兄被人以太极神功打伤心脉,又中了剧毒的青蜂针,在送回本山之前,他已经支撑了好几天了。”
无量说道:“不错,他是被人以本门的太极神功,逆运真力,打伤心脉的。他能够支撑到牟一羽送他回山,已经是非常难得了。不过,倘若治疗得法,或者他还不会死得这样快的。”
不岐变了面色,说道:“师叔,你这么说,莫非疑心——”无量打了个哈哈,打断他的话道:“你莫多心,把真气注入不戒体内,替他化毒疗伤的只有掌门师兄和你我三人,难道我还会怀疑掌门师兄和你吗?”他没有提到自己,也没有加一句料想你也不会怀疑我吧?那当然是表示自己坦荡的心怀的。
但不岐却不能怀疑。而这也正是,盘醒在他心中一个最大的疑问。
原来不戒被人逆运太极神功,打伤心脉,替他疗伤的人,除了太极神功必须有高深造诣之外,还要懂得治疗的法子。那就是必须用引导的疗法,而不能用击散或阻塞的疗法,这才能把蟠结在他脏腑之中的毒气、浊气引导出来。是以当不岐为师兄疗伤的时候,他的师父无相真人就曾提醒过他。
但当不岐把真气注入的时候,却发觉似乎有点儿不对,阻力之大,是出乎他的意外的。他当然不会怀疑师父,是不是有人在师父之先,已经使用了不适当的疗法呢?
他不会怀疑牟一羽,一来在为牟年纪还轻,即使他要谋害不戒,他也不会有那样高明的太极神功,二来他若要谋害不戒,又何必用这个法子,而且还留着他一口气,老远地将他送回武当山?
无量是在他的师父之前,先见到不戒的。但他不知道无量是否已经接触过一戒的身体,所以他也不敢怀疑是无量暗中下的毒手。
他沉默了一刻,抬起头来,望着无量说道:“不戒师兄是死得有点蹊跷,弟子也想查明他的死因。
无量神色不变,淡淡地说:“你还不释然于怀么?其实,即使能够挽回不戒的一条性命,也不过只能令他敬延残喘而已。一个连吃饭都要别人喂的废人,对本派和对他自己都是毫无好处”
不岐听得出他话中有刺,却不禁面上变色了。
“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弟子只怕将来要蒙不白之冤!”不岐终于鼓起勇气,把早已想说的这句话说了出来。明知道这句话可能引起无量对他的不满,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哪知无量还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何必多此一举?掌门和我对你都没怀疑,还有谁敢对你怀疑?你还是安心做你的掌门吧,若是怕有人不服,还有我替你撑腰呢!”
不岐道:“多谢师叔,不过——”
无量说道:“别那么多不过了,听我的话,保你不会出错。”
说到此处,突然轻轻一嘘低声说道:“有人来了,好像是牟一羽。他恐怕要找你说话,我先走吧。”
无量走入松林,不岐从山路上方看下去,果然看见牟一羽从这条路走上来。
刚才在师父那间静室外面听到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来了。
那沉甸甸的布袋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好,你一块块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让我细看!”师父的话声。
一块块,那不是骨头是什么?
他不禁心头苦笑:“谋害不戒师兄的不白之冤未必会落在我的身上,但眼前这件不白之冤我只怕是难逃的了,说不定牟一羽就是奉了师父这命来叫我回去受审的!倘若给师父知道我和常五娘的关系,还说什么继承掌门,不被逐出门墙已经是好的了!嗯,无量师叔说得不错,我如今自身难保,还去查什么不戒师兄的死因?查出来只怕也是对我更加不利!”
这刹那间,他心里转了几个念头,他最初想要装作没看见牟一羽,赶快避开,逃下山去。但他也想到了未必安然脱身,而且这一逃岂不是前功尽弃?
患得患失,片刻踌躇,牟一羽已经走近来跟他打招呼了。
“不岐师兄,我正要找你”。他的第一句话,果然就是这样说。
不岐心头一震,脸上神色却是丝毫不露,说道:“牟师弟有何见教?”
牟一羽道:“师兄请莫这样客气,有件事情,我觉得向你禀报。”
“你还说我客气呢,你用的这禀报二字,我更加担当不起。大家师兄弟,有话请直说。”
“掌门刚才叫我单独留下,我也觉得有点儿奇怪。这件事,原来——”
“我只知道遵守掌门的吩咐。我不应该知道的事情,我不想听。”
牟一羽道:“师兄,你多心了,你如今已是掌门人唯一的弟子,还会有什么事情掌门人不能让你知道吗?不过,刚才还有别人在旁,掌门人既然要他们退下去,自然不便让你例外。”
刚才在无相真人那间静室里的四个人,除了不岐和牟一羽之外,就是无量、无色两位长老了。不岐又喜又惊,连忙问道:“是掌门叫你和我说的么?”
牟一羽道:“师兄,以你和掌门人的关系,掌门人何须说那多余的话?”
不岐一怔道:“如此说来,这是你自作主张的了?”
牟一羽不觉一愕,说道:师兄言重了,难道你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么?”
不岐道:“哦,我是什么身份?”
牟一羽道:“师兄,你是本派未来的掌门,我是应当向你禀报的,何须等待掌门人吩咐?况且当时掌门人已经疲倦不堪,我也应该早点让他休息呀。”
不岐拿一准牟一羽说的是否为反话,心里想道:“好,我且听他说的是什么事情,如果他真的因为我是未来的掌门来讨好我,那就罢了否则我即使逃不出武当山,难道我还对付不了他这小子?于是默不作声,暗示允许。
牟一羽道:“这件事要从不戒师兄说起,因为是他托我办的。不戒师兄那日奉了掌门之命,前往盘龙山无极长老的骸骨起出来迁葬本山,这件事情,师兄,你是当然早已知道的了?”
不岐不置可否,只道:“那又怎样?”
牟一羽道:“不戒师兄身受重伤,只好把这件事情交给我办。但却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不岐道:“哦,是什么事情令你感觉意外?”
牟一羽道:“我以为要迁葬的只是无极长老的骸骨,谁知却有三副。一副是耿京士的,还有一副听说是师兄的第一位师父、两湖大侠何其武的一位家人,名叫,名叫——”
不岐强抑心头的跳动,淡淡地说:“那个老家人名叫何亮,十六年前他和无极长老,耿京、何玉燕三人同一天丧命,当时我因为时间不够,只能挖两个坑,是我将他们三人合葬的。”
牟一羽道:“哦,原来是这样,那就没什么奇怪了,不过……”
“不过什么?”
“我把那袋骸骨交给掌门,三副骸骨是已经混乱了的,掌门人把那些骨头一块一块地拿起来仔细审视,你说不是有点儿奇怪吗?”
不岐心想:“来了,来了!”说道:“那也没有什么奇怪,无极长老生前,是本派除了掌门之外的第二高手,他莫名其妙地遭了毒手,师父想必是要从他的骸骨查究他的死因。天下能够害死无极长老的人料也不多,要是能够查明他因何致死,对侦查凶手,自是大有帮助。他故意不提耿京士和何亮二人,看牟一羽怎么说。
牟一羽道:“师兄说得不错,掌门人仔细审视,还用银针沾了通天犀角磨成粉末的溶液试毒。老年人的骨头和少年人的骨头是不同的,练过上乘武功的人和没练过武功的人骨头也分别。当然这些分别我是不懂的。但掌门人能够分别出来。”
不岐道:“掌门人试出来没有?”
牟一羽道的;、试出来了,他说耿京士是被人用剑刺死的,因为骨头上有剑锋刺伤痕;无极长老是被人以本门的太极掌力震伤内脏的,骨头松散,也显示了这个迹象。至于那个老家人嘛——”
不岐道:“那老家人又怎样?”心里暗自作出决定,假如师父已经试出何亮是中了青蜂针之毒死亡,他就马上点了牟一羽的晕穴,逃下山去,以免给师父追查。
牟一羽缓缓地说:“何亮的骨头毫无异状,掌门人仔细检视过后,判断他当时大概是因为受不住刺激,心脏病突发而死亡”
不岐呼了口气,心头上一块大石方才落下。但心中却奇怪非常。因为别人不知,他却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他不相信常五娘的那枚青蜂针当时会没打着何亮。
牟一羽忽道:“师兄对这位令先师的老家人好象份外关心?”
不岐心头一凛:“可别给他看出破绽。说道:“这老家人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对他有如对师父一样,是把他当作长辈亲人。”
牟一羽道:“原来如此。嗯,说起来我倒是于心有愧了。”
不岐莫名其妙:“为什么?”
牟一羽道:“因为我做了一件对不起这位老人家的事。”
不岐诧道:“师弟说笑了,你在他的生前根本就未见过他,又怎能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牟一羽道:“不是生前,是在他的死后。”不岐吃一惊道:“此话怎说?”
牟一羽道:“我把三个人的尸骨装进麻袋之时,因为麻袋小了一点儿,我贪一时便利,心想这三个人当然是以无极长老最为重要,其次是耿京士,所以我把他们的遗骨全部拾了。至于那老家人嘛——”
不岐掌心捏着冷汗,说道:“你,没有把他的骸骨都带回来?”
牟一羽道:“除开他的头盖骨,剩下的骨头,那口麻袋恰好可以装满。”
不岐当然不敢相信他的解释,但一时之间,却也不知怎样说才好了。
牟一羽道:“也难怪师兄生气,我是不该有轻此重彼的念头的。”
不岐只好说道:“我并没怪你,事实上一个老家人的地位是比不上本门长老的。”
牟一羽道:“但这老家人却是与别不同。他是有如师兄长辈亲人的。不过他那头盖骨——”
不岐虽然镇定如常,但仍忍不住问道:“怎么”
牟一羽道:“无已经把三副骸骨都搬了出来,那个坑已经塌了。他的头盖骨我不能带走,只能——
不岐道:“抛了?”
牟一羽道:“好在没抛掉,否则我更对不起他老人家和你了。我另外挖了个小小的洞穴埋了这个头盖骨,假如要找的话,或者还可以找得到的。师兄,你不要和我一起去找它回来?
不岐道“往后再说吧。反正他已是不获全尸的了,一个头盖骨,埋在哪里都是一样。”
牟一羽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师兄是就要接掌门的,不知有多少在事要等待师兄料理,怎能抽出身子去办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不分缓急轻重,这倒是我的糊涂了。”
牟一羽自称“糊涂,不岐可是一点儿也不糊涂。”
中毒身亡,全身变黑。即使死了多年,在骨头上也可以检验出来。这是一般人都知道的常识。
但也有例外。被青蜂针射入脑袋而致死的就是一个例外。
青蜂针含有剧毒,一射入脑袋,脑神经中枢立即破坏,血液也立即停止循环。所以它的毒质只留在脑部,不会扩展到身体其他部份。在头盖骨上是可以检验出来的,其他的骨头却是和常人的骨头无异。
“不岐知道何亮受了常五娘的暗算,但一却不知她的青蜂针是射入何亮身体的哪个部位,当下暗自寻思,莫非牟一羽已经从他的头盖骨上检验出来,故意不拿回来呈给掌门的?他们牟家是有名的武学世家,交游广阔。我和常五娘虽然是秘密往来,而且为时甚短,但他们若是有心查探我的秘密,只怕也未必瞒得过他们父子。他留心观察牟一羽的神色,但牟一羽却一直是貌甚恭谨,在神色上丝毫也看不出来。
“他留下这一手是何用意?莫非也像无量长老一样,是要留待我接任掌门之后,拿来要挟我的么?”不岐暗自寻思。
他猜疑不定甚为苦恼:“或者这只是我的疑心生暗鬼也说不定。俗语说得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眼下他来意未明,且待他有甚动静之时,我再设法对付他也不迟。”
主意打定,他反过来试探牟一羽的口风:牟师弟,这次得你护送不戒师兄回山,当真是存殁均感,只可惜我知道得迟,没能够下山迎接,连和他说最后几句话都不能够。不知他可有什么留给我么?”
牟一羽道:“他在蓝京玉龙山已经受伤甚重,只能把他的差事交托给我,随即昏迷不醒了。一直昏迷了七天七夜,还是回到了武当山,得到掌门施救,方始有片刻清醒的。”
不岐故意叹息:“唉,原来他已经昏迷了七天,可惜未能及时救治,要是能早一两天的话,结果或者就会不同了。”
牟一羽道:“谁不知道应该及时救治?恨只恨我功力不济,空有此心,而无此力。不戒师兄身受重伤,也只能用担架抬他回来。延误之罪,尚请见谅。”言语之中已是表现得有点儿不大高兴了。
不岐道“牟师弟,我不会发此感慨,你别多心。你已经尽了力了,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本门也只有掌门人和无量长老才能有此功力。”
牟一羽道:“师兄明白就好。这也正是我为什么不在途中延医救治的原因。我功力不济,本门的武功还是懂得一点儿的。不戒师兄所受的内伤,必须具有深厚的本门内功的人才能救治,倘若延医,那就更耽误了。不过,师兄你刚才只有两个人有力,那是太自谦了。仔面替自己辩解,一面也没忘记捧这位未来掌门几句。
不岐道:“我怎能比得上掌门师兄和首座长老?勉强要算的话,我只能算是半个。啊,对了,说到掌门和长老,你上山的时候,是先见着无量长老的吧?”他绕了一大弯,这才把心里要问的话说出来。
牟一羽道:“不错,啊,我当时急着要去主禀报掌门,一时间倒没想到要请无量长老先行施救。不过,相关也不过半支香时刻,该不至于——”
不岐道:“牟师弟,你别自责,差也差在这半支香时刻的。无量长老可有替不戒师兄把脉吗?”
牟一羽道:“没有。”好象有点儿奇怪不岐为什么这样问他。
不岐道:“无量长老颇通医理,是以我随便问问。”
牟一羽道:“无量长老只是匆匆问我几句,就叫我赶快去见掌门。”
不岐道:“哦,原来你们不是一起去见掌门的。”
牟一羽道:“他是和无色长老后来一起来的。”
不岐恐怕露了形迹,不便再问下去,说道:“牟师弟,你连日奔波,也够累了,早点儿安歇吧。”
牟一羽道:“师兄,你也该多多保重才好,不要太过伤心了,本门大事还要你承担呢。”
两人分手之后,不岐彳于独行,暗自想道:“事情倘若真如他所说那样,无量长老根本就没有碰过病人,那么加害于不戒的那个人却又是谁?”
这个结他左思右想也解不开,不觉心中苦笑:“俗话说得好,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只要师父没有对我起疑心,我又去查究不戒师兄是谁加害?只不过,那个头盖骨可还是个后患,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可别在阴沟里翻船才好。牟一羽这个人也是非常厉害的对手,须得小心对付。
要知他平生做错的两件大事,一是误杀师弟耿京士;第二件就是和江湖上臭名昭彰的妖妇常五娘那一段孽缘了。耿说士是否私通满洲,欺师灭祖,直到召集还是一个疑案。因此是是否误杀尚未得知,即使真是误杀,按照当时的情况,他也是可以替自己辩护的。大不了只是承担误杀的过失罢了,料想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做不成掌门。但若是给人知道他和常五娘的关系,而他又早已知道何亮是被常五娘的毒针射杀的,却一直隐瞒至今,这个掌门不用别人反对,他也无颜在武当山上立足了。
正在他患得患失,心乱如麻之际,无量长老忽然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和牟一羽谈了这么些时候,想必他有什么好消息告诉你吧?”
不岐强摄心神,说道:“师叔怎么会想到有什么好消息呢?他不过是将这次护送不戒师兄回山的事情讲给我听罢了。”
无量道:“那就是好消息了。你想,他如果不把你当作未来掌门,他会向你禀报么?”
不岐道:“哪里就谈得上这件大事?说老实话,要是没有长老提携,我在武当山恐怕都已立足不稳,哪敢奢望当掌门?口里比前已是大不相同,弦外之音,无量长老若要扶助他做掌门,他也不会推辞了。
无量哈哈一笑,说道:“我早就说过,我一定会给你撑腰的难道你现在还不相信吗?”我就是因为关心你,所以才在他目前和你说话之处,离开他刚才牟一羽说话之处约有一里路遥,按说即使伏地听声,也听不到那么远的。不过,如果无量刚才并不是在这个地点,而是听见他的脚步声之后,才回到这个地点,那就难说了。
“管他听没听见,他装作不知,我也装作不知。反正他要利用我,我又何妨利用他?”不岐心想。
无量忽道:“你的师父怎么样了?”
不岐怔了一怔:“什么怎么样了?”但他人极聪明,立即就懂得无量因何有此一问。
要知掌门人的健康状况如何,这是目前每一个武当派弟子都在关心的大事。尤以不岐为然。因为他是
最直接受到影响的人,故此无量理当有此一问,而这问也是探测他的反应的。
不岐暗暗后悔,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向牟一羽问及师父的健康。但他可不敢在无量面前承认自己的粗心大意,给无量责怪不打紧,假如给他反问:“那你和牟一羽谈了这么久,谈的究竟是什么更加紧要的大事?那岂不是令我难回答?”
不岐只好含糊其辞:“师父年已八旬,经过了这次事后,精神体力都受损耗,自是不能像平时一样。不过,据一羽说,情况大概也还不至太糟,他叫一羽把无极长老的遗骨交给他,他还能够一块一块地详加审视呢。”
无量说道:“这是一羽敷衍你的说话,他当然不便在你的面前说得太糟的。依我看来,掌门师兄这次元气大伤,恐怕、恐怕就是医得好也不中用了。师侄,不是我说幸灾乐祸的话,掌门人传位给你的日子恐怕不会远了。你可得有个准备才好,免得临时周章。”
不岐泫然欲泣,说道:“倘若真如师叔所说,弟子方寸已乱,哪里还能作什么主张?一切都得仰仗师叔调度。”
无量掀须微笑,说道:“好好,你真是深得吾心,本派也深庆得人了。好,好,但愿你记着今天说过的话,好自为之。”一连四个好字大表嘉奖。
不岐虽然不敢和他作会心微笑,但亦已彼此心照不宣了。
这一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的尽是明天可能发生的事情。明天,师父即使没有正式宣布由他继任掌门,大概也会把这个意思透露给他知道了吧?
黑夜过去,明天已经变作今天了。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因为他根本就见不师父。那聋哑道人把守大门,他第一次求见,那聋哑道人还打着手势,示意叫他退下去。他二次求见,那聋哑道人就索性闭门不纳了。
第一天见不着师父,第二天还是一样。
不但他见不着师父,无量、无色两位长老也都见不着掌门,和他的遭遇完全一样。
聋哑道人当然是奉了掌门人的命令的,否则他怎敢对两位长老也闭门不纳?
以长老的身份吃闭门羹,无量、无色当然都很尴尬。但他们只是尴尬而已,不岐却是难过之上更加惊疑了。因为他自己觉得自己的身份和两位长老不同,如今他已经是掌门人唯一的弟子了,何况十六载相依,师徒有如父子,长老只不过位尊,怎能比得上师徒之亲?他的师父可以不见两位长老,却一该见他的。除非师父已经发现他的行为不端,不再信任他了。
好在这不是唯一的解释。
无量可能是为自己解嘲,也可能是比较接近事实的猜测,他有另一个解释,掌门人因为元气大伤,故而要闭门练功,若是行大周天吐纳法的道家练功,就等于是佛门坐枯树禅的闭关练功一样,是决不能容许别人扰乱心神的。
不岐为了自己安慰自己,也只能接受这个解释了。
不过,不岐是带了义子蓝玉京一起去的。
想不到这天的情况,却有了小小的变化。
那聋哑道人看着蓝玉京,好象很喜欢。他进去又再出来,打着手势,对不岐摇手,对蓝玉京招手,非常明显,那是只要蓝玉京进去。
不岐勉强笑道:“京儿,也不知你是几生修到的好福气,原来师祖最疼的还是你呢,你进去替我向师祖请安吧。”
聋哑道人只让蓝玉京进去,不岐想留在门外等候都被他赶走。
不岐只好怏怏地回到自己的道观,好不容易等到傍晚时分,才见蓝玉京回来。
不岐连忙问他,师祖怎么样了?蓝京玉道:“师祖瘦得可怕,两颊都凹进去了。脸上也好象蒙上一层灰似的,只有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要不是师祖平日对我一向慈祥,我真不敢去亲近他。
不岐听了这个情况,心中则一喜一忧。问道:“师祖对你说了些什么?”
蓝京玉道:“师祖抚摸我的头,赞我是好孩子。”不岐心里酸溜溜地问道:“师祖当然是疼你的,不过你去了这许久,总还有点儿别的事吧?”
蓝京玉道:“有哇,而且还是我想不到的呢!”
不岐吃了一惊道:“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蓝京玉道:“师祖问我的太极剑法练得怎么样了?我说整套剑法都练完了,只不知练得好是不好?”
不岐传授徒弟剑法,是曾经请准掌门的。不过掌门人现在病中,别的事情不问,一问就问这件事情,的确多少令他感到有点儿意外了”。”
“师祖叫你演给他看?不岐问道。”
蓝京玉道:“不只是练,师祖还叫我和那聋哑道人比剑。”
不岐道:“你比不过他吧?
蓝京玉道:“他用的还不是真剑呢,他用的是临时自制的木剑。只见他拿起一根柴,手掌就象钢刀一样,左削右削,不过片刻,就削成了一柄三尺多长,只有三分厚薄的木剑。你说厉害不厉害?我想:你的掌力虽然厉害,但木剑怎么比得上我的青钢剑?一削就削断你的木剑,还比什么?哪知他的木剑轻飘飘的好象纸一样贴在我剑上,东晃西荡,我把一套太极剑法使完,还是削不断它。到了最后一招,只觉突然有股力道吸引,他的木剑没有断,我的青钢剑却已到了他的手中!”
不勉强笑道:“这个聋哑道人服侍了掌门人几十年,他会武功,并不稀奇。”话虽如此,心里却不能不暗暗吃惊:“如此说不,这聋哑道人的武功岂非比我还要高明?这几十年来,他深藏不露,我都被他瞒过了。”
不过,聋哑道人的武功的深浅还在其次,最紧要的是他的师父要看蓝玉京的剑法是何用意?
“比剑完了,师祖怎样说你?”不岐问道。
蓝京玉道:“师祖说的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只说了三个字”。
不岐道:“哪三个字?”
蓝京玉学着师祖的口音说道:“好,很好。”
不岐惊疑不定,道:“没别的话吗?”
蓝玉京道:“师祖说了这三个字,就闭目养神,我不敢打扰他老人家。”
“好,很好!这是什么意思?表面看来,似乎是称赞蓝玉京的剑法练得好,但以武当派掌门人那样高深的武学造诣,虽然他的专长不是剑法,难道看不出蓝玉京所练的剑法不切实用么?”
如果这个解释不对,那主只能作另一个解释了。“好,很好”这三个字乃是反话。莫非师父已看出我藏有私心,不便对京儿明言。他心中对我不满,故而冲口说出了这三个字来?
如果师父直言责问,我倒不难解释。怕只怕师父已经对我起了怀疑,他根本就不会说出来。还有一样更加令他心里不安的是:除了在传授蓝玉京剑法一事被师父看出破绽之外,有没有另外的事情也被师父看出了破绽呢?
他正想再探徒弟的口风,蓝水灵忽然来了。
她对不岐行过了礼,就问弟弟:“你记不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蓝玉京怔了一怔,道:“什么日子?”
蓝水灵摇了摇头,说道:“瞧你,果然忘记了!今天是爹爹是生日啊!”
蓝玉京瞿然一省:“不错,我本来是应该刻的,但这几天——”
蓝水灵道:“我明白。这几天你是为了师伯的不幸和师祖的欠安而心烦。我不怪你。你跟我回去吧。家里正在等你回去吃饭呢。”
接着对不岐道:“师父,爹爹本来想请你赏脸喝一杯水酒,吃两枚寿桃的。但爹爹想到你要侍候掌门真人,可不敢打扰你了。”
不岐当然不能阻止徒弟回去给父亲做寿,只能顺着蓝水灵的口气说道“我和你爹是多年老友,本来应该和京儿一起去给他祝寿的。但你也知道,这几天我确实不能分身,只好让京儿代我致意了。”
这在晚上,不岐心乱如麻,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好不容易到了五更时分,方始入梦。
在梦里他也得到,他回到了盘龙山上,狂风暴雨中,满身浴血的孙京士向他走来,跟着是何玉燕披头散发地对他怒目而视,跟着是何亮的天灵盖开了个洞,在他面前倒了下去。啊,常五娘也来了,血红的衣裳,樱桃小嘴也突然变作血盆大口,对他咧齿而笑——
突然一阵雷声,把他惊醒了。
当、当、当,原来不是雷声。
在梦中是雷声,醒来听见的乃是钟声。
但这钟声却比雷声更加令他震动。
这是从玉皇顶传来的钟声。是玉皇顶凌霄阁那口大铜钟的钟声。
这口大铜钟据说重达三千七百斤,只要敲响这口大铜钟,分散在武当山上的所有门人弟子都听得见。
但这口大铜钟却是不能乱敲的。按照规矩,每年只有在老君诞那天,才可以敲这口大铜钟。否则,就一定是因为有大事发生,需要召集门人,才能敲这口钟了。
不岐来了武当山十六年,除了在每年的老君诞那天外,从来没在寻常的日子听过这个钟声。
今天并不是老君诞,这钟因何而敲?
老君诞的钟声是每次敲七下,现在他听见的则是连绵不断的钟声。他仔细一数,敲了二十一响才停下片刻再敲。他曾经听得两位长老说过,接连敲二十一下的钟声,那就一定是有关系整个武当派的头等
大事要由掌门人当众宣布。
他揉揉眼睛,红日满窗,早已是日上三竿时分。
并非春眠不觉晓,只因昨晚睡得太迟。他禁不住心头苦笑:这件不知是什么大事发生的时候,或许我正在梦中吧?这回可真是应了一句俗话,我被蒙在梦中了。
他只好匆匆抹了把脸,急急忙忙就往掌人所住的那座复真观走去。复真观前面有个平台,被钟声召唤来的弟子,就是要到这个平台聚集的。
不岐来得迟,还未走到平台,只见掌门已经从复真观中出来了。
无相真人和一个中年汉子并肩而行,两个长老跟在后面。无相真人面容枯槁:恰如蓝玉京所描绘的那样,脸上好象蒙了一层灰。众弟子看见掌门人这个模样,都不同得又惊异又担忧。但对不岐来说最令他惊异的还是那个中年汉子。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师父却和他如此亲近难道这个人的地位还在无量、无色两长老之上?
不岐正自猜想不透,后面有一个人已经走上来了。这个人正是无量长老的大弟子不败。
十六年前,不岐第一次上武当山的那一天,曾被不败留难,不岐对他自是殊无好感。但不岐城府甚深,上山之后,他虽然做了掌门人的关门弟子,地位早已在不败之上。他却非但表现得并不记仇,反而对不败曲意笼络。不败并不糊涂,也知道自己的师父是要利用不岐的。连师父都要讨好不岐,何况是他?故此他们虽然都是假情假意,却变成了一对在别人眼中十分亲密的好朋友了。
不岐见了不败,不觉一怔:“他虽然不敢妄想当掌门弟子但却是以同门之长自居的。怎的他也姗姗来迟?”这时他方始注意到不败的左臂包扎着纱布,好象是受了伤的模样。
不败和他打过招呼,说道:“掌门事先没有通知你么?你怎么来得这样迟?”
不岐道:“我和你师父一样,这几天都没见着掌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败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本山来了一位贵客。嗯,说贵客也不全对,他既是客人,又是自己人。”
不岐心中一动,忙即悄悄儿问道:“你说的敢情就是在师父身旁那位客人吧。这人是谁?”
不败诧道:“唉,连他是谁你都不知道吗?”
不岐道:“看来好象有点儿眼熟……”
不败道:“你再仔细看,他象谁?”
不岐得他提醒,说道:“好象有点儿象牟一羽。”
不败道:“对啦,他就牟一羽的父亲,和本派关系最深的武学世家,被人尊称为中州大侠的牟沧浪。”
不岐道:“啊,原来是他!怪不得师父如此优礼他了。”
不败冷冷地说:“怕只怕他这一来,本山从此多事。”
不岐道:“为什么?”
不败道:“我只是猜猜而已,但愿我猜错了。”
不岐道:“师兄,你的左臂是、是受了伤吗?”
不败道:“不错,我这伤正是拜这位牟大侠之赐。”
不岐不觉一愕,说道:“这怎么会?你和他不是相识吗?”
他以为不败又象十六年前对待他那样对待牟沧浪,但再一想,这个猜测可是完全不合情理的。
因此他对不败说的那句话其实包含着这样一个意思:“既然你们本来相识,他知道你是无量长老的大弟子,即使你对他失礼,他也不至于立即出手教训你吧?”
他这话不便明说,不败却听得明白。苦笑道:“师弟,你以为我还象从前那样鲁莽吗,这次我倒是因为过份谨慎,过份热心,这才惹祸上身的。”
怎么又是谨慎,又是热心,又是拜牟沧浪之所赐呢?不败到底因何受伤,不岐真是越听越糊涂了。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由于不戒惨遭不幸,掌门又在病中,武当派自然要比平时多中恐加戒备了。措施之一,是挑选十八名武功较好的不字辈弟子,日夜轮班巡山不字辈弟子中,武功最好的本来是不岐,但因不岐已经是一众同门心目中的未来掌门,这件事,当然是不敢惊动他了。
这天早上,轮到不败巡视前山。天刚亮的时候,他就看见有个人上山。这天早上有雾,初时看不清楚,到这个人走近了,他才认出是牟沧浪。
牟沧浪忽然来到武当山,这已经出他意外,他正要上前打招呼,另一个的意外又发生在他的面前!
浓雾中,危崖后,突然扑出两个黑衣汉子。
牟沧浪在浓雾中前行,步履如常,似乎根本不知道有人在他背后偷袭。
不败无暇思索,急忙从高处跃下,拔剑替牟沧浪遮拦。他的一招鹰击长空,已经是有若飞将军从天而降,想不到对方的出剑比他还快。他的身形尚未落地,只觉一阵透骨的寒冷,左臂已是受伤。就在此时,只听得当地一声,不败的剑还在手中,反而是将他刺伤的那个汉子手中的长剑落地了。
不败心里明白,对方的剑并不是他打落的。一阵透骨的奇寒过后,他方始觉得疼痛。跟着他的剑也跌落了。剧烈的疼痛令他视力模糊,他心里明白,定是牟沧浪制服了那两个汉子,但究竟是怎样制服的,他可没看清。
他痛得几乎晕了过去。牟沧浪好象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也听不清楚,只听见那黑衣汉子大声叫道:“是他先刺我的,怪不得我!”他定了定神,剧痛稍减,斜眼望去,见另一个汉子正把一个匣子递给牟沧浪,那模样倒似乎执礼甚恭。
牟沧浪接过匣子,说道:“好,拜帖就由我转交吧,你们不必上山了。”
这两个汉子走后,牟沧浪替不败敷上金创药,说道:“对不住,我出手稍迟,累贤侄受伤了。好在没伤着骨头,你也不必和他们计较了。”
不败忍不住问道:“这两个家伙是什么人,他们刚才不是意图偷袭么?
牟沧浪道:“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大概因为是在浓雾中看不清楚,他们拿不准是不是我,故此用这种吓人的手段来试一试。他们是替掌门人的一位老朋友送拜帖来的。
不岐听了不败所说的遭遇,心中暗吃惊:“不败虽然名不副实,但他的武力在本门也是有数地的,他用的那招鹰击长空又是风雷剑法中最厉害的一招,那人拔剑在后,居然能够后发先至,一招之内就伤了他!而牟沧浪又在片刻之间,能够将这两个人都制服了,如此看来,牟沧浪的武功当真非同小可呢!牟沧浪要无色教他儿子剑法,这件事不岐是知道的。他曾听过一些同门的议论,说牟家的武功一代不如一代。令他不觉对牟沧浪存了轻视之心,此时听了不败所说的遭遇,方知人言不可轻信。
“如此说来,你这条手臂还是多亏了牟师叔方能保全的。你怎么好象还怨他呢?”
不败愤然说道:“以他的武功,如果他真心要保护我,我根本就不会受伤。依我看他是存心要我出丑的。”
不岐道:“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不败道:“最少有两个好处:第一令我师父的威望受到打击,别人会说,你瞧,无量长老的大弟子,也挡不住人家的一招;第二,从我出手的这一招,他也可以约略摸到我师父武功的底细了。”
不岐诧道:“他和你的师父是面和心不和的么?”
不败:“不知道他是否怀有心病,但我知道他是怀着鬼胎。我的师父是首席长老,他是俗家弟子的领袖,又是在武当派中历史最长的世家后代。他当然妒忌我的师父在本派中的地位在他之上”。鬼胎这个字眼比心病用得更重了。不岐不敢搭话,不败则想说下去。就在此时,忽然看见牟一羽向他们走来了。
不岐轻轻咳嗽,不败连忙住口,迎上前去,说道:“牟师弟,你早。”牟一羽是早已到场,看见他们,方始从人群中出来迎接他们的。
牟一羽道:“家父今日上山,连累你受了伤,真是过意不去。
不败道:“上点儿轻伤,算不了什么。我这条手臂幸得保全,便是应该多谢令尊呢。他似乎不大高兴和牟一羽在一起,搭讪几句,就走开了。”
不岐对牟一羽京有戒心,但他和不败一样,口头上却不能不和他客气一番,说道:“久仰令尊大名,今日方始得瞻丰采,可惜我知道得迟,有失远迎,不胜遗憾。会散之后,还望师弟引见。”
牟一羽道:“大家自己人,客气话不必说了,好教师兄得知,小弟适才陪家父遇见掌门,家父也曾向掌门问及你呢。”
不岐强笑道:“真的吗?这可真令我受宠若惊了。我还以为令尊只怕未必知道有我这个人呢。”
牟一羽道:“师兄太谦了。我不妨告诉你,家父一见掌门就问及你,这是有原因的。”
不岐心头一凛,说道:“哦,什么原因?”
牟一羽道:“师兄想必知道,家父和令先师何大侠乃是世交好友。何大侠惨遭灭门之祸,这些年来,家父每一念及,都不胜伤心。师兄出家之前是何大侠首徒,师徒有如父子,说名不嫌冒昧的放,父是把你当作故人之子的。他得知你,在掌门人悉心培护之下,不但早已成材,而且即将担当大任,喜见故人有后,他当然是迫不及待地要问起了。”
这番说话,表面看来,是对不岐的夸奖。不岐听了,却不禁暗暗心惊,尤其何大侠惨遭来门之祸,这句话更是令他惊疑不定。不错,以牟沧浪的身份,他知道这个秘密不足为奇。何家父女与耿京士死于非命一事,十六年来,虽然一直秘而不宣,但武当派的高层人士是早已知道了的。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由牟一羽来对他说呢?牟一羽的用意是否要故意向他透露,他的父亲已知当年惨案的真相;还有一层,牟一羽口口声声说牟家何家乃是世交,但据不岐所知,牟何两家是极少来往的。若是好朋友,他的师父在他出道之前,早就应该带他去牟家拜候这位名震中原、地位和他师父相等的师叔了。
不岐当然不便否认他的第一个师父和牟沧浪是好朋友,只能轻描谈写地说道:“多蒙令尊垂青,我是既感且惭,说起来,我也真是缘份太浅,咱们两家是世交,我却直到今日,方始得见令尊金面。”
牟一羽何等聪明,一听便知他的心思,说道:“说起来我也未曾见过令先师呢。何大侠生前和家你都忙于在江湖上替人排难解纷,除了在江湖上偶然碰上之外,很少有机会登门在拜访,不过,成语有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原也不必拘泥世俗的那一套酬酢往来的。”
不岐只好连声说道:“是,是。”
牟一羽似笑非笑,继续说道:“牟何两家的家人不是从无来往,我还记得十八年前,你们那位老家人何亮就曾经到过我家里。我为何记得这样清楚呢,因为那年是先祖的六十岁寿辰,令先师叫何亮替他来贺寿。当时坐道首席的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只有何亮少人知道,所以很多人都向家人打听何亮是谁。”不岐仿佛记得,在惨案发生的前两年,何亮好象曾经离家一次,至于为的是什么,他就不清楚了。
“何亮惨遭毒手,更属无辜。还辜他得与无极长老合葬,总算是给他留下一点儿身后哀荣。不过有关他们的遗骨迁葬本山之事,我还未有机会向家父禀告”。牟一羽最后说道。
不支想起牟一羽留下何亮的头盖骨一事,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他首先提起我的师父,跟着又提起何亮,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牟一羽的用意如何,他也隐约猜到几分了。今日掌门师父召集一众门人前来聚会,他猜想十之八九是要当众宣布,立他为新掌门的。牟一羽是拿着他这个把柄来威胁他,为他的父亲将来和无量道争权伏一着棋。“说不定他们父子的野心,不止要压倒两位长老,还要利用我做个傀儡掌门,好让他们控制武当一派呢哼,我岂是这样容易受人摆布的?现在暂且与他们虚与委蛇,待我做了掌门人,再教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他盘未定,只见无相真人、牟沧浪和两位长老已经坐在台上了。司仪打了个手势,台下众弟子登时鸦雀无声。无相真人低声问:“准备好了么?”司仪道:“准备好了。”把手一招,执掌戒律司的道士不浮托着一个盘子,恭恭敬敬地送到掌门跟前。
这盘子可是极不建党,白玉雕成,通体晶莹。它是明成祖当年因为武当派护国有轼,物地赏赐给开创武当派的祖师张三丰的宝物之一。这个白玉盘一向珍藏在紫霄宫内,职位不高的弟子等闲都不得一见。不岐固然揣摸不定,众弟子也好生奇怪,不懂掌门人要把这个白玉盘拿出来做什么。白玉盘是有碧纱笼罩的,盘子里盛的是什么东西,站在台下的人可就看不见了。
无想真人接过白玉盘,放在台上,执掌戒律司的道士、无色长老的大弟子不浮告退,大会司仪上前禀报,除了巡山的弟子以及有特别任务的弟子之外,所有门人弟子都已到齐,请掌门训示。
无相真人站了起来,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本派自张真派以来,历代都是德才兼备,经过前人二百余年的努力,不但武当山已经成为道教名山,本派在武林中的地位亦已得与少林派并驾齐驱了。只有我庸庸碌碌,愧任掌门,做了三十多年掌门,对本派毫无建树,甚至、甚至……”说至此处,声调越见低沉:“甚至连我自己的徒弟,我都不能保护。本门迭遭变故,我实在是愧对列代祖师……”
无量长老低声劝慰:“不戒师侄遭不幸,这是谁也意想不到的事。请掌门师兄不要太过自责了”。心里则在想道:“他说的这段话只能算是开场白,不知他真正想说的却是什么?”
无相真人喟然叹道:“日有阴晴,月有圆缺,草有枯荣,人有死生。兴衰往复,天道循环。原是无足重轻。不过,我既然是武当派的掌门,自是盼望本派能够早日重振声威。我道号无相,心中却仍有执著,教师弟见笑了。”
无量忙道:“师兄已到妙理融通之境,有相即载相,名异实亦同。顺天道也要尽人事,本门弟子,谁不愿见本门兴旺呢?”
无相真人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道:“有忧必有喜,有死必有生。祸福兴衰原是相依的。本门不幸的事,不去说它了。今日我召集你们来到,就是为了有一件喜事要向你们宣布。
说至此处,众人不觉都屏息以待,无量暗自想道:“听这口气,莫非他马上就要宣布继任的掌门人选”?
心念未已,只听得无相真人接着说道:“牟师弟,年轻一辈的未见过你,你和大家行个见面礼吧。”
牟沧浪站了起来,向四方作了个罗圈揖,朗声说道:“洛阳牟沧浪,今日回山,得与同门相聚,何幸如之。”
无相真人续道:“牟沧浪是本派的戒出人物,多年来行侠仗义,人所共知,那是无须我来介绍了。我说的这件喜事,就是他带来的。”
武当派弟子中,未曾见过牟沧浪的,也都知道他的中州大侠之名,听说是他,欢声雷动,纷纷猜测,不知他带来的是什么喜事?
台上的无量,台下的不岐,却不由得暗暗吃惊:“难道掌门人是要把位子传给牟沧浪?但再一想,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武当派虽没明文规定掌门人不能由\俗家弟子担当,事实上也曾有过弟三代掌门是由俗家弟子担当,而且这个俗家弟子正是牟沧浪的祖先牟独逸(牟独逸事详拙著《还剑奇情录》),但武当派开创事在人为,一共有十七个掌门,也只是一个例外而已。牟独逸是当时武当派中武功最强的弟子,但他作为掌门,却并不是一个好掌门,在他任内且曾引起过纷乱的。因此,在他之后,武当派的掌门必须由道家弟子担当,已经成为不成文的规矩了。
不岐暗自寻思:“牟沧浪怎样了得,总也比不上他的祖先牟独逸吧。难道师父敢破例把掌门的位子私相授受?”要知掌门人虽然可以指定继任人选,但若此人不服众户,长老得到多数弟子的支持,还是可以有权否决的。
无量、不岐正在胡思乱想,听得无相真人说道:“牟大侠有个心愿,三十多年前,他曾想要出家,拜在先师门下。先师见他是牟家独子,当时他尚未娶妻,不肯答允。但有言道;待你将来有了儿子,儿子长成之后,如果仍有此念,那时再来武当山吧。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可以替他完成这个心愿了。这是他的喜事,也是大家的喜事。”
此言一出,众人虽然不敢交头接耳,但却都各自在心中私议开了。不岐在台下更是和不败面面相觑,做声不得。众弟子惊异的是,牟沧浪以名震武林的大侠身份突然来做道士,这已经是太过出人意料的了,更加出人意料的是,牟沧浪要做道士,只能说是怪事,还不能算得是什么大事的。掌门人如此郑重地召集门人,当众宣布,不是有点儿小题大做之嫌么?不岐因为关系切身利害,他和不败面面相觑,不觉面色都变了。牟一羽瞧在眼内,悄悄走到他的身边。
无量在台上倒还相当镇定,心想他即使做了道士也是刚入门的道家弟子,若想马上就做掌门,还嫌不够资格。倘若师兄要任意胡为,我当据理力争。不过料想师兄也不会舍弃自己一向心爱的徒弟而传给
外人吧?
无相真人揭开白玉盆的碧纱笼,原来盆中劢的是一件道袍,一顶道冠。无相真人望空一拜,说道:“弟子无相,今日代先师收徒。站在旁边的司仪已经帮牟沧浪把头发挽成道士帽,无相便即替他披上道袍,戴上道冠。牟沧浪跪下磕头,无相真人侧身受了半礼,说道:“牟沧浪,你已经出了家,原来的名字不能用了,我替先师赐你道号,以无字排行,你的道号就叫做无名吧。”
牟沧浪磕头道:“请掌门师兄代先师训示。”
无相真人朗声诵读:“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无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徼;常有欲以观其妙。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是老子《道德经》中开头的一段话,可说是道家理论的总纲。无量长老暗暗吃惊:“掌门恭读教祖的经文代师收徒,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这段《道德经》念完,无相跟着赞道:“无名听着:无名无欲,至道至刚,赐尔佳名,表率本门。”至道意即道家最基本的道理,至刚则是从无欲则刚这句成语变出来的,这句话虽然出自儒家,但与道家之理相通,儒释道三教同源,故此不妨借用。
但无量与不岐却无心支推敲用语,他们只是同样想道:“表率同门,这是什么意思?一派之中,只有掌门人才当得起做同门表率的勉励,难道掌门人当真要刚入道门的牟沧浪,来接任掌门?”
无量心里嘀咕,却也不能不和无色一起上前道贺,他心中所藏的哑谜马上也就揭开了。
改名无名的牟沧浪在接受了两位长老的道贺之后,出家的仪式宣告礼成。无相真人接着说道:“喜事在后头呢,我还有两件事情要向大家宣布。”
他说了这句话,台下登时又静下来,每个人都意想得到,掌门这次隆重其事地召集门人,当然不会只是为了代师收徒这样简单,更大喜事多半就是要立新掌门了。许多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朝着不岐看去,不岐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果然听得无相真人说道:“我年已老迈,这副挑了多年的担子也该放下来啦。第一件大事就是要立一位新掌门,新掌门人一定,今日便即举行接任仪式。”
此事虽然早在大家意料之中,但无相真人这么快就要办理侈交,却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无量长老说道:“掌门师兄,此事我看还是三思而行的好。”
无相真人道:“哦,你有什么顾虑?”
无量长老说道:“师兄,你虽然上了点儿年纪,身体还相当硬朗,不妨先立掌门弟子,接任之事,待你百年之后再说。”
无相真人道:“师弟,咱们出家人要讲真话,我这个样子还能算是硬朗吗?我固然自己知道,你们也应当看得出来,我已经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了。我就是想着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得见后继有人。”
话说得这样重,无量长老自是不敢再说口不对心的吉利话了。但他还说道:“纵然掌门师兄想早息子肩,恐怕也不能这样草率的。第一,本派是领导武林的两大门派之一,地位远不如武当的一般门派,在新掌门人接任之日,尚且都要方邀武林同道观礼的,何况咱们是和少林派并驾齐驱的武当派呢?第二,本派自张祖师创派以来,即蒙朝廷优有加,历代掌门都有朝迁颁以真人的封号的,依照惯例,似乎也应当由掌门人把继任人选禀奏朝廷,待取得封号,再举行仪式不迟。”
无相真人道:“师弟此言差矣,道家讲的是清净无为,太平无事的日子,当然可以从容安排仪式,但现在本派正处在多事之秋。即使你们不能免除世俗之见,邀请同道观礼一事,日后补办也不为迟。第二,做武当派的掌门不是做官,依照惯例,禀告,请封等等,也不过是给朝廷备个案而已,以后一样可以补办的。”
要知和尚道士是出家人,出家人除非犯了王法,否则只须遵守本门自定的戒律就行,一般事务,可以不受官府管束的。所以无相真人只用禀告二字。对比之下,无量长老用的禀奏二字,却是自贬武当派的身份了。无相真人继续说道:“我如今已是风中之烛,立掌门人一事是不容缓的了。盼一众同门,能够体谅我的苦心。”
无量长老本来希望先定出掌门弟子,好让他有一段时间从容布置的。但见无相真人执意不从,心想;、反正不岐已在我的掌握之中,就让他立即接任,那也无妨”。便道:“师兄教训的是,我是过于拘泥欲礼了。那就请掌门师兄指定继任人选吧。”
无想真说道:“掌门人若是太过年轻,则嫌经验不足,若是太过年老,又恐不胜繁剧。依我看最好是由六十岁以下的中年人担当,两位师弟意见如何?”
无量长老七十岁,心想:“反正我是不打算争这个位子的了,但听师兄的口气,继任人选,也有可能是无色师弟。无色是自武当派开派以来,最年轻的长老,他是四十岁那年就当长老的,今年不过五十六岁。无色此人,专心剑法,一向不拘小节,人缘虽好,但在同门的心目之中,却也大都认为他不是做掌门人的料子的。无量暗自思量:“倘若真的提出冷门,无色师弟虽然不似不岐容易受我掌握,但他也非倚重我不可。心神定了一些,说道“掌门师兄说得很对,我也是这个意思”
众人屏息以待,等候无相真人宣布,无相真人则似乎在想什么,迟迟没有开口。
无量忽地似笑非笑地问道:“无名师弟,你今年贵庚,我真糊涂,竟忘记了。”
无名说道:“小弟今年五十八了。”
无量说道:“哦,那也只不过比无色师弟长两岁,还属年轻。”
弦外之音,谁也听得出来,若依年纪这个条件来挑选继任掌门,最适当的第一个应是不岐,第二个无色,至于无名,即使不计较他是新入道门,也只能排到第三。无名故意装作不懂,说道:“武林门派,入门为先,无色师兄虽然比我小两岁,我还是该尊他为师兄的。”故意把话题引到序入门的排行上。无量心中冷笑,你倒真会装蒜。
无相真人咳了一声,眼睛向无量望来,说道:“师弟,你是首席长老,有话请说。此说不同彼说,话中之意,即是要无量长老当众来说,而不是私下议论。
无量趁机说道:“不知师兄已经有了适当的人选没有?
无相真人说道:“适当二字,不能只是由我一个人说了就算,须得大家同意才行。师弟,你想要推荐什么人接任掌门,但说无妨。”
无相真人说道:“依我看来,最适当的人选莫过于不岐师侄。第一,他正年富力强,足当重任;每二,他是掌门师兄亲自调教出来的关门弟子,武功方面固然得了师兄的衣钵真传,人品方面,他跟了师兄十六年,从无过失,那也是大家相信得过了”
他只道掌门师兄不好意思提出自己的徒弟,由他说了出来,正好可以迎合师兄的心意。哪知无相真人却摇了摇头,说道:“年富力强,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侠骨仁心,有足以令人钦佩的仁侠德行。我不是说不岐的人品不好,但作为掌门只是人品好还不够的”。
不岐听了师父说的最后那两句话,心中才稍宽慰一些,心想:“师父毕竟还是相信我的,最少他没有说我人品坏”。不过师父不肯接纳他做候选掌门,却令他大为失望。
无量说道:“这十六年来,不岐差不多都是在山上修道练功,他之所以没有赢得大侠称号,只不过是因为他未曾得到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机会而已。”话中带刺,谁也听得出来。
对他这番说话,无相真人不置可否,仍然接回原来的话题,继续说道:“再说,后人应该胜过前人,姑不论不岐是否已经得了我的真传,即使已经得了我的真传,那也还是嫌不够的”。
无量说道:“那条么师兄认为谁人方始算得最为适当?还请明示。”眼睛望向无色长老。
无色忙道:“你别拉上我,我可不是做掌门人的材料。”
无相真人笑道:“无色师弟是有资格做掌门人的,不过他要专心练剑,我也不便勉强他了”。
无色说”道:“掌门师兄,到底是你明白我的志向,那就不要在我的身上做文章了,快点儿选定新掌门人吧。
无相真人缓缓地说:“这个人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无相真人此言一出,几乎每一个的目光都从不岐向上转移到无名身上了。
果然听得无相真人继续说道:“这个人就是无名师弟。无名师弟虽然刚入道门,但他在俗家之日,早已是名闻远近的中州大侠,为武林所共仰。牟家二百年来,每一代都是武当派的弟子,论到和本派的关系之深,无人能出其或。掌门一职,由他接任,那也是最适当不过了。”
这个决定固然出于许多人意料之外,但也在一些人意料之中。无相真人宣布之后,有的人鼓掌欢呼,有的人则窃窃私语。”
牟一羽和不岐坐在一起,牟一羽是似是解嘲地说道:“此事真令人意想不到,事前我也不知家父竟然会膺此重任的。”
不败本来已经走开,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回转他们身边,冷冷地接口说道:“意想不到的事也未免太多了。”牟一羽拍拍脑袋,说道:“是啊,近来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的确太多了。”
他好象是重复不败的说话,不败虽然听不明白,不岐却是心中有数。因为他复述不败的话语之中,又加上了近来二字。
不戒的惨死是最近发生的事,而不戒的惨死又是因他受命到盘龙山迁葬无极长老的尸骨而起,牟一羽恰好在那天路过,碰上这件事情,发现老人何亮的遗骸和无极合葬,另外还有一具尸首本来是不岐的师弟耿京士的。而又恰好不戒带去的麻袋装不下三副骸骨,于是牟一羽只好把何亮的头盖骨留下……这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不都是牟一羽近来碰上的么?
何况他还在作加强语气之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呢?假如不岐还不懂他的用意,那他真是愚不可及了。
不岐是个大智若愚的聪明人,他不但懂得牟一羽的用意,而且还有新的发现,他突然想到这一连串的事情,巧合之处也未免太多了。
正因为他是聪明人,所以他立即作出非常高兴的样子说道:“令尊接任掌门,本派深庆得人。对我来说,更是加倍的喜事!”
不败心里暗暗冷笑:“他们两个都真会做戏”心里的冷笑不觉露在了面上。
知道你在通微这十多年,潜心钻研祖师留下的拳经,剑诀定有妙悟,正想一聆高论。
不波说道:“师叔,你这样说,弟子可担当不起,请恕我妄言,我才敢说。”
无色笑道:“你还没说,我怎知道你是妄言还是高论?你尽管说吧。”
不波说道:“那就请恕我直言了。剑法的造诣我谈不上,但从师祖留下的拳经、剑诀之中,我也有点领悟”。依我之见,太极剑法是本门的上乘剑法,还必须有本门的上乘内功相辅,才能到达炉火纯青之境。
无然点头道:“人说得很对呀,我欠缺的正是内功。”
不波继续说道:“即以剑法而论,三师叔你的创新之处颇多,但由于刻意创新,有些地方,就难免反而了原来的纯厚融通的心法了。古人云;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拙能胜巧,依我看来,上乘武功,也是如此。恕我直言,师叔,你的剑法巧是巧了,但若是真正和掌门师伯比划的话,在五十招之前,你在招数上可以占先,五十招之后,只怕你难免要屈处下风。”
无色鼓掌赞道:“高论,高论!实不相瞒,近年我也渐渐发觉,你这样练本门的上乘剑法,实在有点儿近乎买椟还珠的愚行。就因为我自知未能如掌门师兄的达到纯厚融通境界,所以我从来不敢和他比试。不过,有一点,你也说错了。”
不波道:“是哪一点,请师兄指教。”
无色说道:“本门剑法第一高手,不是我,也不是掌门师兄。掌门师兄,请你恕我直言。”
无色微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若不说,我还要怪你呢”。
此言一出,众弟子都诧异莫名,尤以不波为甚,怔了一怔,说道:“请是哪一位?”
无色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咱们的新掌门人无名师兄”。
无名说道:“师兄,你给我脸上贴金,我可是受之有愧。”
无色板起脸孔道:“好端端的,你怎么骂起我来了?”
无名不觉一怔道:“这话从何说起?”
无色说道:“你说受之有愧,那不分明说我讲假话吗?我这个人有时虽然也难免胡言乱语几句,但在武功方面,我从来是有半斤说半斤,有八两就说八两,决不胡乱称赞别人的!”
一众同门都知道无色的脾气的确是如他自己说的这样,见他说得如此认真,不禁都惊疑不定。
要知太极剑法一向都是道家弟子优于俗家弟子,而无色的剑法又一向被同门公认为本派第一高手的,如今他竟然把这顶高帽慷慨地送给刚刚出家的无名道人,亦即本是俗家弟子的牟沧浪,这就不能不令一众同门都大感意外了。
无量暗自想过:“你和牟沧浪交情最好,又是他儿子的师父,怪不得你要用贬低自己的手段来抬高他。但连带贬低掌门师兄,却未免太过份了。”
但身为掌门的无相真他欣表同意,无量的话只好藏在心里,不便说出口来。
不过他不说却有另外有人说,不波的脾气是心有所疑就不肯罢休的,因此他的出发点虽然和无量不同,但还是直说出来了。
“无色长老,我知道你一向不打诳语,我有一事不明,不知你可否为我释疑?”
无色说道:“哪一件事”?
不波说道:“既然无名师叔的剑法比你还更高明,何以他不亲自教他儿子,却要你替他传授?”
无色笑道:“你读书很多,一定知道古人有易子而教的做法。可惜我没有儿子,否则我也会叫我的儿子拜他为师的。再说,我的剑法虽然不及他,但我也有我的长处,他的儿子兼两家之长,不更好吗?”
这的确是老实话。众人也都知道,不戒那日在盘龙山上被一个不知来历的蒙面人所伤,正是得牟一羽将蒙面人赶走,不戒方始能够多活几天回到武当山的。怪不得牟一羽年纪轻轻,而能打败强敌,原来他已是兼学两家之长。对于无色的话,许多人不觉信了几分,但一波却仍是不肯相信。
不波站在台前,面向一众同门,缓缓说道:“无色长老的剑法,我们都是知道的。无名师叔的剑法如何,我们道家弟子,除了无色长老一个人之外,大家都没见过。现在无色长老自称他的剑法比不上无名师叔,如果是真的话,本派的继任,掌门可深庆得人了。不知无名师叔可否给我们指点几招,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指点有两个意思,一个是长辈和晚辈拆招的指点,一个是比武的指点,比武的一拘辈份的,纵然点到止,亦已是分出胜负荣辱了。和拆招的一教一学,意义根本不同。但此时此际,不波说出这样的话,从他的口气之中,谁也听得出他的所谓指点,是指后者而非前者。
元量长老故意逼紧一步,佯作指责不波:“不波,你好大胆,无名师弟曾以牟大侠的身份纵横江湖,难道你还要试他的武功才肯服帖吗?”
不波给他激起了憨直的脾气,朗声说道:“武当、少林,乃是天下武学的总汇,人所共知。能够称雄江湖的顶尖高手,来到了篙山的少林寺和武当山的三清观,只怕就未必够得上一流高手的资格了。无名师叔,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我只是就事论事。”
无名淡淡地说:“你说得很对,江湖上是有许多浪得虚名之辈。别人尊重炙大侠,我是不敢当的。这大侠之名,依我看来,恐怕也只是江湖同道认为我的品行还算端正而已,并非因为他们害怕我的剑法”。这番话说得得体,第一他说的浪得虚名之辈只是很多,并非全部,第二话语之中也隐藏着这亲一各意思,身为掌门人者,是应当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力服人。
不过,他这番说话,却也没有拒绝不波提出的要他指点几招的请求。
不波一时间尚未发觉破绽(无名并没明言拒绝,)不败却是发觉了。他立即在人群中站出来说道:“无名师叔,你虽然不是以剑法称雄江湖,但在武当山上,给我们指点几招,想必你当应充。”
他不待无名答复就当作是他已经应允一般。跟着转过头来,对不波说道:“不波师兄,不知你说的我们,心目中是哪几位?这个我们,是要无名指点的我们,意思十分明显。败是在催不波立即提出够资格和无名比试的人选了。
不波也想造成一个逼使无名非得比试不可的形势,即说:“不岐师弟是本派公认的剑法第二高手,如今既然无色长老自谦剑法比不上无名师叔,不岐师弟,不如就由你来请无名师叔指点几招吧?”
假如无名比不上不岐,那就可以证明无色刚说是只是捧场话了。
不岐连忙摇头,说道:“弟子不敢僭越。”
不敢僭越,这只是主身份的尊卑有别说的,亲并非指武功。弦外之音,最少在武功方面,他还没有对无名心悦诚服。
不波说道:“不岐,你此言差矣。你是请求任的新掌门指点,有什么僭越不僭越可言?”
一岐仍是微笑摇头,说道:“不波师兄,我看你最适合。一来你是晚辈的同门之长,二来你在通微堂潜心研究祖师的拳经,剑诀多年,在剑术上一定必有过人的心得。”
不波哼了一声,心里想道:“你倒乖巧,自己不想惹事上身,却让别人替你出头。也罢,你做聪明人,就由我做傻瓜吧。”不过。他并不立即顺着口风向无名挑战,却只把眼睛望着无名。
无名神色自如,微笑说:“在武当山的日子还长呢,总有机会和同门切磋武功的。至于今日嘛,这个、这个——”不波的眼睛看着他,他的眼睛却看着无相真人。
这段话他没有说完,但内中藏着一层深意。他用是是切磋二字,日后与同门切磋,那已是他以掌门人的身份,名副其实地是指点人的所谓切磋了。这层深意不波听不出来,无量、不岐等人是听得出来的。二人俱想:“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但身为掌门的无相真人尚未开口,他们自是不敢开口。
无相真人缓缓地说道:“我们是名门正派,不比江湖上那些帮会,用比武来定掌门,江湖上的那些帮会可以,我们若然也这样,岂不叫人笑话?本派自从张真人创派以来,从来没有用比武来定过掌门的。”不波满面通红,但的脾气既迁且强,仍然说道:“掌门教训的是,不过历代掌门的武功,都为和他们同时的一众同门所深知。弟子也并无考较新掌门人的意思,只不过是开开眼界罢了。”
言下之意,新掌门人的武功,若不是让他知道清楚的话,他是不会心悦诚服的。
正是:
空有侠名难伏众,要认剑法定尊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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