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刚到北京不久,生活过得很有规律。白天上课,晚上替两个初中生做家教,周末的时候,和蒋皎泡在她家北五环边上的房子里看DVD。没有人替我们做饭,我们就到超市买一大堆速食的东西,吃得肠胃没有丁点儿感觉为止。
蒋皎开始明目张胆地在我面前抽烟,壳子精美的外烟,我抽不惯,我还是抽我的红双喜,又便宜又实在。我们基本上一周见一次,长时间地抽烟,看片子,在凌晨三四点进入梦乡,次日中午醒来,继续抽烟,看片子。
蒋皎酷爱看韩剧,但因为我不喜欢,她也迁就我看警匪片,我看警匪片并不挑,美国的,港台的,大陆的,只要有枪战就行。蒋皎说:“我一到周末就到音像店买一大堆,老板以为我是买来做生意,租给学生们看的呢。”
“那就租呗,”我吃着一碗泡面说,“可以赚钱干吗不赚?”
蒋皎瞪我一眼:“我丢不起那个人!”
得,暴发户的女儿,随她去。
蒋皎趴到我肩上来:“蟑螂,读书真没意思,我想退学了。”
“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我想去唱歌。”
我吓一跳:“谁替你出的馊主意?”
“有人跟我爸说,说我形象,歌艺都不错咧。”
“是你爸的钱不错!”
“你别扫兴!”她推我,跳到我前面,手把腰撑起来,摆个POSE说:“看看我,有没有明星的样子咧?”
“有!”我说。
“那等我做了明星,你当我的经纪人!”
“不当。”
“好啊好,不当就不当,你当我的老板!”蒋皎又趴回我肩上,“蟑螂,我告诉你,我们学校有男生追我,一天十个短消息,我好烦哦。”
“让他发我手机上,我替你烦。”
“哈哈哈。”蒋皎仰天长笑,“你老实交待,有多少女生追你啊?”
“没数过。”我说。
“呜呜呜,你不许变心。”
“想变,没空。”
“那你都忙啥?”
“忙着泡你啊。”我说。
“死坏死坏!”她倒到我怀里来。接下来的事情当然是顺理成章,关键的时候,蒋皎拿了一个避孕套,隔在我和她的唇边,娇嗔地说:“亲爱的,你忘了这个。”
我把避孕套从她的手里抽出来,扔到了一边。
“不行,不行。”她有些怕,坚决不同意。
我从她身上滚了下来,躺在地板上,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蒋皎靠了过来,她趴到我身上,轻声对我说:“好吧,蝉螂,只要你高兴,我同意。”
我推开她,起身说:“饿了,我们出去吃饭吧,再吃泡面我会吐的。”
她在地板上坐了一会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听话地穿上了衣服,跟着我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和蒋皎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小餐馆吃的饭,我们吃得很多,吃得很饱,也吃得很舒服。我们俩还喝了一瓶啤酒,杯子碰来碰去,跟天下所有最亲密的情侣看上去没什么两样。但我知道我们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当然问题不在蒋皎那里,问题出在我身上。
“蟑螂你是个坏人。”蒋皎把杯里的啤酒全干了,微红着脸对我说:“看我今天晚上怎么收拾你。”
但实际上那天晚上我们最终什么也没有做成。问题还是出在我身上,我怎么也不行。蒋皎安慰我说:“没关系,听说有不错的药。”
“胡说八道什么!”我呵斥她。
“嘻嘻,我知道你是太累了。”她好脾气地说,“要不我们睡吧。”
我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是短消息。我把手机从蒋皎那边的床头柜上拿过来,看到上面有则短消息:北京冷吗?照顾好自己。
没有落名。
蒋皎偏着头问我:“谁这么关心你?”
我想了一下说:“不知道。”
“新女朋友吧?”
“发什么疯,我女朋友不是你吗?”
蒋皎从床上跳下去,手指着我:“张漾,我要听到你说实话!你当初喜欢上吧啦的时候,你不也是瞒着我的吗,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很清楚,你有了别的女人,你不爱我了,我只是不明白,不爱就不爱呗,你为什么还要欺骗我!”
“别闹了!”我说,“睡觉行不行?”
“不,我就闹,我就要闹,你不说清楚我闹三天三夜!你说,这人到底是谁?”
“你他妈有完没完?”
“没完!”蒋皎把她的睡裙扔到我头上,“我知道一定是个婊子,我知道,你他妈就喜欢婊子!”
我伸出手,干净利落地甩了她一耳光。我不打女人,但疯子是一定要打的。打完后我起身穿衣服。蒋皎见我真来火了,又跳上床来,抱住我说:“算了,我不计较了,我们睡觉吧。”
睡就睡。
我倒头就睡。
可短消息在这时候偏偏又响了,还是那个不留名的人。这一回是一个问句:有些事,有些人,是不是如果你真的想忘记,就一定会忘记?
蒋皎把眼睛闭起来,倔强地不来看我的手机,用半边微肿的脸对着我。
我把短信删掉了。
我知道,是李珥。
她知道我的新手机号。
我没有回信息,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上帝作证,我是真的想忘记。但上帝也肯定知道,我没法去忘记。
十二月到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适应北京的天气。
偶尔上网,信箱总是空着。只有一次,收到李珥的信,她只是简单的问候,我回了信,还是那句老话,让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久不回信,估计是高三,上网的时候也不多。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会再见到黑人。
那天我到一家写字楼去找工作,那里有家网络公司招人,我想去碰碰运气。那是一幢很气派的大楼,我刚到楼下就看到黑人,他穿了保安的制服,戴着白手套,看上去人模狗样,正在指挥人停车。我把帽沿一拉,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
网络公司的人很客气,接待我的是一个矮个子的小胡子,他很客气地告诉我,要招的人昨天全招齐了,让我下次动作快一些。
“好的,下次我一定坐火箭来。”我说。
小胡子乐呵呵地跟我说再见,我坐电梯下楼来,经过大门口的时候,被人拦住了。
“小子,”他说,“我一直在北京等你,你果然送上门来了。”
“你想干什么?”我说,“打架我未必怕你。”
“不打。”黑人说,“打架是粗人干的事,我想请你喝酒,你敢去么?”
我问他:“谁买单?”
他牛气冲天地说:“当然是我。”
“现在去吗?”我问他。
“当然不,我晚上六点半才下班,晚上十点整,我们三里屯见。”
“好。”我跟他摆摆手往前走,他在我的身后喊道:“不见不散啊,你要是不敢来,我就当你怕了!”
呵,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晚上十点,我结束了当晚的家教。准时到达三里屯。黑人已经站在那里等我,他换下了制服,还是光头,黑色的皮夹克,黑色的皮裤子,黑色的手套,戴副黑眼镜,把自己搞得像蝙蝠侠。
“我没想到你会来,我以前没说错,天中就数你像个男人。”
我冷冷地说:“我不喜欢欠人,如果你觉得我欠着你什么,最好今晚把它全算清,一了百了。”
“你不欠我什么,你欠的是她,但你永远还不了她。所以,我要替她还一个公道。”
“行。”我说,“你说怎么还?”
“你喝二十瓶啤酒,不许吐。这笔账就算还了。”
“这么简单?”我说。
“简单不简单你喝完了再说。”
“那好吧,”我说,“去哪家?”
“你跟我来。”黑人说。
他走在我前面,趾高气昂的样子。把我带到一个酒吧的门口,弯腰说:“请。”
我进去,酒吧不大,人也不算很多。黑人在我身后问:“怎么样,你是不是觉得这里挺眼熟的?”
我没觉得。
“你不觉得这里很像‘算了’吗?”
我看他是脑子短路了。
我们找了个位子坐下来,黑人很快拎来了二十瓶啤酒,往我面前一放。舞台上的歌手开始在唱歌,是个女歌手,头发很长,看不清楚她的脸,她在唱:我是你的香奈儿,你是我的模特儿……
“你注意到了吗?你看那个歌手,她涂绿色的眼影。”黑人一面说一面把酒一一打开说:“喝,我要看你醉!”
他戴着手套在开酒瓶,看不去很不方便,但他不愿意除掉它。
“我来吧。”我说。
结果那晚我没醉,黑人把该给我喝的酒差不多都倒到了他自己的肚子里。他坐在那里翻着眼睛说:“我有钱的时候就来这里,我在北京没朋友,张漾,跟你说句实话,我今天看到你,其实我很高兴,我觉得我不是那么恨你了。”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我说。
黑人笑着,当着我的面慢慢除下他的手套,两只手,左和右,都少掉了一根小姆指。看上去触目惊心。
“谁干的?”我尽量用镇定的语气问他。
“还用问吗?”黑人说,“他们让我永远都不要回去,要是敢回去,就杀了我。”
“蒋皎的父亲?”
“不知道。”黑人说,“我得罪的人太多了,我不敢确定。”
我觉得心里堵得慌,像无法呼吸一样。
“有烟吗?”黑人问我。
我掏出我的红双喜给他,并替他点燃。他的嘴唇和手微微在颤抖。
“我想家。”黑人红着眼睛说,“我在北京没朋友,我住地下室,有点钱都喝酒了,有时候吃不饱,我想我妈。”
“那就回去。”我说,“你放心,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也许吧,你不知道,其实我怕什么呀,我不敢回去,还有别的原因。”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她死的时候,你在吗?她说过些什么?”
“不在。”黑人又抓起一瓶酒往嘴里灌,“她把最后的话留给了一个小丫头,你应该去问那个小丫头。”
“是吗?”我说,“是不是一个叫李珥的?”
“李珥?”黑人想了一下说,“也许是吧,她叫她小耳朵,小耳朵……”
“哦。”我说。
“其实我死着与活着也无分别。”黑人真的醉了,他开始语无伦次,“张漾我知道吧啦为什么会喜欢你,她是天生高贵的人,跟我不是一个层次的,我得不到她,可是我愿意保护她一辈子,我没有做好,我让她死掉,是我偷了你的手机,是我跟她胡说八道,我跟你犯同样的罪,我们一样的不可饶恕,我后悔我后悔!”
他一面说着,一面用只有四根手指的手握成拳头敲击着桌面,一下,一下,又一下。
舞台上的女歌手还在没完没了地唱:我是谁的安琪儿,你是谁的模特儿,亲爱的亲爱的,让你我好好配合,让你我慢慢选择,你快乐我也快乐,你是模特儿我是香奈儿香奈儿香奈儿香奈儿香奈儿……
黑人已经烂醉如泥。他在跟着哼,很离谱的调子,狂乱的眼神。
我拍拍他的脸:“哥们儿,你没事吧?”
他咕哝着:“没事,我想睡而已。”
我买了单,在黑人的口袋里塞了二百块钱。
然后,我走出了酒吧,走出了灯红酒绿的三里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