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Y1 小三儿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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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都是突如其来

     那天是放学,我们一,二年级所有的女生都被赶到学校的操场上去排队集合,校长领着好几个人站在台上指指点点,那些人以前在学校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穿着很夸张的有好多口袋的衣服,还有人扛着一个很大的照相机一样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摄像机)走来走去。校长的表情很严肃,秦老师则看上去很轻松,她拍拍我前面一个女孩子的肩膀说:大导演来选角儿啦,挑小演员,演电影!你们都要好好表现呢,选中了,也给我们学校长长脸!

    那些女孩都兴奋极了。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看完了手指又看天,看完了天再看教学楼的一角,太阳晒得我晕头转向,我只盼望这一切早点结束。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把我一把推到了前面去,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面前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男人点了点头说:就是她了。

      “她吗?”校长说。

      “她。”大胡子肯定地说。

      说完,大胡子在我面前蹲下来,问我:“想不想拍戏?”

      我想也没想就说:“不想。”

      大胡子一拍大腿说:“就是这个表情,就是这个感觉,绝了!”

      我被他弄得稀里糊涂完全没有方向。

      秦老师从后面挤过来,她兴奋地握着我的手说:“真好,小三儿,导演选中你了,还不谢谢导演?快谢谢导演!”

      “谢谢导演。”我稀里糊涂表情僵硬地说。

      导演指挥着他手下的人:“请老师帮着联系一下,马上跟她家长签合约,明天就开拍,小李,你今晚负责跟小孩子说戏!晚上让她住在宾馆里,别回家住了。”

      我忍不住转头问秦老师:“他们要干吗?”

      “傻孩子。”秦老师低声对我说,“这可是全国最有名的大导演啊,来咱们青木河拍戏,戏里要个小演员,选中你啦,多高兴的事啊!”

      “我不会演戏。”我说。

      “导演说你行你准行!”秦老师坚定地说,“这是全国最有名的大导演。”

      结果,那天我没能回家,一个大姐姐把我接到了青木河最有名的宾馆,是三星级的,饭菜很香,床软得让你一挨着它就想睡觉。我刚要睡着的时候来了个中年女人,她拎着一个大包,告诉我她姓李,是导演助理,负责来跟我说戏的,跟我住在一个屋。我那时不明白什么叫“说戏”,虽然很累很累了,但吃了他们的饭睡了他们的床就只好强撑着眼皮听她说下去。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一面摇着那个本子一面开始跟我说故事:“有一个全国有名的音乐家,因为婚姻的不幸,离开了他最深爱的舞台。带着他有自闭症的女儿来到了乡下定居。”

      说到这儿,她停住了,看着我说:“你要演的就是这个音乐家的女儿。”

      “什么叫自闭症?”我问。

      她想了一下说:“就是不说话,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哦。”我说。

      “我继续讲啊,你认真听啊。”她摇着本子继续讲下去,“后来,一个美丽的乡村教师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她给父女俩的生活带来了欢笑,女儿的病终于好了,音乐家也重新鼓起勇气,回到了首都他热爱的舞台。他复出后的演出非常成功,可是这时候,却传来了乡村教师患了绝症的消息……。在这部戏里,你虽然没什么台词,但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是联系音乐家和乡村教师情感的一个纽带,特别是……”

      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住了,因为宾馆外面传来了一阵很嘈杂的声音,我们一起站起身来趴到窗口看,发现不得了,宾馆外面全都是人。好多保安一直在拦啊拦的,连警车都开过来了。

      “怎么了?”我吓丝丝地问。

      “还不都是叶眉吗。”李老师叹口气说,“她走到哪里都这样。”

      “叶眉是谁?”我问。

      “难道你不看电影吗?”李老师奇怪地看着我说,“或者,看电视?”

      我摇摇头。

      “她可是现在最红的明星啦。”李老师说,“在这部戏里,她演的就是乡村女教师,你到最后要喊她妈妈的,你是很幸运的咯。”

      “哦。”我说。

      我们坐回床边,李老师继续跟我说戏,但是我眼皮实在太重,最后很不争气地就睡着了。睡到半夜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一声吓人的尖叫,我看到李老师从床上弹了起来,打开了房间的门。我也跟着跑了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叶眉,她穿着漂亮的睡衣,披着长发,赤着脚,惊慌失措地站在过道里。指着自己的房间慌乱地说:“有,有老鼠。”

      “叶眉小姐,不可能的。”服务员慌慌张张地说,“我们这里是才装修过的,不可能有老鼠的。”

      “哎,我来陪你睡吧。”李老师走上前,拉住她说:“快睡觉快睡觉,明天一早就要拍戏,辛苦着呢,我替你看着,保证没事。”

      走了两步李老师忽然回头看着我说:“小朋友你怕不怕,要不也过来跟我们一块儿睡?”

      “我不怕的。”我说完,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那个晚上,我并没有看清叶眉的模样。

      第二天一早,我在餐厅里吃早饭的时候,秦老师来了,她跟我说让我安心拍戏,每天晚上会过来给我补功课,还告诉我我爸爸妈妈也特别的高兴。

     我偷偷问她:“要拍多久?”

      “一个月吧。”秦老师说。

      “要那么久?我都不用上学,也不能回家?”

      “家嘛近,你随时可以回去看看的啊。”秦老师说,“学习我刚才说过了,你不用担心,我们学校会安排老师给你补课,你能上这个戏,不仅是我们学校的骄傲,也是我们全青木河镇的骄傲啊。”

      “哦。”我说。

      “对了,你有没有看到叶眉,听说她在戏里演你的老师?”秦老师低声问我,“她是不是和电影里一样漂亮?”

      “我不知道。”我说。

      我没有看过电影,也没有见过叶眉。我当然什么也不知道。

      “记得给我要个签名。”秦老师走的时候,咯咯笑着对我说。

      吃过早饭,我被李老师牵到一个临时搭成的化妆间,叶眉已经化好了妆,坐在一个高高的椅子上,她穿着非常普通的乡里教师的衣服,但是她的脸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光彩照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有点傻傻地看着她。

      “嗨。”她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跟我打招呼说:“你是蓝蓝吗,我们昨晚见过啦。”

      “我不叫蓝蓝。”我说。

      “在这部戏里,你叫蓝蓝,所以从今天起你就得叫蓝蓝。”叶眉从椅子上跳下来,拍拍我的头说,“快,叫我陶老师,我从今天起叫陶老师了。”

      她笑起来真迷人。

      我昏头昏脑地喊:“陶老师。”

      “你还要叫我爸爸。”一个浑厚的男声忽然从我的身边响起,我转头,看到一个中年的男人,他也长得很好看,干净,帅气,正微笑着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姓程,叫程凡,和叶眉一样,全国知道他们的人成千上万。

      “叫啊。”李老师在旁边催我。

      我叫不出口。

      “该你化妆啦。”就在这时候,有人把我从叶眉的身边一把拉走,“快,换衣服去。”

      救我的人是化妆师,他把带我带到一堆漂亮的衣服前,把衣服拎起来比划得我眼花缭乱,化妆师好一阵折腾,才终于把我收拾好了,我被他推到众人的面前,叶眉第一个叫起来:“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呵。”

      “是啊,很漂亮很漂亮啊。”一堆人都在附和。

      就这样,我正式开始了我的“演艺生涯”。

      我在拍戏的前三天就爱上了这种生活,叶眉他们老喊累,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累。因为我在戏里不用说话,我被“爸爸”牵着下火车,找房子,找学校,坐在窗边听“爸爸”拉小提琴,一句话都不用说。导演对我说,只要用眼睛和心演戏就可以了,自闭症的孩子,是不会说话的。

      我很庆幸两点,第一点,不用说话,因为我的普通话实在是糟糕极了。

      第二点庆幸的是:自闭症是病,但不是神经病。我不能让人家笑话我第一次演戏就演一个神经病。

      镇上对剧组非常的支持,我们镇长还特别把他的家借出来给我们拍戏。镇长夫人对我也很巴结,称我为“小明星”,我一去,就给我拿饮料喝。程凡叔叔的小提琴拉得很棒,黄昏的时候,太阳落山了,他站在镇长家的院子里拉着小提琴,我的心就有些要碎裂的感觉,在这之前,我并不懂得任何的音乐。琴声让我的眼睛忽然变得潮湿,让我有一种想奔跑的冲动,可是导演一直要我玩玩具,脸上不可以有表情,要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

      我那时候觉得导演真是最残忍的人。

      后来戏演进去了,才开始觉得,自闭症最残忍,得自闭症真还不如得神经病。

      我们镇上有个神经病的女人,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挺甜,有时候我和童小乐到她家院子里偷葡萄吃,她也不骂我们,还冲我们直乐。

      可是“自闭”,真的是一点儿感觉也不能有。

      有一场戏,是拍我走丢了,我一直一直在青木河边跑,后来躲在了草丛里,“爸爸”和“陶老师”还有“村民”一起来找我,拼命地喊我的名字。就是那场戏,我看到了我真正的的爸爸和“大嗓门”的继母,他们是群众演员,一起跟着喊:“蓝蓝,蓝蓝……”喊着喊着就变成了:“小三儿,小三儿……”

      我听到导演骂他们说:“是喊蓝蓝,不是喊小三儿!”

      他们露出我从没见过的谦卑的笑容。

      我蹲在草丛里,脚开始渐渐地发麻,我看着我一直非常熟悉的青木河,忽然开始困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是来自大北京的著名音乐家的女儿蓝蓝,还是一直在这贫穷逼仄的土地上长大的小三儿?

      这种交错的幻想让我窒息,于是我这么想着,就昏了过去。

      导演本来就是要让我昏的,可我是真正的昏过去的。

      那场戏,导演说我“演”得逼真极了。

      好在我身体好,恢复得快。当天晚上就活蹦乱跳了,不过叶眉却是真的发起烧来,烧得很厉害,戏也不得已停了下来,镇长夫人买了药,又煨了稀粥来给她喝,我一口一口地喂她,叶眉强笑着说:“蓝蓝你真能干。”

      她不知道,这是我的拿手绝活儿,我五岁起就开始这样喂别人饭,直到她离去。

      那个人是我真正的母亲,演过这部戏后,我才明白我跟她之间的感觉淡到让人绝望的地步。

     我想再去好好爱她的时候,她已经永远不在了。

      我永远不会有机会去爱自己的妈妈,多绝望。

      戏停了,好多费用还得交,导演急得上火,三五分钟便到叶眉房间问一次何时可以上戏,我终于忍不住顶撞他说:“等陶老师休息一下不行吗?”

      导演看看我,甩门而去。

      叶眉伸出一只手,手心放到我的脖子上来,她的手心滚烫滚烫的,我把湿毛巾叠好放到她的额头上,让她睡觉,她听话地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叶眉的病终于好了许多,她坐起身来,让我替她梳头发,就在这时,李老师推门叫我:“蓝蓝,你有同学找你。”

      “让他进来啊。”叶眉说。

      过了好半天,童小乐才磨磨蹭蹭地进来了,他看了我半天后说:“你穿得这么漂亮,我都不认得你了。”

      我好多天没见童小乐了,他好像长高了一点点儿,书包带子拉得长长的,斜背着,装帅气。

      “同班同学啊?”叶眉问我。

      “不是,我们是邻居,我比她高一个年级。”童小乐抢着答。

      “那就是青梅竹马喽。”

      童小乐的脸忽然红得像个番茄。然后他拉着我说:“出去,我有话说。”

      我们在宾馆过道里的一个小窗户前站住了,童小乐问我说:“小三儿,你好多天没回家了吧?”

      “恩”。我说。

      “你还是回家看看吧。”

      “要导演批准才行呢。”

      “那你拍完这部戏回家吗?”

      “当然,不然我能去哪里?”

      童小乐用鞋在宾馆的地毯上蹭啊蹭的,蹭半天才回我说:“小三儿,你觉得咱们青木河最漂亮的是什么?

      “咱们这些古老的房子。”

      “不是。”

      “那是东郊的凤凰山?

      “也不是。”

      “那是什么呢,我说不上来。”

      “是你。”

      童小乐说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背着他的长带子书包慌慌张张地离去了。我回到房间,叶眉的辫子已经梳起来了,她看上去神清气爽,更加的漂亮。

      “陶老师,”我问她,“外面是什么样的?”

      “什么外面?”

      “就是青木河外面。”

      叶眉的回答让我觉得很失望,她说:“在我看来,在哪里都一样。”

      不过她又说:“等这部戏拍完了,姐姐带你到外面去看一看。”

      她戴上墨镜和草帽,要我陪她去商店买点东西,我想问她做明星是不是很累,但我没有问,因为我发觉这是个很愚蠢的问题,不累才怪呢。

      没想到爸爸等在宾馆的外面,他跟叶眉说好多天我都没回过家了要带我回家吃顿饭,叶眉拍拍我说快去快回吧晚上李老师还要跟你说戏呢。

      “对,快去快回。”我爸说,“吃完饭就送回来。”

      我跟着爸爸回到家里,“大嗓门”做了好几样饭菜,我爸把椅子往我面前一端说:“坐。”

      我疑心我听错了,他又说:“坐。”

      我坐下,他们俩轮流替我还夹菜,“大嗓门”问我宾馆里的菜是不是很好吃,我一扭头,忽然发现货架上的东西全都没有了。我猛地一回头,他们都把头低下来吃饭,不看我。

      “怎么了?”我说,“不开店了?”

      “哦噢!”女人说,“歇歇,太累了,歇歇再开。”

      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事好累的。

      “你拍戏不累吧?”爸爸问。

      “还好。”我说。

      “小三儿,”爸爸说,“你再去问一下那个导演,看有没有什么别的戏可以演的,我可以再跟他签一个合同。”

      “什么?”我没听懂。

      “就是拍完这个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拍的!”爸爸说。

      “拍完这个他们就离开青木河了。不会拍了。”

      “你不问怎么知道!”爸爸急得开始拍桌子,拍完后可能觉得自己有点凶,又把语气低下来说:“你再问问去嘛。”

      我放下碗筷就往外跑,我一直一直跑到童小乐的家门口,拼命地敲门,他们一家子也在吃饭,童小乐的妈妈热情的招呼我说:“呀,小三儿,吃饭没?来来来!”

      我粗声粗气地对童小乐说:“你出来一下。”

      他摸摸后脑勺出来了。我把他拉到门外边,问他:“什么事,你一定知道是什么事,对不对?”

      “我也是听说。”童小乐继续摸后脑勺。

      “说啊!”我不耐烦地推他。

      童小乐说,“都是你姨妈干的好事,听说你后妈本来嫁了个老头子,可是她不喜欢,然后骗了人家的财礼钱后逃掉,再嫁给你爸爸的。结果人家找到青木河了,搬光了你家的货不说,还要赔一万块,不然就要你家的房子。”

      童小乐的妈妈也走了出来,她扶住我的肩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小三儿你别急,你爸爸自然会有办法的。”

      我没有回家,我摇摇晃晃地回到宾馆,童小乐一直在我后面跟着我,见我进了宾馆的大门,才止步。

      叶眉买完东西回来了,桌上一大堆零食,她热情地招呼我吃啊吃啊,我说我吃不下,她说蓝蓝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我说。

      “蓝蓝你是不是累了,那就睡吧。”

      “什么叫合同?”我问她,“演戏是不是要签什么合同?”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叶眉说,“你拍戏啊,何时拍啊,给你多少钱啊,当然要签一个合同了。”

      “为什么我没签?”

      “你还没成年,要签得跟你大人签啊。”叶眉说。

      “那我拍这个戏可以拿多少钱?”

      “这我就不知道了。”叶眉说,“改天我替你问问?”

      “不用了,谢谢。”我说。

    


     我又是好多天没回家。

      夏天来了。

      那天,是最后一场戏。

      夜里十点,专车送着我和“爸爸”直奔医院,叶眉早就化好了妆躺在病床上,“陶老师”要死了,她的脸色苍白,看着我和“爸爸”的到来,眼神里立刻发出光来。程凡“爸爸”应她的要求,给她拉起了小提琴,优美的弦律中,她微笑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扑到她的床头,哭着拼命地喊:“妈妈,妈妈!妈妈!”

      这是我在整部戏里唯一的台词。

      叶眉和程凡爸爸都演得好极了,他们深深地感染了我,让我完全忘掉了自己是在拍戏,我忽然想起了妈妈离去的那一天,我没有喊她,我甚至都没能看她最后一眼,她就那样苍促地永远地离开了。我扑到“陶老师”的床边,在程凡爸爸惊奇的眼光里,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着妈妈,几乎流尽了我所有的眼泪。我一只手抓住她的衣袖,一只手拍打着她的脸,我已入戏太深,生怕她会真正的离去。

      叶眉的眼睛睁开了一下,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又闭上了。

      程凡爸爸也流泪了,他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我,泪水流到我的脖子里。

      导演激动地说:“CUT。”

      医院的门就在这时候被人猛地一把推开了,我擦掉泪水,看到的是童小乐,童小乐跑得一脸都是汗,他的手用力往后一挥,喘着粗气,瞪着眼睛,哑着嗓子对我说:“小三儿,你家,你家着火了!”

      我推开众人撒开步子就往医院外面跑,医院离我家不算太远,我奔出去没五分钟就看到了远外的熊熊火光,还有消防车呜呜作响的声音。火光印红了半边天,差不多全镇的人都出来了。

      我只觉得双腿发软迈不开步子,好不容易跑到近处,有人拽住我,硬是不让我靠近。童小乐也跑近了,叶眉,程凡爸爸,李老师,导演等都来了,叶眉一把抱住全身颤抖的我,把我的头按到她的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终于慢慢地熄了,我拼了命才挤到那片废墟前,看到有人抬着什么东西出来,跟在我身后的程凡爸爸一把蒙住了我的眼睛。

      那次火灾把我家烧得精光,还泱及了好几家邻居。这是青木河镇史上最大的一次火灾,死了三人,伤了六人。除了惨烈,它还牵扯着一些足够给人丰富想像的细枝末节,所以对于青木河镇的人来说,很多年后提起依然津津乐道或是心有余悸。

      死的三人中,除了邻居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就是我的爸爸和“大嗓门”。

      我心里一直喊她“大嗓门”。直到她死,我都没弄清她的名字。

      剧组就要离开青木河镇了,走之前叶眉来找我,那时我正在姨妈家洗一大盆的衣服,叶眉穿了很好看的红裙子,她没有戴墨镜也没有戴帽子,甚至没有化妆。身后跟了一大堆热情的叽叽喳喳的影迷。叶眉把我姨妈家的院子门砰的一声关起来,把那些好奇的眼睛统统关在外面,然后蹲到我面前来问我说:“小三儿,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摇头。

      “我可以带你走的。”叶眉说,“去省城,我让你上最好的学校。”

      我还是摇头。

      叶眉问:“为什么?”

      我不答。

      她叹气,从她的手上取下一个漂亮的手裢,拿起我全是肥皂泡的小手在水龙头下冲干了,替我把手裢戴上。然后她说:“小三儿,我留下我的电话号码给你,你需要帮助的时候记得找我。”

      她蹲在地上,从包里拿出一张白纸,写上她的电话号码。然后,她把纸叠起来,放进我的上衣口袋,再次叮嘱我说:“记得,有事可以找我。”

      “恩。”我说。

      “再见,小三儿。”叶眉说完,在我的额头吻了一下,拉开门走了。红色的裙摆一闪之后,童小乐从门外窜了进来,他充满好奇地问我:“叶眉跟你说什么了?她有没有给钱给你?”

      “你走开!”我费劲地端起一大盆衣服往里走,不理他。

      那晚,姨妈偏说家里丢东西了,然后就一直在家里“找东西”,最后一直找到我的书包里和衣服口袋里,我闭上眼睛,装做睡着了。

      她没有找到她想要的,只好把叶眉留给我的手机号掏走了,我唯一庆幸的是我把手裢藏到了院子里的杂草丛中。

      就在这时候,有警察来敲门,他们高声喊着我姨妈的名字,然后,在我表妹声嘶力竭的哭声里,他们带走了我的姨妈。

      原来,这场“灾难”的确是大嗓门给我们家带来的,“纵火”的人本意是要吓唬吓唬他们讨回财礼钱而已,谁知道竟会弄假成真。“大嗓门”是我姨妈介绍给我爸爸的,她当然脱不掉关系,她被关了好些天,因为证实和纵火无关,才最终被放了回来。

      回来后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灾星,你要去哪里去哪里,不许再呆在我家里。”

      很多年后,童小乐告诉我:“放火的人被抓到了,我去听了审判,你想知道他们最终被判了什么刑吗?”

      我摇摇头。

      这些对于我都不重要了,因为,青木河已经成为过去,小三儿都已成为过去。那些过去,早就随着时光灰飞烟灭不留丝毫痕迹。只要不刻意想起,就如同从来未曾发生。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