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正午。
济南城里还在大肆搜索元宝和吴涛,对这件事有兴趣的人已越来越多,因为花旗门和官府都出了极高的赏金,足够让人过好几年的快活日子了。
他们搜索的对象却正在神仙窝里蒙头大睡,居然像是真的睡着了。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着的人,除了他们两位外恐怕很难找出第三个。
孙记属下的七十九家商号大门外都已经贴上“忌中,歇业五日”的白纸,孙大老板的暴死已经人人皆知,用不着再保守秘密。
真正应该保守的秘密是孙大老板还没有死。
大三元酒楼当然也没有开始营业,可是郑南园却在正午时匆匆赶来,因为他知道楼上来了三位贵客,他不能不接待的贵客。
来的是济南大豪花旗门的田老爷子父子和决心整顿丐帮、只手创立刑堂、令天下武林震动、在丐帮中操生杀大权的萧峻。
郑南园是走上楼的。
他也不是残废,他坐轮椅只不过因为纠缠折磨他已有多年的关节风湿。
他来的时候,楼上的雅座已经摆上一桌极精致的酒菜,贵客已经在座。
酒有三种:坛封刚启的是清冽而辛烈的贵州茅台,温和醇美而有后劲的江浙女儿红。
盛在金杯里的是孙大老板前天在中午没有喝完的波斯葡葡酒,现已用井水镇过,金杯上还凝着水露。
田老爷子每种都喝了一杯,先喝过然后才说:“我们不是来喝酒的。”
他可以说这种话。
一个人的身份到达某种程度后,随便说什么,别人都只有听着。
他说的话通常都不太好听,有时会令人哭笑不得,有时会令人大吃一惊,有时甚至会要人的命。
“我们也不是来吊丧的。”他又说,“因为你我都知道孙大老板根本没有死。”
这句话就很要命。
郑南园居然没有反应,只不过在他面前的水晶杯里又加了一杯葡萄酒,刚好加满,一点都不少,一点都不多,一点都没有溅出来。
他的手还是很稳。
田老爷子眯着眼,看着他。
“你们昨天晚上大举搜城,并不是真的为了要找那位装死反而没有死的大老板,因为这样子找人是绝对找不到他的。”田老爷子说,“这样找人只能找到一些醉鬼小愉白痴。”他说:“你们这么做只不过为了要让孙济城明白你们已经发现死的不是他。”
郑南园在听,就好像一个小学生在听塾师讲他根本听不懂的四书五经。
于是不喝酒的田老爷子,又喝了三杯酒,他的儿子也陪他喝了三杯。
“我们到这里来,是想问你一件事。”田老爷子的问话永远都在节骨眼上,“你们怎么会知道死的不是孙济城?”
郑南园笑了。
“这句话其实是应该由我来问老爷子的。”
“可是现在我已经先问你。”
“我能不能不说?”
“不能。”
“那么我就从头说起。”
郑南园首先也为自己倒了杯酒,浅浅地啜了一口,然后才开始说:“孙大老板府上的卫士分为六班,分别由连根和邱不倒率领,最近我忽然发现邱不倒率领的卫士中连续被他撤换了十三个人。”
田老爷子知道他绝不会说和这些事无关的废话,所以每个细节都不肯放过。
“换走的是些什么人?新来的是什么人?”田老爷子问。
“被换走的是得力的旧部,新来的都是些行踪脆秘,从未在江湖中出现过的陌生人,年纪都没有超过三十岁。”
“你有没有在孙济城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没有。”郑南园说,“但是他忽然暴毙之后,我立刻就想到他的死一定跟这十三个人有关系。”
“当时他们还没有离开?”
“还没有。”郑南园道,“所以我就将邱不倒换过的旧部全找了回来,再配上另外十三个好手,要他们两个对付一个,去对付那十三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客,不管死活,都要把他们带回来。”
“你做得对,”田老爷子表示赞许,又问道:“结果怎么样?”
“我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郑南园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二十六个人都回来了。”
“现在他们的人呢?”
“就在楼下藏酒的地窖里。”
“每个人都在,都没有走?”
“二十六个人都没有走。”郑南园淡淡地说,“恐怕永远都不会走了。”
永远不会走的只有一种人。
死人。
阴暗的地窖,用白布单覆盖着的死尸排列得比酒坛更整齐。
郑南园跟随在田老爷子身后。
“我一直没有将他们入殓,只因为我早就想请老爷子到这里来看看他们。”
他掀起尸体上的白布单,地窖里混浊的灯光立刻照亮了一张因惊惧而扭曲的脸,一条关节已被拗拧扭曲的手臂。
手肘的关节已破碎,喉结也已破碎。
“每个人都是这么样死的。”郑南园说,“二十六个人都完全一样。”
田老爷子的脸色忽然变得很沉重。
郑南园又说:“捏碎他们关节咽喉的当然不会是同一个人,用的力量也不同,用的手法却完全一样的。”他说,“这种手法毒辣奇特而有效,和江湖中其他各门各派的路子都不同。”
田老爷子忽然问他:“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手法?”
“我没有。”
田老爷子一个字一个字他说:“我见过。”
他的脸色更沉重,不让郑南园开口,又接着说:“现在我才明白,孙济城为什么会抛下他的亿万家财,诈死逃亡了。”
郑南园当然要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因为他一定也发现了这十三个人混入了他的卫士中,而且一定猜出了他们的来历。
“田鸡仔忍不住要插嘴了,问道:“难道他是被这些人吓走的?”
“哼。”
“如果他真的是大笑将军,怎么会被人吓走?”田鸡仔问,“李将军几时怕过别人?
“田老爷子瞪起了眼,怒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怕过别人?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田鸡仔又不敢说话了。
郑南园居然没有追问这十三人的来历和他们所用的手法,也没有问田老爷子怎么能确定孙济城是被他们吓走的。
他只是很平静地继续说完他要说的话。
“我这次行动失败后,就失去了那十三个人的行踪。”郑南园说,“连根知道了这件事,极力主张大举搜索,要把他们逼出来。”
田老爷子冷笑:“幸好你们没有把他们逼出来,否则这地窖就算再大三倍,只怕也装不下那么多死人。”
“不管怎么样,我的意思只不过要老爷子明白,我们昨夜搜城,并不是因为我们已经知道死的不是孙大老板,也并非因为我们已经发现了死的是个替身。”郑南园仍然很平静,“我们昨夜搜城,只不过为了要找那十三个人。”
他和萧峻不同,他说话一向很详细,为了要说明一件事,甚至不惜反复说出几次。
现在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所以现在他也要提出他的问题:“老爷子怎么会知道死的不是孙济城,而是他的替身?”
如果田老爷子真是个不讲理的人,当然可以拒绝回答这问题。如果他要拒绝,谁也不能勉强。
幸好田老爷于有时也很讲道理的,别人将他的疑问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也不好意思板起脸来拒绝别人。
他只问郑南园:“你是不是也要我从头说起?”
“最好这样子。”
于是田老爷子也倒了杯酒,开始从头叙说:“我早就怀疑孙济城不会真的这样忽然暴毙,可是我本来也没有法子证明死的不是他,直到昨天晚上,我才有机会证实。”
“什么机会?”郑南园问。
“孙济城是不是四月十五的下午离开大三元酒楼的?”
“是。”
“当天他是不是在这里吃了一碗鸡翅?又用核桃松子一类的干果做酒菜,喝了好几杯你们刚托人带来的波斯葡萄酒?”
“是的。”郑南园又苦笑,“想不到老爷子对这里的一举一动都清楚得很。”
田老爷子不理他话中的讥讽之意,自己接着说了下去:“他死的时候大概是在黄昏前后,距离和你分手时大约只有一个时辰。”
“老爷子怎么能确定这一点?”
“济南府的仵作班头叶老眼是我的朋友。”田老爷子说,“你也该知道他是这一行里的老手,这二十多年来经他手里验过的尸,也不知道有多少了,他的判断当然不会错。”
“可是我们并没有请官府的仵作来验尸。”郑南园说,“叶老先生也没有看见过我们大老板的尸体。”
“他见过。”
“什么时候见过?”
“昨天黄昏之后,你们调集人手准备大举搜城的时候。”
“那时候大老板的遗体还在他的卧房里。”
“不错。”
“叶老先生怎么能到大老板卧房里去?”郑南园追问。
“是我带他去的。”
郑南园不再问了,田老爷子无论要带一个人到哪里去,都不是件因难的事。
何况那时候他们已将孙府的好手全部调派出去,留守的家丁卫士中,也难免没有“花旗”门的兄弟。
田老爷子又说:“叶老眼判断出孙济城暴毙的准确时刻之后,我就想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一个人把东西吃下肚子之后,要过多人才会变成大粪?”
这是个很绝的问题,但也是个切中要害的问题。
“根据叶老眼的经验,一般食物在肚子里一个时辰后还不会完全变成大粪。”田老爷子说,“核桃松子一类的干果更不容易消化。”他很快地说出了结果,“那个死尸的肚子里既没有鸡肉鲍鱼排翅,也没有核桃松子干果,反而有一些孙济城从来不肯吃的鱼于肉脯。”
这个结果是怎么查出来的?
田老爷子虽然没有把经过情形说出来,可是每个人都能想像得到。
虽然每个人都能想像得到,却又没有人愿意认真去想。
只不过郑南圆的脸色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温和平静了,冷冷地问道:“从一开始的时候,老爷子就已经怀疑死的不是他?”
“不错。”
“老爷子怎么会怀疑到这一点的?”郑南园眼睛里已露出刀锋般的光,“我们大老板和老爷子并无深交,老爷子为什么会对他的生死如此关心?”
田老爷子的脸色变了。
田鸡仔也发现他老爹的脸色变了,变得就好像上次他说起这件事提到柳金娘时那种生气的脸色一样。
但是田老爷子还是回答了这问题。
“我当然要关心,当然会怀疑。”他大声说,“因为我已经知道孙济城就是李大笑,十个邱不倒也比不上大笑将军的一根手指,他怎么会被邱不倒一拳打死?”
这是个非常合理的答复,没有人能反驳,就算明知是个借口,也没有人能反驳。
就算明知田老爷子还有其他原因没有说出来,也没有人敢问。
但是郑南园另外还有问题要问。“今天我也听城里传说,官府和老爷子都在找一个叫‘吴涛’的人,因为据人密报,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三笑惊魂’李将军。”
“我想你是应该听到的。”
“老爷子的意思是不是说,吴涛就是孙济城,孙济城就是李将军,李将军就是吴涛?
“郑南园又恢复了他仔细谨慎,同样的一个问题他用不同的方式反复问了三次。
田老爷子的回答却简单得很。
“是的。”
“这实在是件很难让人相信的事。”郑南园叹息,“孙济城生活虽然不算正常,却也自有规律,而且每天都在人前露面,从不避人耳目,这些年来,从来也没有人怀疑过他,我实在想不通老爷子怎么会忽然发现他就是大笑将军?”
田老爷子冷笑:“你以为知道这秘密的人只有我一个?你想萧堂主是为了谁来的?”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他不愿回答的问题转交给萧峻。
郑南园果然立刻问:“萧堂主怎么会发现的?”
萧峻淡淡地说:“本帮弟子遍布天下,江湖中大大小小的事,本帮就算不能第一个知道,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
这种回答根本不能算回答,可也不能不算回答。
江湖中人都知道,丐帮的消息一向灵通,至于他们消息的来源,却从没有人知道。
但是他还有另一个问题。
“两位又怎么能确定吴涛就是孙大老板?”
“孙济城杀他的替身,一拳致命,肺腑俱伤,用的正是‘稳如泰山’邱不倒的杀手,就好像也跟邱不倒一样,也在这种拳法上苦练了三四十年。”田老爷子说,“唯一不同的一点是,他这一拳所含的内力中,还带着股阴柔之极的力量。”田老爷子确定,“少林神拳的力量是阳刚之力,少林门下弟子绝对没有一个能使出这种炉火纯青的阴柔之力。”
田老爷子见闻阅历之丰富,武功知识之渊博,天下无人能及。天下各门各派的刀剑兵刃拳掌暗器,他都懂一点。
他说的话,郑南园只有听着。
“淮南三王中的秃鹰老王,是死在吴涛手里的。”田老爷子说,“他杀老王用的正是淮南门的鹰爪功,路数手法都不比老王差,只不过他用的鹰爪力中,也带着那种阴柔之力。”
鹰爪也是阳刚之力,淮南门下弟子也没有练过阴劲。
这一点用不着再说出来,大家也都知道。
田老爷子又说:“这两个人的尸体我都亲自检查过,我虽然是个老头子了,老眼还不花,我看出来的事,天下大概还没有人能说我看错了。”
没有人能说,也没有人敢说。
田老爷子最后才问郑南园:“能用别人苦练数十年的功夫反制对方,还能在使用阳刚一类的武功时加入阴柔之力,像这样的人天下有几个?”
“好像没有几个!”
“除了那位自称‘老子姓李’的大笑将军外,你还能不能说出第二个人来?”
郑南园闭上了嘴。
他说不出,连一个人都说不出。
田老爷子道:“你说不出,所以我才敢说,吴涛就是孙济城,孙济城就是李将军,李将军就是吴涛。”
这就是结论。
所以郑南园已经没有什么问题可以再问了,萧峻却还有一个。
他问的问题通常都令人无法答复。
“现在吴涛既然已经知道我们发现了他的秘密,而且正在找他。”萧峻问,“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田鸡仔忽然笑了笑,“这问题你不该问我们的。”他说,“你应该去问他自己。”三
四月十七,午后。
晴天,阳光普照,虽然照不进这间狭窄潮湿阴暗而且臭得要命的牢房,多少总有点余光漏进来。
元宝已经醒了,正瞪着,一双大眼睛在看。
谁也想不到他在看什么。
他看到的事他这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也不想看见。现在虽然看到了,却还是不大相信。
元宝正在看着几千几百蜘蛛老鼠蟑螂壁虎蜈蚣蚊子臭虫。
死蜘蛛、死老鼠、死蟑螂、死壁虎、死毒蛇、死蜈蚣、死蚊子、死臭虫。
他从未想到小小的一间石头牢房里会有这么多这种东西。
这里确实有,而且本来都是活的鲜蹦活跳生猛。
可是一碰到正在蒙头大睡的吴涛,活的立刻就变成了死的。
不管是蜘蛛老鼠蟑螂壁虎也好,是毒蛇蜈蚣蚊子臭虫也好,只要一碰到吴涛的身子,就会忽然弹起来,掉在地上,一动也不再动。
元宝不但在看,而且在数。
死一个,数一个,现在他已经数到一百八十九。
这个数目本来一点都不吓人,可是现在他已经数得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吴涛却还在蒙头大睡,睡得像死人一样。
牢房里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怪虫怪物出现,牢房外不时传来铁链曳地声,哀号痛哭声,喝骂鞭打声。
他听到的声音和看见的事同样让他恶心。
他已经开始受不了。
吴涛要睡到什么时候才会醒?
元宝决心要把他叫醒,不敢叫,只有用手去推,可是一只手刚碰到吴涛身上,立刻就被反弹回来,震得半边身子发麻。
这个人实在是个怪人,人也许还不可怕,可是武功太可怕。
元宝却一点都不怕他,居然又拾起一只死老鼠,往他鼻子上扔过去。
“啪”一声,一个人的鼻子被死老鼠打个正着。
不是吴涛的鼻子,是元宝的鼻子。
死老鼠反弹回来,正好打在他鼻子上。
元宝生气了,好像要叫起来了,幸好吴涛已经在伸懒腰,元宝立刻瞪着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要用死老鼠打我的鼻子?”
“是你想用死老鼠打我的鼻子?还是我要用死老鼠打你的鼻子?”
“我可以打你,你不能打我。”元宝居然还是说得理直气壮。
吴涛坐起来,忍不住问:“为什么你可以打我,我不能打你?”
“因为你是大人,我是小孩。”元宝越说越有理,“而且你在装睡,我当然应该叫醒你,我又没睡着,你打我干什么?”
吴涛好像想笑,还是没有笑。
“你为什么要叫醒我?为什么不在这里多睡一阵子?”
“我睡不着了。”
“为什么睡不着?”吴涛问,“这地方有什么不好?”“什么都不好。”
“你想走?”
“想。”元宝说,“很想。”
“你还想不想再来?”
“王八蛋才想再来。”元宝越说越生气,“这里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连王八蛋都呆不下去。”
吴涛忽然站起来,大声说:“好!”
“好?”元宝又问,“好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刚问出来,他已经知道吴涛是什么意思了,因为他已经看见吴涛振起了双臂,已经听到了一连串爆竹般的声音从吴涛身体里响起。
然后就是“轰”的一声大震。
这间狭窄潮湿阴暗、用石块造的牢房,忽然像是遇到了天崩地裂,一块块几百斤重的粗石,忽然崩飞,一块块飞了出去。
砂石尘土飞扬间,元宝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是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只听见吴涛在说:“这地方既然连王八蛋都呆不下去,还留着它干什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