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如龙总算明白了。“俞五替他梳头,就因为要请她替我易容改扮,把我变成张荣发。”
“对。”
“你们选择了这个地方,就因为这种地方是江湖人绝不会未的。”
“对。”
“那些官差,全都看不见我们.只因为他们都有求于俞五,不能不放个交情给他。”
“对。”
“因为我已被认定了是个心狠手辣的恶徒,已被逼得无路可走,所以你们才替我出了这法子,让我可以多活些日子。”
“不对。”
大婉的态度诚恳而沉重:“俞五相信你,我也相信你。我们都相信你是被人陷害的,我们也知道你绝不会躲在一个小杂货铺里苟且偷生。”
马如龙很久没有开口。他的血已热了,他的咽喉仿佛已被热血堵塞,过了很久,才嘎声问:“你为什么要相信我?”“因为我相信一个刚杀了人的凶手,在自己逃命的时候,绝不会冒险停下米,从雪地里救起一个快要被冻死的女人。”
马如龙没有再说什么,他心里的感觉,已经不是言语所能表达得出。
大婉道:“可是你自己一定也要相信,人世间还是有正义公道存在的,邪恶迟早必将灭亡,阴谋迟早必将败露,你受到的冤枉迟早有一天会洗清。”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又道:“只要你能有这种信心,暂时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马如龙沉默着,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那个杂货铺在哪里?”
“就在西城的一条窄巷里,你的主顾,都是些善良穷苦的小百姓,能吃饱饭,已经很不容易,所以,很少会管别人的闲事。”
她又补充:“你的伙汁也姓张,别人都叫他老土,除了偶尔喜欢偷偷地喝杯烧酒外,绝对是个可靠的人。”
马如龙道:“他认不出他的老板已经换了个人?”大婉道:“他的眼睛一向不好,耳朵也有点毛病。”
马如龙道:“就算他认不出来,别人呢?”
大婉道:“别人?”她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说他那个多病的老婆?”马如龙苦笑,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婉又笑了笑,道:“其实你自己应该看得出的。”
马如龙道:“我看得出?我几时看见过她?”
大惋道:“刚才你还看见过她。”
马如龙怔住。“难道刚才我看见的那个好像已经死了的女人,就是我的……”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说法不对,立刻又改口,“难道她就是张荣发的老婆?”大婉道:“本来不是的,现在却快要是的了,就好像你本来不是张荣发,现在却快要变成张荣发一样。”
马如龙道:“她本来是谁?”
大婉在考虑,看起来并没有回答这句话的意思,这次马如龙却不肯放过她,又问道:“她本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你难道还是连这一点都不肯告诉我?”
大婉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如果还是不肯告诉你,好像就未免有点不近人情了。”马如龙完全同意。
大婉道:“她姓谢,叫谢玉仑,谢谢你的谢,宝玉的玉,昆仑山的仑。”
马如龙道:“我知道这三个字,你用不着说得这么详细。”
大婉道:“她是个女人。”
马如龙道:“你以为我连她是男是女都看不出?”
大婉苦笑,道:“你一定也看得出我只不过是在故意拖延而已,因为我实在不知道究竟应该告诉你多少事。”
马如龙道:“你能告诉我多少?”大婉终于下定决心:“好,我告诉你,今年她十九岁,大概还没有碰过男人,也没有被男人碰过。”
马如龙道:“她真的只有十丸岁?”大婉道:“难道,你觉得她已经很老了?”
马如龙道:“她的人虽然不老,武功却很老,她穿过那道高墙时就好像穿过张薄纸一样,那种武功连九十岁的人都未必能练到。”
大婉道:“我的功力也不比她差,你是不是认为我也很老了?”马如龙闭上了嘴。
大婉道:“武功不是死练出来的,一个人功力的深浅,跟他的年龄大小没有多大关系。”
马如龙道:“我懂。”
大婉道:“她的武功的确很高,你们知道的那些英雄大侠们,能胜过她的绝对不会超过十个,因为她不但有个好师父,而且几乎是一出娘胎就开始练武了。”
马如龙道:“她的师父是谁?”
大婉道:“我只答应告诉你有关她的事,不是她师父的事。”
马如龙苦笑,说道:“那么,我就不问。”
大婉道:“她的脾气不太好,大小姐的脾气总是不大好的,如果发现自己忽然变成了一家破杂货店的老板娘,说不定会气得发疯。”
马如龙道:“她发疯的时候,会不会一刀把那杂货店的老板杀了……”
这一点他不能不关心,不能不问,因为杂货店的老板就是他。
大婉嫣然道:“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她不会杀了你的。”
马如尤道:“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大婉道:“因为她有病,病得躺在床上,连站都站不起来。”
一个昨天能穿墙如纸的绝顶高手,怎么会忽然病得这么重?马如龙没有问。他已经可以想象到,这种病是怎么来的,以大婉的本事,要一个人“生病”绝不难。
马如龙道:“可是她看起来也绝对不像是个杂货店的老板娘。”
大婉道:“现在不像,等一下就会像了,而且绝对跟原来那个老板娘一模一样。”
马如龙道:“玉玲珑真有这么大的神通?”大婉道:“她有多大的神通,等一下你自己就会看出来了。”
马如龙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倒并不十分想看。”
大婉道:“等她醒来时,已经躺在杂货店后面的小屋里。”
马如龙道:“我呢?”
大婉道:“你当然就在她床边照顾她,因为你们是多年的恩爱夫妻。”
马如龙又不禁苦笑,道:“可惜她自己一定不会承认的。”
大婉道:“她当然不会承认,可是你要一口咬定她就是你的老婆,姓王,叫王桂校,已经嫁纶你十八年了。不管她怎么说,怎么闹,你都要一口咬定。”
马如龙道:“到后来连她自己都一定会变得糊里糊涂,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大婉直:“你总算明白了。”
马如龙道:“我只有一点不明白。”
大婉道:“你说。”
马如龙道:“我跟她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大婉道:“因为这样做不但时你有好处,对她也有好处,也只有这样做才能把你受的冤枉洗清,把这件阴谋揭穿。”她的态度义变得极严肃、极诚恳,“我知道你是个多么骄傲的人,这种事你本来绝不肯做的,这次你就算为了我,我一直信任你,你最少也该信任我一次。”
马如龙什么活都不能再说了。就因为他骄傲,所以他绝不能欠别人的情。至于他这样做了之后是不是就能将冤情洗清,他倒并不十分在乎。他做的事通常都不为自己而做的。
现在如果有人问他:“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回答,一定跟以前不同了。每个人都一定要在经过无数折磨打击后,才能真正认清自己。
他只向道:“现在你已准备要我干什么?”
“当然是要你去喝酒,”大婉嫣然道,“俞五在这里,你也在这里,如果不让你们两个人先痛痛快快地喝几杯,岂非更不近人情?”
这两排房子后,还有间独立的大屋,斜塌的屋脊,暗灰色的墙,给人一种古老而阴森的感觉。从外表看来,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这一定是杵作们置放验尸工具的库房,里面一定堆满了各种让人一想起就会毛骨悚然的器具,不但有刮骨的刀,生锈的钩子,缝皮的针和线……还有些东西甚至让人连想都想不到,连想都不敢去想。
可是你一走进去,你的看法就会立刻改变了。屋子里干净、开阔、明亮,雪白的墙无疑是刚粉刷过的,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市,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和六坛酒。整整四大坛原封未动的陈绍“善酿”和两坛二十斤装的女儿红。
普通人只要一看见这么多酒说不定就已醉了。马如龙不是普通人,心里也有点发毛,喝得烂醉如泥绝不是件好受的事,但是跟俞五在一起,想不喝也很难。他只希望这一次能先把俞五灌醉,自己少喝一点。
俞五正在看着他微笑,仿佛已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女儿红,可惜这地方实在找不到这么多女儿红。”
“善酿也是好酒。”
“我们先喝女儿红,再喝善酿。”俞五笑得非常愉快,“一人一坛女儿红喝下去之后,什么酒喝起来都差不多了。”
“一人一坛,”马如龙看看大婉:“她呢?”“这次我不喝。”大婉笑道,“玉大小姐刚才还告诉我,女孩子酒喝得大多,不但容易老,而且容易上当。”
马如龙在心里叹了口气,已经明自刚才想的事完全没有希望。
玉大小姐当然就是玉玲珑,她也在这屋里,坐在另外一张长桌边。
桌上放着一个镶玉的银箱,十来个纯银坛子,和一个纯银的脸盆,盆里盛满温水,她先试了试水的温度,就将一双手浸入温水里。
这位大小姐虽然已经老得可以做小姐的祖奶奶,可是她的风姿仍然不老,每一个动作都能保持年轻时的优雅。无论谁只要多看他几眼,都会觉得她并没有那么老了。这也许,只因为她自己并不觉得自己老。
“你们喝你们的酒,我做我的事。”她带者笑,“我虽然从不喝酒,可是,也绝不反对别人喝酒,而且很喜欢看别人喝酒。”
大婉也在笑:“有时候我也觉得看人喝酒比自己喝有趣得多。”
玉玲珑同意道:“有的人一喝醉就会胡说八道,乱吵乱闹,有的人喝醉了反而会变成个木头人,连一句话都不说,有的人喝醉了会哭,有的人喝醉了会笑,我觉得很有趣。”
她忽然问马如龙:“你喝醉了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一个人如果真的喝醉了,记忆中在往会留下一大段空白,醒来只觉得口子舌燥,头痛如裂,什么事都忘了——把不该忘的事全都忘了,应该忘记的事也许反而记得更清楚。
玉玲珑笑笑道:“我生平只见过两个真正可以算美男子的人,你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你就算喝醉了,样子也不会难看的。”
俞五大笑:“他喝醉了是什么样子,你很快就会看到的。”
马如龙醉得虽然不能算很快,可是也绝不能算很但。
开始的时候,玉玲珑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看得很清楚。
她将一双手在水里浸了大概有一顿饭的工夫,然后就用一块柔巾把手擦干,从那银箱中拿出把小小的弯刀,开始修指甲——这个箱子里还有什么东西?
修完指甲,她又从七八个不同的坛子里,倒出七八种颜色不同的东西,有的是粉,有的是浆汁,有黄有褐有白沫。她将这些东西全部倒在一个比较小的银盆里,用一把银匙惺慢搅动。
马如龙看得出这些都是她替别人易容前做准备,无论做什么事,能够有如此精密周到的准备,都一定不会做得太差的。大半坛女儿红下肚后,马如龙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想法。
“既然她能替别人易容,将丑的变美,美的变丑,年老变年轻,年轻的变年老,她为什么不替自己易容,把自己变成个大姑娘?”玉玲珑居然好像已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我只替别人易客,从来不替自己做这种事。”她说,“因为我就算能让自己变得年轻些,就算能骗得过别人,也骗不过自己。”她淡谈地笑道,“骗别人的事我可能会做。
骗自己的事是绝不做的。”
说这些活的时候,她又从箱子里拿出七八件纯银的小刀小剪小钩小铲,甚至还有个小小的锯子。——她准备用这些东西干什么?
如果还没有喝醉,马如龙说不定已经夺门而逃,只可惜他已经喝得大多了,已经喝醉了。他最后记得的一件事,就是玉玲珑在用手指按摩他的脸。她的手指冰冷而光滑,她的动作轻巧而柔软,非常非常柔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