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第 第一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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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见惯了生生死死,漠然地把听诊器拿下来挂到脖子上,“呛水身亡和身体素质好没有必然的联系,节哀顺变吧。”他拍了拍老罗的肩,就去看一位被拖拉机撞伤的病人了。

    老罗呆呆地看了战友一会儿,突然跑到旁边,对一位护士说:“我觉得这是在梦里,你说呢?”

    护士惊疑地看了他一眼,说:“不是梦,是真的。”

    老罗说:“那……你打我一下。”

    护士犹疑。

    老罗急了,抓起她的手,“你打呀!”

    医生对护士点了一下头。护士把手抽出来,又审慎地看了看他,抬起脚,在他脚上踩了一下。

    看着护士的鞋落在自己的脚上,一阵钻心噬肺的疼痛蔓延了老罗全身。不,不是脚疼,是悲痛,像巨大的兽,猛地一口就把他吞噬了。老罗的眼泪刷刷地滚了下来。

    傍晚,何春生的母亲来了。她一脸的狐疑,像在提防有人搞恶作剧骗她。她身后是拖着长鼻涕的何顺生,正在和罗锦程抢一把弹弓。老罗一把夺过弹弓,塞给何顺生,罗锦程就鼻子眼睛皱成一团地哭了起来。

    何春生的母亲呆呆地坐在丈夫遗体旁,摸了摸他的脸,说:“顺生他爸,顺生他爸……”

    老罗呆呆地站在老何遗体的另一侧,觉得自己成了罪人,千古的、永无机会赦免的罪人。织锦妈妈也在,她揽过罗锦程和何顺生,满脸是泪。

    老罗说:“老何是英雄,他是因为下冰窟窿救我才……”

    何春生的母亲抬眼看了看他,开始号啕大哭,用头砰砰地撞着太平间的台子。

    老罗只觉得万箭穿心,恨不能老何根本没下冰窟窿救过自己。他将来的人生承担了太大的罪过,大得都失去生存的意义了。他往何春生母亲面前走了两步,扑通跪下来说:“嫂子,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

    老何的丧事办得收声敛息,除了几个至亲好友,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在那个年代,军人因为去钓鱼而丧了命,是极不光彩的,有贪图享乐的意味,好比现在政客死在妓女的床上,是件需要遮掩的事。

    办完丧事,老罗跟何春生的母亲陈述了他和老何在冰面上的提议:如果两家生了一儿一女,就结成亲家;生两个女儿或两个儿子,就结拜为姐妹或兄弟。

    何春生的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像看穿了他的伎俩,“别说这些了,我还要把何顺生养大,不会去死。”

    老罗说:“嫂子,我是认真的,我会履行老何的遗愿。”

    何春生母亲的眼睛瞪得很大,满眼的泪,直勾勾地看着他,“你能不能不和我说冰?你能不能不和我说该死的冰?”

    内疚和负罪感让老罗呆如木鸡。

    何春生母亲哭了起来,悲哀地说:“你能不能不说老何?你一说他,我就难受。”

    半个月后,何春生出生了。在立春那天,他紧紧地闭着眼睛,哭闹着来到这个世界。他的母亲侧着头看了一眼台历,说:“就叫春生吧。”

    次年秋天,织锦出生了。当何母抱着春生去医院看望织锦妈妈时,她让春生摸了摸织锦粉嫩的小脸,“春生,你媳妇真漂亮。”

    织锦妈妈笑得有点儿尴尬。

    因为老何不是烈士也不是因公殉职,随军进城的何春生母亲就不能在军人服务社上班了。她先是在一家街道福利印刷厂叠纸盒,挣的钱刚够糊上儿子们的两张嘴。织锦爸爸常来送些大米、花生油什么的,织锦妈妈也常给春生和顺生买新衣服。可是,这些好意她都不愿领。那时的她多么年轻气盛啊!但凡年轻气盛的人都是很要自尊,很讨厌被人施舍、被人垂怜,她一想到自己要靠被人可怜过活,就会觉得屈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