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莫言在点兵楼前并肩站定，默默观看车走马驰扬起的滚滚烟尘。
“你是不是就要御驾亲征？”沉默许久之后，我问他。
他点头。
“那么，”我说，“我同你一起去。”
他似乎早已料到了我会这样说，但却从未准备好怎样回答一般，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道：“军中不可以有女人，主帅更需要以身作则。不然只怕动摇军心。”
我望着他，不再争辩，将目光转向点兵楼下，仿佛是在对着漫天的黄沙讲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淡淡地道：“你放心吗？”
我知道，他明白我是在问他。
身旁的身影，在听见我说的话之后，明显地一僵。
“你想说什么？”片刻的沉默之后，莫言转过头来看我。
我轻笑，“难道你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明明是有着玲珑心的人，那样地机敏睿智，又怎么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知道了些什么？”他一怔，随即毫不思索地问道。
我的嘴角向上的弧度扬得更为厉害，正欲开口，却也就在那时，点兵楼下的画角再次吹响，声音悲沉。
“大军该开拔了，皇上你还不下楼去吗？”他越是想知道，我就越是不说。
“等等，你先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莫言一径地固执，居然丝毫也不理会楼下列队亟待远征的大军，只是死盯着我瞧。
不知何时，他竟将“朕”改成了“我”。
我将目光自远方收回，望向他，瞅了半晌，然后转脸再次望向漫天黄沙，只道：“你真的有事在瞒着我吗？”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先前若恩一不小心说漏了嘴，问我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已经让我心中顿升疑惑。而如今，我只是故意地问了两句而已，莫言却也如若恩那般地紧张起来，这不由得更加确定了我心中的想法——
他们，的确有事在瞒我。
莫言听着我如此一问，心下顿时明白了过来，牙关紧咬，颤了半晌，才挤出字来：“你诈我？”
“如果你不曾有事瞒我，我今日一问，又怎么称得上诈？”我终于彻底收回远望的目光，直视身旁的莫言，“是你自己心有防备，太过敏感，所以我随便一问，你便以为我得知了什么而已。”
“你说什么？”邪佞的脸上是我这些日子以来从未见过的怒意，此时的莫言与平时我在北楚宫中看见的莫言，似乎完全是两个人了。
这些日子以来，我习惯了他温和的模样，如今看见他的另一面，倒是心下有着不小的惊讶。
“我说错了吗？”纵使我的心中惊怔万分，但是此刻我表现出来的却依然是一派镇静，“你今日若不是防备太过，以你如此聪明之人，又怎会看不出我是在诈你？”
“你——”
似乎是急怒攻心，那一会莫言望着我竟有瞬间的微怔，随即便是一声长叹：“这三个月以来，难道你过得很不快乐吗？这三个月以来，难道我让你觉得难受了吗？”
“嗯？”完全没有料到他竟会忽然间转变口气，我原本都已准备好以强硬的态度面对他可能更为强硬的说辞，如今听着他骤然软化的语气，不禁微愕。
“回答我，这三个月，你觉得不快乐吗？”莫言固执地道。
“我……”原本发问的人不知何时换成了他。
“你很不快乐？”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脑子也由空白恢复正常，我说，“这与快不快乐无关。”
“哦？！”莫言挑眉，一脸莫测地望我：“那你告诉我，与什么有关？”
“我只是不想一辈子活在不确定里……”
“活在不确定里？”
“是。”我忽而想起这几个月来的种种，忍不住说，“我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确定自己的喜好与厌憎，不确定自己的从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不确定……什么都不确定，让我没来由地觉得慌乱。”
我顿了一顿，望向他，继而又微微低下头，扯着自己的衣裳问他：“我真的喜欢穿这纯白色的丝衣吗？你确定我真的喜欢穿这颜色吗？你确定吗？你知道我穿着是什么感觉吗？”
莫言沉默地听着我说话，不曾开口说过半个字，只是一味地望着我，似乎正在等我告诉他，穿着这丝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轻轻一笑，吐出四个字：“如芒在背。”
我看见莫言的脸色在我说出这四个字以后，陡然一僵。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这样的神情时，我却忽然觉得心有点疼痛起来。
“如果不喜欢，你可以不穿，我不会勉强你。”沉默许久之后，莫言说道，“你放心好了，自你醒来的那天开始，我便已决定过，不会勉强你一分一毫。所以，只要是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你大可不必做。”
我微怔，看着眼前脸色已变得极为难看的他，不明白为何他明明已是气得连垂在一旁的手都开始颤抖，声音却仍是如此平和。
莫言不再看我，而是将目光转向楼下，看着楼下的数万亟待出征的大军，像是在想些什么似的，出了一会神，又忽然问道：“你今日所说所做，只是为了想要阻止这一场战争吗？”
“黑淕之战，一旦开打，天下就必然大乱，如果可以，我自是不希望战争发生。”我顿了顿，又道：“天下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的景象，我不想看见。”
“哈哈哈……”似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莫言在听完我说的之后，陡然狂笑。
我皱眉望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正想开口问他，却看见他又勉强停住笑声，脸上犹挂着笑容，一字一顿地问我：“你是真不想看到天下生灵涂炭吗？”
他的声音既轻且柔，听在我的耳中，却让我觉得惊恐不已，只觉心中另一个真实的想法已被看透一般，我呆楞了片刻。
“其实为天下苍生着想，不过只是一个借口而已。”莫言又道：“你想阻止这场战争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因为你的内心在害怕，对吗？”
寥寥数语，点破我心中最不愿触及的东西，我不得不沉默起来。
我想起那夜在碧落阁中，陆离问他的话语——
“哥……这样做真的值得么？倾举国之兵力，以及生生世世偿不尽的杀孽，换一人笑靥中的平和绝韵……”
我承认我害怕了，在听到这句话时。
尽管我不敢肯定这句话里那个笑靥中有着平和绝韵的人到底是谁，但是在陆离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我确定我真的慌了。
直至后来，就在刚才，在这点兵楼上，莫言再次对着楼下的数万大军失神地说出这句话时，有那么一刹那，我竟觉得这句话里的那一人，其实好像就是自己。
那种感觉那样地强烈，令我不敢忽视，更令我惊慌失措，我几乎已不敢再往下想。
“我答应你。”片刻之后，莫言忽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一下子没有缓过神来，“答应什么？”
莫言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却又郑重地道：“我答应你，让你随军出征。”
我惊怔，完全不曾想到他竟会忽然开口这么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不愿意？”他望着我，目光里藏着些令我辨不清的东西。
然而在那一刻，在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却已无暇去探寻他眸底到底藏着的是怎样的情绪，只是喜道：“我愿意。”
如果可以随军一起出征，那么即便不能阻止这场战争，起码我也要尽量地减少杀戮，起码我也可以让自己的心在某种意义上更为好过一点，起码我也算是聊尽人力了……
起码……
莫言不再做声，在我说完“我愿意”三个字之后，神情也变得异常的冷漠，只是朝着楼下忽然右手一挥。
旋即，鼓鸣如沸，画角吹彻，炮声动地之中，大军开始开拔……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