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才会有英雄辈出。
碧落阁虚掩的门前，我听见陆离沉默许久之后一声叹息：“哥……这样做真的值得么？倾举国之兵力，以及生生世世偿不尽的杀孽，换一人笑靥中的平和绝韵，那不该是你的作风才对……”
清澈澄和的声音，带有一种疲惫与苍凉，他心中的绝望与失落，我已不可预知。
只是在恍惚间，我似乎闻到了一种只有在乱世之中才会产生的悲慨怆然的气息。
或许，在他巨大的隐忍和颓然背后，隐藏着一场轰轰烈烈的悲伤？
或许，只是或许而已。
因为所有的断定其实都只是取决于毫无意义的猜测。
我只是清晰地感觉到，他在害怕。
然而究竟他在害怕些什么，我无从得知。
也许是想起了某些人，又或者是想起了某些事。
“何谓值得？！何谓不值得？！你觉得你当初所做的一切值得么？难道你就不曾后悔过么？”一阵沉默之后，莫言终于开口：“是与非，对与错，本来就是一场虚幻，如山峦的崩塌，只在一夕之间而已，根本不会永恒存在，我们又何必执着？”
以问作答，隐有咄咄逼人的气势，虽然与陆离的温和儒雅相比，莫言总是显得要阴骘冷傲许多，但此时他忽然说出的这番话，却令我不禁赞同起来。虽然对于过往，我已经没有了丝毫印象，但是在对待所有事情的态度上，我却是颇为认同莫言的这一看法。
是与非，对与错，那些人，那些事以及浮泛在生命时光中的吉光片羽，在过去之后，遗忘之后，其实都是弥足珍贵的。它在我们许多年后的猛然转身的回忆中，会凝为一片辉煌，而当我们暮年忆起是，却只是淡烟疏雨琉璃，尽成灰烬而已。所以，我们是真的不需要太过执着的。
我静静地站在碧落阁虚掩的门前，静听着里面传来的莫言低沉的说话声，低头抿了抿嘴巴，扬笑。
“够了！我不想提过去！不管值不值得，那都是我的选择，已经回不了头了！我不想再提！不想再提！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像是忽然被一针见血地触及痛处，被提及到了最不堪回首的往事，陆离在听见莫言说的话后，情绪蓦地激动起来，“你难道认为我所得到的惩罚还不够么？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每日每夜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你知道么？！”
仿佛是猛然沉溺在了永不能清醒的梦魇里，他的声音失去了原本的平缓沉稳，几近声嘶力竭。
碧落阁里，陡然陷入了如坟茔般的死寂。
隐隐约约中，我听见了自阁内传来的细微的低泣。
好像是从未有过的绝望吞噬了自己所能释放出的所有光芒，那一刻，我觉得阁中有人压抑得想哭。
想哭，却不能哭。
欲哭无泪的悲哀，令我觉得似曾相识。
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在我的目光所不能企及的碧落阁里，此时所呈现出来的，是怎样的一种壮观而有些悲凄的情景。
一股莫名的震颤，一种亲切而宿命的感觉。
思想中有了个问号，我，开始好奇，开始怀疑。
“离……有时候，你不能太死心眼。该过去的，就得让它过去，不然就会毁了你一辈子的。你太过单纯和固执，内心脆弱却总是佯装坚强，这样子会活得很累的。”许久之后，莫言说，“当初你既然做出了选择，就应该明白，现在所有的这一切，都已是你自己必须接受的结果，又何必还执着呢？”
因为莫言的这一番话语，阁内的低泣声渐渐停歇下来。
“哥……我……只是难过……我只是常常想到从前……”话里隐隐还有一些颤音，但是也渐渐趋于平缓，陆离的情绪似乎还是有点不稳，只不过较之前已经好了许多，“我只是……”
话，没有说完，陡然收住。
像是不敢提及，又像是忽然陷入了过往的某段回忆里，他的声音骤然而断让整个阁楼里有一瞬的静寂。
“只是什么？”陆离忽然的停顿，让莫言忍不住追问。
“只是怀念从前……哥……你知道么？现在的我真的很怀念从前……”陆离发笑，笑声中却满是末路豪杰不甘的悲愤，令人感到彻骨的疲倦与悲哀，“如果生命还可以重新来过，我想我不会再做出这样的选择的。真的……不会的……”
“我知道。”莫言说。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永远都不会知道！”决然地否决掉莫言的话，声音却陡然转低，陆离长叹，“哥……最近我常常想起过往的那些日子，每日每夜，一刻不休地怀念，你知道么？我，是真的后悔了，后悔了……”
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现在的我，常常都会想起她，想起从前的那些日子。真的，我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地怀念过那些日子，从未有过……
十年前，在慈宁宫前，她穿着曳地罗裙朝我走来的情形，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真的，我一刻都不曾忘记过……
我记得从前无数次与她在宫中玩耍，黄昏时回宫，她拽着我的衣袖走过的宫中窄道。
我记得她贪玩淋雨，结果受了风寒，不肯服药，我在太皇太后的宫中偷偷拿了雪丝玫瑰糕引诱她。
我记得那些在我们脚边生机勃发的繁花，天边欲滴的云霞，还有她扎给我的野花环被我珍重地挂在颈上……
一点一点，我都记得。
那时的我们多么年少，多么容易觉得幸福。
我从前所有的幸福记忆中都有她在。
直至今天，当幸福几乎已成绝响，我仍不能忘记当初。
我的世界已几度天翻地覆，始终不变的惟有在我心中的她，我的她。
你知道么？她从前是那般活泼天真的女子，从未想过争取或者其他。
她最大的心愿只是纵情山水，驰骋于天地，每日品茗对弈，悠闲度日，如此而已。
可是，这所有的一切，却因为那件事而彻底发生了转变……
你知道当我三年之后在寂园再次看见她时的感受么？
你知道当她在她父亲的坟前对我说只余空恨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痛么？
你知道当我看见她在我面前吐血昏迷茫然无助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么？
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由单纯到深沉，由平和到凛冽，由软弱到刚强。仿佛转生一般，截然不同的命运，重新过活。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噬人不吐骨头的黑宫里渐渐褪去所有的天真，对所有人都加以防备，步上我们母妃的后尘。而我，却无能为力，只能放任自己在暗处远远地望着她，看着她从天真少女变成一个深宫怨妇，看着她渐渐地离我远去爱上别人，看着她受尽欺凌受尽折磨，哥……你知道在那一刻我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么？
哥……
其实，那一刻，我不是无谓，也并不是清心寡欲，而是，心已死。
是那种固执地疏离，是那种尘封已久的绝望。
是的，在那一刻，我只感觉得到绝望。在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真的选择错了，而且错得离谱，错得无可救药，错得回不了头了。
可是，晚了。
四年多的时间，在那怨念深深的黑宫里，她已经变了。
心态，观念，各个方面都在变化，甚至感情。
她的感情里，我的位置，已经渐渐被另外一个人代替了。
我，已再也没有归途了。
只有无奈与悲哀……”
灯光凛冽，夜华如锦，浅风微凉。
黑暗，不知在何时已经来临。
我看见碧落阁里燃起了灯火，晕黄的光亮透过虚掩的门，拉长了我的身影，显得很落寂。
是的，落寂。
就像我在听完陆离的叙述之后的心情一样。
不明白为什么在听完他的这一番话后，我的心，竟然会那样的疼痛。
仿佛是亲身体会过一般，对于他所说的一切，我居然有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熟悉感。
他话中的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为何在他说到她的时候，我的心会颤抖得那样的厉害？
恍惚间，我觉得我似乎看见了一个活在我灵魂中的女子。
她有着清滟亮洌的容颜，皮肤白皙，嗜穿曳地罗裙。袖口处有细碎的流苏摇曳，掩映着腕间略微宽松的淡青玉镯。她头发灿亮到幽异，总是用颜色略黯的白玉簪子挽起，慵懒妩媚。
她，是他口中的她么？
脸颊，有温热垂落，一滴一滴，从炙烫变成冰凉。
我不明白为什么在陆离说出这一番话后，我竟然会泪流满面。我真的不明白。
但是，泪水却如此真实地滑落，摔落在心底，碎成悲凉的花。
“离，你恨我么？”沉寂空落的黑暗，被莫言的问话撕开一大片缺口。
五字一问，字字穿心。
他的话让我不由地心头一震。
“恨……”像是在咀嚼这个字的含义，片刻之后，陆离才缓缓地说，“不，我不恨。”
“当真不恨？”
“当真不恨。”
“为什么？”仿佛是难以置信一般，莫言听了陆离的回答之后，反而疑惑以来。
“哥……你说我恨你就能换回从前么？”
“……”
陆离开口，语气明显平和许多，“现在的我，只希望她能快乐。我已毁了她的半生，而余下的半生，我只希望她能过她想要过的日子……那些最为繁华璀璨的过往，像一树繁花，霎时铺满路途，香飘万里，任何都不能与之相媲美，但是，却只能存在于回忆里了。”
“离……”
“我害怕得到后却又一无所有，害怕拥有后会再次遗忘，害怕希望与绝望的落差。我已没有勇气挣脱过往，所以我不敢再奢求她目光的停驻。哥……你明白么？”话却不多，却有莫名地疏离。我觉得我能体会到陆离在说这话时，他的心有多绝望。
爱不了，却也忘不了。其实苦的是自己。
无法再靠近，又舍不得远离。所以只能从此恪守这一方时光。
永远追随。也许，这是太多人的结局。但是，却不是他和他口中的她的结局。
阁里的灯火明明灭灭，晃动了我纤长的身影。
秋夜的冷风，扑面而来，划痛了我的脸颊。
微微地侧了身子，我从虚掩的门缝中看见了阁中的莫言与陆离。
“哥……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晕黄的灯火中，我看见陆离的眼神因受到灯火的折射而显得非常明亮，却无法掩饰溢满双眼的疲惫。
“什么问题？”
“你……这一次倾举国之兵力与那个人一战，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这个天下？”执着于得到一个答案，不管那个答案是否与自己心中所想相同，他都想听一听。
“答案很重要？”莫言凝眸望定他。
“很重要。”如磐石般坚定的三个字，是陆离的回答。
莫言望了他一眼，目光却陡地一长，反问道：“朕是何人？”
他的眼中光华幻变，却令人忽觉无限寒意刹那间侵上心头。
瞬间，答案已然揭晓。
他将“我”字改成了“朕”字，意思已经很明显。
然而陆离却似乎是心有不甘，仍然只是如实开口道：“你是这一国的君主。”
“既然朕是一国之主，那你说我是为谁而战呢？”无波无澜的声音，显出了莫言此时的平静。
陆离倏地睁大眼睛，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问道：“那她呢？你把她当做什么了？你将她置于何地？”
“她？！”莫言挑眉，淡淡地道：“待朕统一四国之后，她会是朕的皇后。”
“统一四国？！”迎向莫言直视的目光，陆离却忽然发笑道：“哥……你真认为统一四国是如此容易的事情么？你知不知道那个人其实远非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我与他自幼一起长大，他自五岁开始，便完全变了一个人，任谁都无法再猜出他的心思，你认为他会让你这么轻易地统一四国么？”
“他再聪明又如何？还不是连她都看不住么？离，不是我说你，你未免也太看轻你哥了……”莫言丝毫不以为意。
“哥，你真觉得他连她都看不住么？你难道从来都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对劲么？”满是忧虑的眸子，彰显出陆离心中的担心，“黑宫一向守卫森严，但是那日你们行动也如此顺利，几乎可以说是没有遇到一点阻碍，哥，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么？”
“我的计划如此周详缜密，又怎么会轻易被他识破？”莫言沉声道，“何况这些日子以来，青玄门探回来的消息，全部都说明他此次出兵的目的其实旨在侵犯其他各国，而并不是为了她，由此看来，想必他还并不知道他的枕边早已换了人才是……”
“哥……你千万不能小看他才是呀！以他的为人，没有绝对把握的事情，他是不会出手的！而他既然已出手，就必定是已成竹在胸了！我与他自幼一起长大，虽然不说完全了解他，但是他的这些脾气秉性，我自问是比他人更清楚的……”陆离的声音里有难得一见的激动。
“好了！不要再说了！”莫言右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现在黑国已经发兵，我们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我这次叫你来，是让你与我一起商讨出兵事宜的，并不是让你来长他人志气，动摇军心的！”
他的语气在最后一句的时候，忽然变得无比强硬，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王者气势，令人生畏。
陆离望着他，没有再争辩。
其实不是害怕，只是，多说无益。
我看着碧落阁里两人沉默的身影，忽然不想再听下去。
转身，放低脚步声，轻轻地离开。
这一晚，我心中渐渐生出许多疑惑来。但是，我却不想刻意地去探究了。
很多事情，其实冥冥之中答案早已注定。不论我们知晓，或者是不知晓，其实都已不能改变故事的走向。而既然已经无法改变，那我们又何必纠结其中呢？
风中，隐现着菊花微苦的芳香。
我的发丝拂上了我的面颊。
我忽然觉得，这个秋天，无比寒冷。
黑历474年，乾元十一年秋，壬戌。金戈铁马，在淕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