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曲像是一夜之间就变了性子。自那天以后,我竟时常看见他轻悦而温朗的笑颜,没有权欲也不再阴鸷,敛去了与生俱来的骄傲,纯净明亮而不带半点杂质,清澈至极。
然而当面对其他人的时候,他那一脸的温和与纯净顿时又被掩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依旧是以往的冷睿,凛冽以及让人过目不忘的阴郁。
龙卧宫的那个清晨仿若是一个分水岭,隔断了过往与将来。过往的不屑,冷漠,讽刺,自那天起,我再不复得见。也是自那天起,他开始待我好,前所未有的好。自我进宫到现在已经四年,我从未见过他对哪宫哪苑的哪个妃子如此这般好过。
一天之中,他待在凤栖宫的时间竟比待在龙卧宫的时间还多了许多。许多的时候,他是自早晨下朝之后便径直往凤栖宫来,一待便是一整天,直至深夜也不肯离去。
哪怕有时候只是呆坐着,他也可待上几个时辰。
玲珑绾翘心里自是叫苦不迭,身前身后地伺候着,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怕失了分寸。
我也不便多言,总是维持着应有的礼数,只是心下却异常不安。
这日殿外又是大雪纷飞。片片雪花自天空无休止地洒落,纷扬飘落了一整天,一片肃穆惨白,无垠空寂。苍茫的天地间,只余漫漫霜雪无端零落满地。
殿内我与殷曲正凝神对奕桌上棋局。这一局棋刚下至一半,双方势均力敌,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漾儿,你以为现今天下是何局面?”思忖的落下一子后,殷曲忽地开口,一张精致的面容却温和淡然,暗紫金色的龙袍衬得整个人气宇不凡。
“黑居南,祁居西,淕居北,陂居东,可谓四国并立。只是若论以国力,当是黑祁二国稍胜,淕国次之,陂国最弱。”我如实回应,心下却疑惑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殷曲却摇头轻叹。
“怎么臣妾分析得不正确么?”
殷曲看向我,笑意漫生,“漾儿,你虽自幼便负才名,甚至是有过人天赋,可惜却也未曾看清天下形势。”
“臣妾不才,还望皇上赐教一二。”
“如今天下,暂是三足鼎立。”殷曲开口,漫然的笑意却不曾减却。
我举子正要落下,闻言不由停住,兴然抬眉,“明明是四国并存,何谓三足鼎立?”
“东之陂国,水旱连年,天灾频至,国力本已日渐衰弱。现内乱又起,国力自更不比从前,可谓是已名存实亡,又如何能与其他三国相提并论。”殷曲睿炯而英气的眼下了定论。
“既是已经名存实亡,为何其他三国却不派兵侵占陂国呢?”我不解。
殷曲闻言笑起,不由揶揄道,“漾儿如此聪慧,怎会想不到原因呢?”
我微作思忖,忽然明了,眨了眨眼,绽开淘气笑意,“原来是八个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漾儿果然厉害。”殷曲脸上赞意浮显,点头道,“陂国现在内乱正起,陂军必定忙于镇压。且不论谁胜谁负,但两败俱伤已是必然。到时我们再发兵攻打,陂国必是囊中之物了……”
“可是到时淕、祁两国亦同时发兵,岂不是天下大乱?”我觉得他似乎有些过于轻敌,没有把其他两国放在眼里。
然而殷曲闻言却忽仰天大笑,好像我说的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对他忽然大笑疑惑不解,见他正要开口,以为他是要解释,却不料他不答反问,“漾儿以为世事最为奇妙之处在哪?”
“世事莫于变,一如今朝大雪弥漫,明朝或许暖阳斑斓,物换星移的变动正如多变的尘世,总有它诱人的奇妙与韵味。”我道出心中所想。
“你所求为何?”
我扬眉,不曾想他还有一问,于是不假思索道,“自是感受这尘世的多变,放一分豪情,驰骋于天地。”
驰骋天地,纵情山水,那本是我平生所愿,而如今,想来早已是奢望。且别说我父仇未报,就即便是父仇得报,我又如何能脱离这怨念重重的宫苑?更何况,这黑宫之中还有一个他。
“好一个‘放一分豪情,驰骋于天地’。”殷曲扬唇,眼神之中一缕不易察觉的情绪一闪而过,精致的脸庞优雅与悠傲并显,笑笑道,“不想漾儿虽为女子,却也有这等男儿气魄。”
我亦笑,却不再执着于这个话题,眼见棋局已有可趁之机,遂落子于有利位置,转而故意挑开话题道,“皇上尚未回答臣妾之前的问题呢?”
殷曲挑眉,状似不解。
我提醒道,“若淕、祁两国同时发兵,天下岂不大乱?”
殷曲正欲开口,忽也发现棋局上的变化,不由浅笑道,“回答你这个问题,是遂了你的陷阱。”他似乎已知我刚才是故意想叫他分心。
于棋盘上再落关键一子,殷曲方道,“好了,这一局胜负将明。”
“唉……皇上有心出手,对臣妾真是一点余地都不留。”我边感叹边扬手再落子,棋盘上牺牲了数子,更没占上优势,却巧妙的牵制住了他将要下的每一步。
“你想将这局棋转为和局?”端详棋局后,殷曲似有所了地笑了。
我莞尔,心中所想被他发现,只得投子认输作罢。复而又道,“皇上应该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了罢。”
殷曲笑颜逐开,“漾儿以为天下什么最为难测?”
“人心!”
殷曲闻言点头,“诚如漾儿所言,天下间最难测的是人心,世事再多变又岂赢得了人心之变?纵使今日你有此局掌握形势之能,却并不代表明朝的局依然是你的天下。”
我疑惑,“臣妾不懂。”
殷曲却笑,诡异尽显,“朕之前说过,如今天下,‘暂’是三足鼎立。而他日,或三化为一也未可知……”
闻言我更是倍觉疑惑,却知有些事本不是我该知道的,遂也不再言语。方才还热络的正殿,忽然地就沉寂了下来。
恰在此时,绾翘适时地送上茶点,却又刚好解了这微不可察的尴尬。
“皇上,娘娘,下了几个时辰的棋,想必累了罢。”绾翘端着精致的点心和茶水上前,顺便将棋盘撤下。
殷曲的眼掠过绾翘端上来的茶点,双眸微眯起的神态隐透一股慑人的威仪。
我端起茶盏,正要就口啜饮时,殷曲却脸色陡变,蓦然伸手打翻那盏茶。
“不要喝!”声音中的慌然毕现,完全不复之前的悠然。
琥珀色的茶水顿时溅湿了我的手与衣袖,我讶异抬首望他,不解地问,“怎么了?”
“朕担心有毒。”眼神之中的慌然还尚未敛去,声音仍旧微颤。
我闻言,心下不由一惊,转瞬却又觉得心中有丝温暖,不由淡笑着宽慰他,“不会的,臣妾的食物茶水从来都是经过玲珑绾翘试毒的。”
他却仍是不放心,“朕不放心你的安危,还是多验一遍罢。”那倔强的表情让我不觉莞尔。
我实是拗不过他,无奈之下,只得让他又叫人验一遍。心下却只当他有些草木皆兵,过于慎重了。
然而当那银针尖上的乌黑之色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心中的震撼已无法言语。
我看见殷曲的眼神暴虐而阴霾,森森冷芒四射,令人骇然。冷锐如剑的目光扫视眼前几人,一脸震怒,气势骇人。
他转头温柔地执起我的手,眸光却峻厉的朝殿外怒喝,“来人,将绾翘给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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