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浪倾吐完沉痛往事,顿时清醒了许多,他站起身面对江水抽起了烟。紫抬头看他,他即将是一个老人,削瘦的侧影矍铄而睿智。每个人都有故事,紫想,只是这些故事里有光彩的部分,也有不光彩的部分,人是矛盾的综合体,没有十全十美,也没有十恶不赦。紫原以为平浪是生活当中遇到的人里面,道德堪称珠穆朗玛峰的人,但其实不是,他不是神,只是个人,因而也更加可亲可敬了。还记得平浪曾让紫读一本关于释迦牟尼的书,书里描述了释迦牟尼如何成佛的故事,紫读完愤愤不平,那个释迦牟尼在身为印度王子时干了很多蠢事,成了佛爷之后又六亲不认,而且歧视女性,这样一个人怎么就成了众人膜拜的佛呢?此刻紫悟到平浪让她读这本书的目的是想告诉她佛没什么了不起,佛也不纯洁,更不完美,人人都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关键是看你要当一个什么样的人。观音宁不成佛,也要救苦救难普渡众生,这比释迦牟尼要了不起很多。紫终于可以从自己被强暴的阴影中走出来,那本不是自己的错,为什么自己要去承受心灵的折磨?该下地狱的是那些人,不是她。
这样想着,紫也从地上站起身,望着江水上闪烁的灯光她忽然变得十分坚毅。让暴风雨随便来吧,没什么能打倒她,她一定要为她的梦想努力,成为一个作家。紫在心里暗暗发誓。
紫开始写很多片段,写完了就给平浪看,平浪也给她提意见,但都是好心的鼓励。你写的是垃圾,平浪说,但是些很美丽的垃圾。余华说真正的作家是为自己的内心而写作的,可是紫又在三毛的文章里看到说作家只写自己的内心是无耻的。紫很茫然,谁说的才是对的?紫越来越爱幻想,她幻想自己乘着车去自杀,于是写出了《车上浮生》,平浪说这叫意识流。紫记得王蒙的《春之声》就是采用这样的手法,原来写作是无意的,然后写出有意的东西,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紫相信这句话。写作乏力了,紫就吹箫,现在她已能比较动听地吹奏《春江花月夜》了。雨川作画时便邀请她坐在一旁吹奏。
姐,我喜欢听你吹。雨川说,你是个天生的音乐家。
弟弟多么盲目崇拜。他爱她,所以爱她的一切。爱屋及乌。其实她吹得并不好。但他爱听,所以她吹得很美妙。特别是夜晚的时候,窗外一轮明月,紫总会在箫声中迷失自我,她总能在月光里看到海面上出现一座海市蜃楼,很多仙子在翩翩起舞。那时她又会想到白居易的《长恨歌》,想起《长恨歌》里的“原来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然后她便想起小寒,想起魏茗珊,她时常开小差。她变得越来越苍白,好像生了病。但或者只是开小差。平浪带她去西昆探寻孔家庙和孔子的后裔,带她去赴各种各样的宴会,在人们的笑声和异样的眼光里她突然觉察人们对她的鄙视,人们以为她和平浪很暧昧,以为“干爹”这个字眼很低俗,以为她是个攀龙附凤的小蜜,可是她和平浪是清白的。
所以,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平浪说。他们是世俗的人,我们不是,俗礼岂为我辈设,我辈岂是蓬蒿人。
紫有些释怀,但还是有更多的介意和无法释怀。
平浪说他要去北京出差,参加一个图书交易会,更要去看望他的表弟。
可你还在双规。紫说。
我不怕,他们找不到我。
平浪走时给紫和雨川留了生活费。平浪走后,紫回家探望母亲,好久不见母亲,她清瘦了许多,紫把平浪给她的钱匀了一些给母亲,她知道母亲缺钱,也最喜欢钱。回到平浪的小屋,紫和雨川耐心地等待着平浪归来。半个月后,平浪回来了,他给紫带来了北京奥运会的吉祥物福娃,雨川吃醋,紫把福娃转送给弟弟,平浪还给紫买了项链,是一条弥勒佛做坠子的双色水晶,还有挂着小熊的毛巾,以及一个化妆盒。平浪说他要把紫打扮成公主。紫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可是又是无耻的,这父爱是借来的,或者说偷来的。
然后平浪给紫讲了他表弟的故事,紫觉得很混乱很无耻很淫荡,或者说很放肆,便牢牢记住了。
紫称他为表叔。表叔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妻子贤惠,儿子乖巧,若能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倒也悠闲,可表叔和很多男人一样不安分。表叔是个大学教授兼编剧,在混乱的影视圈中他根本不能出淤泥而不染,很快的他和一个二流的女演员有了恋情,表叔很爱她,是真心的,尽管女演员年近不惑,还是个有夫之妇。爱情有时候是无耻的,表叔和女演员希望有情人能终成眷属,都和各自的配偶离了婚,可是谁知半路竟杀出个程咬金来。有一回女演员去外地拍戏,表叔在任教的大学里遇上了一个女生,女生狂追表叔,男人都是虚荣的,一边好心地拒绝,一边却有意无意地暧昧,终于两人发生了关系。此后,表叔便脚踩两只船了。女演员在北京时,他就和女学生保持距离,女演员出差了,他就和女学生鬼混,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东窗事发后,女演员让表叔自己选择,要她还是要女学生,表叔正想和女学生断绝关系,女学生却怀孕了,女演员只好黯然离去。表叔不想要这个孩子,他陪女学生去打胎,时值隆冬,女学生刚流完产想回东北老家好好养养,可是憨厚的父母无法接受辛苦培养的女儿却如此堕落的事实,一气之下把她赶出家门。那是冰天雪地的腊月天,刺骨的北风呼呼地吹,女学生冻昏在自家门外。父母都是恨铁不成钢辣椒嘴巴豆腐心的主儿,一边责备女儿,一边为女儿养病。新学期伊始,表叔再在大学校园里见到女学生时她脸色蜡黄,宛若一朵快枯萎的小花。表叔带女学生去医院复查,医生诊断是子宫萎缩,并要求表叔用一个荒唐的举动解救女学生的生命,那就是除了定期去医院治疗之外,还要不停地和女学生做爱,只有这样才能刺激女学生的子宫,使其不萎缩不病变。从此以后女学生住到了表叔家,病恹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稍微劳力或生气便会晕倒在地,表叔小心伺候,并被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经济压力折磨得形容枯槁。女演员外出拍戏时也会把前夫的女儿寄在表叔家几天,表叔又开始过起了两个女人之间的夹缝生活。
紫觉得表叔咎由自取,不予同情。紫也曾经和表叔通过电话,那是平浪希望表叔对紫的写作略作指导,而紫只是碍于平浪的面子才与表叔对话,她心里格外鄙视表叔。文品即人品,一个生活作风不检点的人,有什么资格对她言传身教?紫想。而表叔另有一番想法,他以为紫和平浪所谓的父女关系只不过是障眼法,实则与他和那女学生的关系一样,所以与紫的谈话表叔显得很轻佻,紫更气愤了,她是个敏感的人,她讨厌人们用世俗的眼光对她自以为是的误解。可惜就如男人们行酒令常说的那句话一样,“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红尘滚滚,就算出淤泥而不染,又有谁能逃得过口水的来势汹汹?人们在背后的指指点点和议论纷纷,让紫快崩溃了。有一回紫跟随平浪去赴宴会,酒席上某局的一个官儿居然公开讽刺紫,当紫称呼平浪为“爸爸”时,那官儿搂着自己的情妇冷笑着说:“什么爸爸,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然后便是席上人们放浪的笑声,紫再也按捺不住跑到卫生间痛哭起来。平浪找到她,并把她带离了那个是非之地。他们去江滨桥畔散步,可惜又遇见了熟人,过几日又被那熟人调侃了一番。紫觉得到处都是眼睛,也终于明白明星为什么那么讨厌狗仔队。
在人们的非议里紫和平浪竟认识将近一年了,两人的感情似乎真的像父女一般亲密和信赖。紫给平浪过生日,依然是在挪威森林,依然是两杯卡布基诺。
我觉得我即将离开了,紫,我很害怕。平浪说。
紫看着他,沉静地看着,听他说话,心里没有任何声音。
我觉得我好像在干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干完了,就必须离开了。
你为自己算了易经吗?紫问。
没有,我不能,我最近帮仆悦算了,你知道算易经是会折寿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算?紫很委屈,也很气愤,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仆悦对你来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她只是你来柳城认识的一个普通的朋友,一个人生的过客,如此而已,你为什么要为了她让自己折寿?紫在妒忌。平浪宁为一个普通人折寿,也不曾想过为她卜上一卦。难道自己之于他,其实还不如一个普通的朋友,就像很多个日子以后紫嫁给京生悟到的那样,京生不曾那么爱她,那么爱她,只是她自己的误以为,如此而已。人们往往把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分量抬得太重。
紫,我不想替你卜卦,是因为我觉得你人生的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我不想因为卜卦让你对自己的人生有了犹豫和怀疑。
那么你又是怎么对自己的人生有了犹豫和怀疑的呢?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就要离开了?紫问。
我最近在干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在写关于福的文化,我想当我完成的时候可能我就要离开了。
紫哭了,她看着平浪有些沧桑的脸,满心悲伤,她觉得他似乎真的要离开了。很多个日子以后紫觉得自己很傻,平浪所谓的离开只不过是离开这个地方,而不是紫认为的离开这个世界。她那样伤心地哭泣和惋惜,父亲离开她和雨川时她都不曾这样伤心过。
平浪的离开没有任何先兆,是在几个月以后的某一天,他像往常要去出差一样收拾起行囊,跟紫打了个招呼便走了。然后紫在每个周末结束自己的工作之后就去套房里等他,希望他突然归来,可惜没有。紫给平浪打电话,那个手机是紫参加全市辩论赛时获得的奖品,紫把手机送给平浪,紫是个大方的孩子,她经不起别人对她一点点的好,假若受了别人的好,她势必会千倍万倍地还,甚至挖心挖肺。然而手机总是打不通。平浪似乎在紫的世界里蒸发了。
爸爸,你去哪里了?紫在心里问。难道你对紫一点牵挂都没有吗?你因为世俗的议论而开始嫌弃紫吗?或者紫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你厌烦了,就丢弃了。
那时的紫那么悲观和失落,月亮也叹息成下垂的嘴角。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