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后面,刚油漆过的大队部黑漆大门,好像一张方形大口,冷森森、黑洞洞朝会场张开着;门两旁油漆斑驳的廊柱上,两盏汽灯,咝咝作响,照同白昼;廊柱下面,几张桌子围成的半圆形主席台中央,坐着大腹便便的工作队队长和面目清癯的工作队副队长,几名工作队队员和书记员,分列两旁;主席台前,除陪斗的地、富、反、坏、右和几个大小队干部外,若冰父亲,弯腰低头,两条胳膊,向上抬着,呈燕儿飞状,脖子里套着绳套,绳套里坠着土坯,两条腿索索颤抖,脸上豆大的汗珠儿“吧嗒、吧嗒”直往下掉;主席台下,是参加会议的群众,或坐或站,黑压压一片,一个个直眉瞪眼,诚惶诚恐,如临大敌。
一阵短暂沉默之后,主持会议的副队长继续道:
“冬岳!我再说一遍:你的全部罪证,我们都已经掌握,就看你能不能主动坦白交待。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果继续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冬岳依旧沉默不语。
“你说不说?”副队长提高声音道。
“你让我说什么呢?”冬岳低声道。
“说什么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冬岳喃喃道。
“不知道好,再给我加码!”副队长下令。
又一块土坯压在脖子上,冬岳站立不住,蒙蒙蹬蹬,“咕咚”栽到地上,等把他拖起来,浑身泥土,满脸是血……
“你到底说不说?”副队长道。
冬岳嘴唇紧闭,不再言语。
“还不说是吧?好!”副队长道。“下面开始揭发批判?——谁先发言?”
“我!”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绿军装,足登解放鞋,留着短分头的女青年,雄赳赳,气昂昂,跨上主席台,未曾开言,先朝对方“呸呸”唾几口:
“冬岳,你坏!你坏!你真坏!”
说罢,登登下台。
“谁还发言?”副队长道。
“我!”
话音刚落,一个头戴旧军帽,身穿旧军装,脚登旧军鞋,浑身脏兮兮的男青年登上主席台,“哼”往冬岳脸上擤一把鼻涕:
“冬岳,你恶心!你恶心!你真恶心!”
说罢,下台去了。
“谁还发言?”副队长道。
“我!”
随着话音,一个年轻女子登上主席台,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突然举起手,振臂高呼:
“打倒地、富、反、坏、右!”
人们赶紧举手跟着喊:
“打倒地、富、反、坏、右!”
“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资派!”
“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资派!”
“坦白从宽!”
“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抗拒从严!”
“不老实坦白!”
“不老实坦白!”
“死路一条!”
“死路一条!”
高呼完毕,匆匆下台。
“还有谁发言?”副队长问。
没人吱声。
“还有没有人发言?”副队长再问一遍。
仍没人吭。
“没有人发言好,”副队长道,“下面一个一个挨着来;谁不发言,天明也甭想回家!”
于是人们开始一个挨着一个发言。
轮到一个身披旧棉袄,说话慢吞吞,年龄在四五十岁之间的中年男子时,他不慌不忙,倒背着双手儿,慢慢腾腾走上主席台,干咳两声,开口说道:
“冬岳,抬起头站好,让大家看看你啥鼻子啥脸!你身为党支部书记,共产党的干部,却跟地、富、反、坏、右伙穿一条裤子,披着列宁的小大衣儿,骑在贫下中农头上解手儿!”
人们“轰”地笑了。
“笑什么?!笑什么?!”副队长厉声道,“接着往下说!”
“完了。”
“完了?”
“完了。”
中年男子说罢,抖抖身上披的旧棉袄,摇摇晃晃,下台去了。
“下面该谁了?”副队长问。
“该我啦。”
冯老伯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上主席台,未曾说话,先喝令冬岳:
“跪下!”
冬岳赶紧跪下……
冯老伯说:“冬岳,我给你提一条儿意见:刚入社那年,我去找你问牲口磨面,我说我套牛吧,你非得叫我套骡子不可,你呀没安好心,你想叫骡子踢死我哩!”
人们又是哄堂大笑!
“别笑了!别笑了!”副队长大声制止道,却怎么也制止不住,反而越制止笑得越响了。
“谁再笑!”坐在主席台中央的工作队队长一拍桌子站起来:“谁再笑把他抓起来!”
笑声戛然而止。
工作队队长两手卡腰朝台下巡视一周,宣布:
“继续开会!”
“下面该谁了?”副队长问。
“该我啦……”
话音未落,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站起来,大家一看,是大队会计的儿子,低着头忸怩了一会儿,突然朝台上弯腰低头的大队会计振臂高呼:
“打倒俺爹!”
人们也跟着喊:
“打倒俺爹!”
“打倒俺爹!”
“打倒俺……”
喊着喊着没人跟着喊了。见没人喊了,孩子低着头站了一会儿,才坐下。
接着又有人发言。一直开到大半夜,才散会。
散会以后,若冰父亲被留下来,继续“帮助”,直到“帮助”得昏死过去,才由等在外面的若冰母亲和似水、如雨抬回家去。
若冰正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已经大半夜了,会早散了,仍不见父亲回来;似水、如雨去打探消息,也不见回音。他想去看个究竟,又怕弟弟、妹妹醒了没人管……正着急呢,忽然看见父亲从门缝儿里挤进来,满脸是血,浑身是伤,神色凄然,对他说道:
“冰儿,爹是被冤枉死的。你要替爹……”
说罢将身儿一扁,从门缝儿里挤过去走了。他急忙追赶,刚出街门儿,看见母亲和似水、如雨抬着父亲回来了,哭着扑过去,一声“爹”没喊出来,便在追赶父亲的黄泉路上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