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就是这样死去的。要是再不想办法,儿子也活不过明天。可是想什么办法呢?
她把目光从炕上儿子的身上挪向灶前的丈夫。
“他爹。”
“嗯?”
“你倒是想个办法呀?”
“想什么办法呢?”丈夫说,“眼下正是十冬腊月,到处场光地净的,不要说粮食,就是树皮、草根也都剥光、刨光了,哪里去……”
女人沉吟不语了。她想起那个丰收年月。收获过的田地里,到处丢满了粮食:小麦穗穗、玉米棒棒,俯拾皆是,却没人去捡。人们深信:大家盼望已久的那个美好社会,一夜之间,就会到来:那时,人们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谁还稀罕捡东西?老实说,拾回去还嫌碍事儿哩!……直到有一天,村里成食堂吃大锅饭,锅里米越下越少,碗里饭越喝越稀,人们才愰然醒悟……。
“唉!”女人叹道,“要是那时多留个心眼儿,积存些粮食多好……”
“咳!”丈夫怪道,“翻那些老皇历有什么用哩!”
女人又不言语了。隔了一会儿,想起什么。
“他爹。”
“嗯。”
“不知你以前翻过的那些麦秸垛又有人翻过没有?”
“早翻过一百遍了!”丈夫说。
“那就再跑远些……”女人说。
“再跑远些?”丈夫说,“不要说十里八里,就是三十里二十里都跑过了,就是找不到粮食……”
“那怎么办呀?”女人说。
“你说怎么办呀?”丈夫说。
“怎么办……”女人沉默一会儿。“除非你去……”
“你是说去偷?不!”丈夫说,“我宁愿饿死也不做贼……”
“他爹,”女人从炕边儿上下来,扑通朝丈夫跪下:“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就听为妻这一回吧:咱们刚刚死了女儿,要是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以后怎么活哟……”说着呜呜哭起来。
丈夫一时没了主意,忙从灶前站起来,拉着女人的胳膊连摇带劝:
“他娘,别哭,快起来,你快起来,我去还不行么?……”
女人依旧啼哭不止……
丈夫无奈,只得把牙一咬,丢开女人,从炕席下抽出一条口袋,往腰里一掖,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目送丈夫离去,女人这才从地上起来,关上屋门,重新坐回到炕边儿上,望着昏睡中的儿子,默默祷告着……
似水是个聪明的孩子。
刚满三岁那年,还在牙牙学语,一天,母亲教他数手指头儿玩儿。才教两遍,就能数出一只手上的五个手指头儿;再教两遍,两只手上的十个手指头儿就能全数出来。母亲很惊讶。就找来些废纸被子,剪成小纸牌牌,把自己以前上民校时学的一些字儿,用木棍儿蘸着墨水儿一笔一画儿写在上面,教似水认。他天资聪明,一教就会,不到半年,就把母亲肚里的那点文化水儿兜着底儿翻了个个儿:不仅会认会念,还会写,虽然字体歪歪斜斜,仔细看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他有个妹妹,不到两岁,父母下地劳动,需要他来看护。为了不影响儿子学习,母亲用碎布块块给他缝了个花布兜兜,把那些小字牌牌一古脑儿装进去,装得满满的,让他像小学生似的挎在身上,带着妹妹,走到哪里,学到哪里。后来妹妹稍大,见他念也跟着念,见他写也跟着写;他呢,你别说,还真就当仁不让,像当年母亲教他那样教起妹妹来,俨然成了妹妹的一名小老师!
一天下午,他正在学校门口教妹妹认字儿,上课钟响了,围观的学生迟迟不肯离去。上课老师走进教室,教室空无一人,不知怎么回事儿。回头见学校门口围着许多学生,过去挤进去一看,不禁愣住了:只见一个小男孩儿正从花布兜兜里一张一张掏出小字牌牌教一个小女孩儿认字儿哩!那位老师看了一会儿,不但不生气,反而来了兴趣,鼓励小男孩儿把花布兜兜里的小字牌儿从头至尾全教一遍……教完以后,问过姓名,当晚到他家里,征得父母同意,破格收他为一年级学生,并允许他带着妹妹一起上学。虽然他只有五岁。
入学以后,他更加努力。刚满九岁,就已经读到小学五年级,妹妹也开始读小学二年级;而且,自始至终,他们兄妹,在各自班里都是顶儿尖儿的学生。就是村里成立食堂,生活水平一下降,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他和妹妹也照常到学校上课;后来食堂完全断粮,不要说上学,就连路都走不动了,他和妹妹依旧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继续到学校上学;再后来学校不得不停课,他和妹妹仍坚持到校,没有老师上课,他们就和别的孩子一起,仨人一伙儿,俩人一堆儿,蹲在教室外面,摈着墙根儿晒太阳……直到三天前妹妹饿得昏死过去,从此再也没有醒来,他心灵的大厦才轰然坍倒……。
他整整哭了一天一夜。以后一连两天,他不吃不喝,躺在炕上,目光呆滞,神色黯然,愣磕磕看着一个地方,一看就是半天;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妹妹,不禁失声恸哭!直到泪尽舌干,声嘶力竭,才昏昏睡去;睡着睡着,猛然又哭醒过来……
刚才父母说话,他迷迷糊糊听得一些。当听到母亲要父亲去偷时,他害怕极了。他想劝阻,干张着嘴,哈不开声儿;他想起来,浑身酸软,动弹不得……正在这时,门外来了一个人,站在门口笑眯眯地向他招手儿,他不知不觉从炕上起来,跟着那人朝村外走去,穿过树林,蹚过小河,不一会儿进了一座大宅院。只见院内人影憧憧,火光闪闪,靠里院墙安着两口大锅,大锅上扣着八扇笼屉,几个壮汉,光着脊梁,汗流浃背,呼呼哒哒,拉着风箱;转眼笼屉掀开,白雪雪的馒头,冒着热气儿,就着笼屉抬到当院。领他进来的那个人用手指指馒头,对他说:
“喏,趁热儿,吃吧!”
他犹豫片刻,刚要伸手去拿,忽然看见人群中有他的妹妹!正要开口,忽听背后有人喊道:
“不好!吴小个子来了!快跑!”
人们登时大乱。劈里啪啦,将手里的馒头扔了一地,皮球似的,满院子乱滚;有的嘴里正嚼着馒头,赶紧呸呸吐掉,拔腿就跑!
他顾不得害怕,随着人流,边跑边喊:
“妹妹?——!妹妹?——!”
守在身边的母亲,慌忙将他抱住:
“似水!似水!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他的两腿仍在梦中不停地蹬跶?——继续奔跑!
母亲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拼命地摇啊喊着,他才从梦魇中醒来。
见他慢慢睁开眼睛,父亲忙从锅里舀出一碗黄澄澄、热腾腾的玉米粥,端到他面前给他喝。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仍在梦中……母亲赶紧替他接过饭碗,送到他嘴边;刚要张嘴去喝,忽然想起妹妹,不禁潸然泪下!母亲正要劝解,外面喊声骤然响起叫门声:
“开门开门开门!”
母亲吓得手一哆嗦,饭碗差点儿掉地上。父亲两腿一软,“咕咚”坐到风箱上,正不知该怎么办,“哐啷”一声,门被踹开!跟着吴小个子带着两个持枪民兵闯了进来,从母亲手里夺过饭碗,“啪嚓”摔到饭锅里,饭锅被摔漏了,热气带着飞灰呼地冲向空中,落得满地满炕都是……接着屋里院里,挖地三尺,旮旯缝道儿,挨个儿搜查,最后从炕洞里搜出半袋玉米面。
“把他们带走!”吴小个子喝令道。
两个治安民兵,不敢怠慢,从腰里抽出绳子,将似水父母绳捆索绑,用枪托捣着屁股,推推搡搡,直奔大队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