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柏林说,“我只是一个木杵。”他这么说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在第一个月结工资的时候他不担一分钱未赚,还欠下公司四千块。
刚进入销售部的时候,只是短短半个月的培训,所有的人都都赶鸭子上阵了。新开盘的四个楼盘都急需要人手,新来的许柏林被分到离公司最远的那一个楼盘。据说这是周笙笙的意思。“果然这女人这么快就开始报复了。”许柏林恨她恨得牙痒痒。
好在许柏林已经习惯了每天花一个多小时的在路上,然后才能到公司的地点。现在的售楼处不过是和公司处于相反的方向,对他倒也没有太大的影响。不过周笙笙就不一样了,她偶尔也会下来视察视察,她总是不自觉地抱怨这路太远,都快绕着这城市走了一圈了。这是她抱怨的原话。
不过许柏林都只是左耳进右耳出,这本来就和他没有多大的关系,他也懒得操这份心。但他也有他的抱怨,还不起信用卡啦!攒不齐老婆本啦!诸如此类的,弄得售楼处的那些女同事们一个个捂着嘴偷着乐。蒋维也乐,他乐的是许柏林现在的状况终于不再让他那么担心。所以他也有更多的时候去发掘他的新恋情。可是还没有怎么发掘,他就开始皱眉头,“糟糕,我还是想着唐小曼。怎么办?”
“怎么办?你爱她她不爱你这有什么办法?可是她是怎么灌你爱的迷魂汤的呢?要么你也如法炮制灌她一下?”许柏林故事逗蒋维。
“算了,说说你的工作吧。”蒋维不想再纠缠在自己被取笑的话题上了。
“有什么好说的。哎,工资是负的,这一个月白打工了。”许柏林不禁想起了那天的那对老夫妇。
老夫妇是真心诚意来买房子的。他们看起来并不开心,甚至眼眶还是未流完的泪水似的。那种哀伤,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心酸。这是许柏林见到的第一感觉。女同事们都指指点点,因为那对老夫妇拒绝所有人的介绍,只是小声地交头结耳,然后打量了一圈售楼处的工作人员,就朝着许柏林走了过来。许柏林后来才知道,他们想买朝阳的房子,给他们的儿子娶媳妇做新房用。
老夫妇见了许柏林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见她们谁都不可信,个个长得都像骗子。”
“那我呢?”许柏林笑呵呵地问他们。
“你不像,你倒是有几分像我们的儿子。”然后他们小声地说话,许柏林却也听见了,他们说,“他那双眼睛长得可真像伍乐。”不过去猜,许柏林也能明白,那个叫伍乐的就是他们的儿子。
“伍伯,您相中哪一套房子呢?”许柏林很礼貌地问。
老人愣了一下,然后表情看起来有点激动。“真是个细心的孩子。”他对着他的老伴夸他。许柏林看着他们,想起了因为自己一直赌气不肯去尽孝的父母。他们一定也像面前的伍伯夫妇俩一样惦记着他们的儿子,那种惦记,是身体发肤里的骨肉亲情,任凭千山万水也阻隔不了。
“孩子,你给我们介绍一下你手头的这些房子吧。”伍伯看起来开始信任许柏林了。主管亲授的营销策略里面说,靠内功博得客户的信任,靠利益来打动顾客,用态度感染客户,用情感感动客户,用行动说服客户,用心成就客户。这些许柏林都记得,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一些房子,然后挨个否定,最后只留了一套。是他最推荐的。伍伯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下价,就一次性付款了。
他得为自己的房子攒多久的钱呢?签下合同的许柏林第一次感觉到父母对儿子的那种爱。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也要给孩子最好的。甚至连分期的压力也不愿给他。也正是这样,许柏林才真的动了心,仿佛做的不是一件工作,而是一份善心,一份成全,他给伍伯的是整幢楼里最好的三室两厅。采光很好,拉开窗能看到小区里的绿草地,与另一幢楼的间距大,交通便利,水电暖齐全,而且,他给伍伯的价格也低于主管交待的最低限价。“楼的利润那么大,这样肯定没什么事的。”许柏林心存侥幸地送走了伍伯。
闻讯赶来的主管很惊讶地看着许柏林做出这么不可思议的事。“你是在替我担心这楼卖不出去吗?”主管问。
“是的,有一点点,所以能卖出去一套是一套嘛。”许柏林还沉浸在一种成全了别人的乐趣中。
“那老头子老太太是某个领导要你关照的?”这些年来,他能升到现在这个位置,完全得益于自己做事的小心翼翼。
“不是啊。没有人要我关照。”许柏林回答得很纳闷。
“那老头子老太太是你的亲戚?”主管问他。
“当然不是!”许柏林皱了皱眉头。
“那老头子老太太有个女儿?而且长得还不错?”主管婆婆妈妈地还不死心。
“不知道啊,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许柏林回答得更纳闷了。
“那你对他们那么掏心掏肺做什么?”得到全部否定回答的主管几乎都要跳起来了。他吼的声音真大,连房梁都快要被他吼得塌下来了。“我一定要上报总公司,看他们怎么处理你!”
处理?最严重会是什么样子呢?最多不要这份工作了吧。许柏林也懒得管了。不过两天以后,结果就下来了。据说本来是直接开除的,但后来有人从中斡旋,并为他讲了不少的好话,这才只要他补齐6500块的差价。“你有两种选择,一是去和那个客户协商,看能不能让他们替你把这笔钱出了;二是你自己掏腰包,你给公司造成的损失可没有人替你担着。”看起来主管给的两个选择在许柏林看来只有只二种可以选择。
“还不如把我赶走算了。”在周笙笙面前,许柏林嘟哝着嘴。
“你可别瞎说,你以后可不止赚这么点钱。”周笙笙说。“别这么不开心啦,今天我请你吃饭吧。”
“哦,对了,你还有我的号码吗?”周笙笙对这个问题很好奇。还没有等许柏林回答,她就打了许柏林的电话,于是许柏林看到了一个消失了很久很久的号码。“没想到你用这么古董的手机。”周笙笙的手机可是最新款,看得许柏林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穷嘛!”许柏林有点脸红地解释。
周笙笙没有再问下去,她怕问下去以后会让原本变得融洽的气氛消失掉。“你还没有回答我今天去不去吃饭呢?”
仿佛再一次见到许久以前的自己。那时的顾轻瑶说,“请我吃饭吧,要不我怎么了解你呢?”她对着他咯咯咯地笑,然后利落地跑到他的右手边去。没有牵手,却已经是无比暧昧的样子。那岁月真是美好,好到许柏林在每次别人要请他吃饭或者他要请别人吃饭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想起来。
“发什么呆呢?”周笙笙问他。“是在担心吗?还是和以前一样,设身处地地在为我想?没事的啦,我现在是一个人了,请谁吃饭,和谁在一起都和别人没有关系了。”
听起来她说得很轻松,可话语一出,还是如同封印被开启,关于旧的人旧的事,还是被或多或少地提及了起来。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了吧,只是让她来请客,倒是让许柏林有点过意不去。
许柏林不大男子主义,只是希望自己可以很绅士。
这是周笙笙的虔诚送给她的恩赐。还记得一年前,在那样一个陌生的城市,她能做的,只是把自己的头无力地靠在公用电话亭的玻璃上,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统统不会多看她一眼,无人理会她一个人握着打不出的电话哭得撕心裂肺。哭过之后,便是抽很凶很凶的烟。那时候许柏林恰好来打电话,这才让她停止了自己的呜咽声,擦了擦眼泪,让出这个电话亭,坐在马路的边上,沉默着听他打电话。
那个电话许柏林打得也很不快乐。相处的细节里,争吵总是显得必不可少,它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咬出刻骨的伤害之后,又散向未名的方向。周笙笙抬起头来看面前这个连声音都变得颤抖的男人,看不清他的脸,但至少轮廓很好看。也无需多想,便知道他是打给他的女朋友的。他总想去解释一些什么,可总是解释得不清不楚的。太在乎一个人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周笙笙知道。周笙笙也有无数次面对这样的尴尬场面。
许柏林挂断电话的时候,周笙笙也不想在那个地方呆下去了。那个熬人的夜里,连掐不动的烂茄子都跟着起哄。于是只有路灯以及微弱星光的夜空下,两个人在路边低着头拍打掉粘在自己鞋底的烂茄子。“我们真倒霉。”周笙笙首先开口了。
“祸不单行。”许柏林很无奈地笑了笑。
夜色弥漫的夏天,他与她努力的方向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海市蜃楼。周笙笙说,“我们都不要哭了吧。哭的样子多难看啊。”然后她递给许柏林一枝烟,三五,“烟比人好,至少,它每时每刻都在,不会让你伤心。”
真是美妙的广告词。所以许柏林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抽了一口又一口。“她不应该不听你解释的。”周笙笙说,“如果是我,我一定要好好地听我喜欢的那个人讲下去,哪怕是骗骗我好。”
“可你不是她。”许柏林很难过地说。“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也许是类似的遭遇把他和周笙笙联系到了一起,所以他一点也没有对面前的这个女人设防,他甚至带一点撒娇口气地说,“真可怜,她对我不好。”
“他对我也不好。我以前怪他什么都不和我说,可是现在,他什么都和我说了。他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感受。”周笙笙说起这事时心情难过极了。
“我什么都想告诉她,她也愿意听我说了,可我为什么总是说不到点子上呢。真要命,我什么都说不好。她问我,你和那女人什么关系,我说,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她又问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和她提到这个人,我说因为没什么事发生啊,所以就没有机会和她提起来。她又问我,那现在为什么跟她说起那个女人呢?是因为现在有事发生了吗?我靠,我怎么把问题引到这儿到了,真是要命啊,简单就是逼良为娼嘛!”一辆卡车从边上呼啸而过,灯光照亮了许柏林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他红着眼睛跟他诉苦,如一堆深深藏起的底片在她面前一一曝光,简单的叙述里,她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伤心的人还有很多话要说,所以周笙笙说,“你打算让我在这儿听着你讲下去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笙笙不是没有后悔过,如果许柏林清醒一点点,如果他开始带一点拒绝的心意,可能他会说出“很晚了,很抱歉”之类的话,那么她在这个城市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倾诉者了。可许柏林仿佛也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讲,所以他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周笙笙喜欢这样的回答。然后她跟着许柏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们只需要一个大大的地方,有很强很强的光线来赶路心里由爱情造成的小阴影。大排档看起来很实惠,可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来填饱肚子。边上有一间小的咖啡厅,看起来很有情调的样子,有些话说出来虽然思念的人听不见,可太多的咖啡喝多了会让人变得很不清醒,许柏林和周笙都不约而同投了否定的一票。倒是路边的饮吧让他们都感觉良好,饮料好喝不贵,口味有多种选择,空调吹出微凉的风,音乐荡起微醺的波浪,里面的情侣们小声地说话,彼此的眼神里透露出他们还有很多很多话要讲。许柏林和周笙笙也有很多很多的话讲,讲完以后才发现,他与她真的是同命相怜。后来许柏林替周笙笙摔掉了面前的磁质餐具,周笙笙因为太不满意顾轻瑶那么对他所以愤怒地把自己的凳子往后推。一屋子人惊讶地看着他们,他们掏出钱包乖乖地照价赔偿。
“何苦呢?”周笙笙说。“我们真是笨得可以。”
于是笨得可以的两个人在晚风的吹拂下,理了理被吹乱的头发以及被打乱的思绪与坚持,漫无目的地走啊走。一路上,晚归的少女们在唱歌,寂寞啦啦啦;午夜的夜场正沸腾,不介意送彼此一点热度;有人的肩带滑落,有人借三分酒醉大声地讲电话,还有痴心的小男生,拿着表情达意的小鲜花,在路边落寞地等啊等……
“晚上真热闹!”周笙笙仿佛有一点点的小羡慕。“可我要去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许柏林说这句话的时候真想把一口气一直一直叹下去。当家变得不那么温暖,日子开始熬人,可真不是件省心的事。
城市的建筑太拥挤,可路边的晚风仍旧太凉,路灯昏昏沉沉不想听人讲心事,只有讲给身边半清醒着的人听。“他对我不好,我为什么要对他好呢?”周笙笙在自言自语,不过声音很容易地就传进了许柏林的耳朵里。
这个问题,许柏林也想了很久很久。大学的时候,许柏林看《圣经》,里面《哥林多前书》的第13章上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他很喜欢这一段。可他又很矛盾,恒久忍耐,可他真的是忍不下去了。灯红酒绿城市,可拥抱的肩膀不胜枚举,可以在一起的人不计其数,可以亲吻的嘴唇转个头就能遇到,为什么要一心一意地忍耐呢?她不害怕么?
周笙笙的那个人说,“其实不爱就是不爱,不能有委屈和勉强掺在中间。”他从来都不在爱里面掺入他的委屈与不快。于是周笙笙一个人独自承担了双份的委屈与不快。周笙笙也曾经个性激烈过,在遇到他之前,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会遇到一个肩膀从此变得温柔,收敛起先前所有的极端想法,安安分分从从容容做一个守爱的人。在电话里小声说话,从几千里之外坐火车坐过来看他,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土特产。他单位里的男人们都喜欢开玩笑,他们说:“林士庭,如果有一天你不要周笙笙了,一定要通知我啊。”林士庭只是笑笑,在心里说,“我是个男人,不喜欢也没有意向来开一个琐碎的超市。”
周笙笙对许柏林说:“真悲哀,两斤真心,只适合喂狗。”想到林士庭那张臭脸,她又补充一句,“我们互相用真心喂对方吧。”
许柏林想反驳,可鬼使神差地,他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狠狠亲了面前这个落魄的女人。
午夜的灯光斑驳流离,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在的哥们稍稍扭头的视线中,在他们不完整的观后镜中,许柏林和周笙笙吻得很认真,也吻得很伤心。吻到最后两个人都哭了,谁都有自己不开心的小情绪,安慰不了彼此,却能给对方一点点的真心真意。如同在电脑前面对着那些陌生人的倾诉,如同跋涉到另一个城市在心理医生面前的失声恸哭,把自己内心的伤痕,一点一点剥给别人看。
24小时营业的经济型酒店,挽着周笙笙的许柏林在前台登记了自己的身份证号码。然后和她一起摇摇晃晃上了七楼。
浴池的水哗啦啦,没台的电视沙沙沙,仿佛要交织成快节奏的进行曲。房间开在七楼的最大好处就是,打开窗便能俯瞰这个城市最美丽的轮廓。有一张小床,即将属于他与周笙笙。洁白的床单上,有一包周笙笙扔在上面的女式烟,许柏林点了一根,看它从头到尾烧得彻彻底底,然后从七楼的窗户上弹了出去。
穿着浴袍的周笙笙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并没有太多的害怕与畏惧。凭内心讲,其实周笙笙看起来也很漂亮,至少穿着浴袍的样子很迷人。
周笙笙抬眼看许柏林那有点褐色的皮肤,多少还是有些忐忑,她不知道自己要以怎样的姿势跌入到他的怀抱中才算恰到好处。有一层窗户纸,怎么着她也不希望是自己亲手来捅破。许柏林没有喝酒,可许柏林有一点点属于男人的冲动,他冲过去把她抱起来,如拍电影般把她扔到小床上。猴急猴急的样子。
周笙笙在心里喊了一声林士庭,然后就把眼睛闭起来。许柏林怎么看床上的这个女人怎么都像是顾轻瑶,然后笑容一分一分在脸上荡漾开来。
仿佛暴风雨就要来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