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的出走,本在意料之中,却也在意料之外的。
阿飞以前说过,生活是酒。默默长途正是下酒的好材料,失意与悲苦只为蕴于心内的寂寥发酵,如果不能欢乐的品尝,那只有郁闷的醉倒。
当时我就说阿飞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多愁善感,阴郁了,以前都是豪饮,痛饮,牛饮,然后自由的放歌,鬼哭狼嚎,陶然自得,哪里这么多感伤啊。
阿飞却胡言乱语,我在天堂里旋转,知道下面有一个深渊,如果我的生活已成荒凉,那我去梦里追寻我的天堂。
我说你少扯,谁都知道这日子不好过,这学堂连监狱都不如,囚徒们好歹有一口放风透气的机会,我们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看密麻麻蚁排兵,乱纷纷蝇争营,只为高考那独木桥。我也不愿意去走这独木桥,但能干嘛呢。
阿飞说,飞出去。
我是一只小小小鸟,想要飞却飞也飞不高。
阿飞说,再不飞,恐怕关得久了,连飞的本领也丧失了。果真到那恩大赦,出去恐怕非饿死不可。
我说,没那么严重吧。外面也有枪林弹雨,搞不好一枪就被打下来了。
阿飞说,总比饿死强,不展翅高飞怎么成为雄鹰!怎么翱翔九天!就算一箭正中我的胸膛,我落下来了,那天空也娟娟飞舞着我的羽衣。
我说,别扯这些,你对现在的生活怎么看。
阿飞说,我就好似在一条黑暗的魔窟里走,又臭又长又黑的魔窟,而且漫无边际,永无尽头,只有不停的走,不停的走。
我说,哪又怎样?你除了不停的走还能怎样?
阿飞说,我不想走了,我要打破它,我要出去,我要光明。
我说你还不够光明么?谁还有你阳光?有你潇洒?人家都好生羡慕你呢。
阿飞说,你羡慕我么?我才羡慕你呢?你好歹有个心灵的港湾,感情的寄托,我那些都是无聊的充实。
心灵果真深渊一样么?为什么忧伤总蛇一样钻进了谁的心房?这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阿飞么?是我自认为一直了解的那个兄弟么?于是我无语了。
阿飞却兀自说,哈哈哈,你不觉得我带着一个虚伪的面具么?用特立独行,用轻浮来掩饰我内心的空虚落寞。
我说,人人都有一副面具,这面具就好似我们的衣衫,总不能赤身露体吧。
阿飞说,这不是衣服,是盔甲,好沉重,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于是两人扯来扯去,讨论一些与年龄不符的问题。
事后,我知道阿飞在学校里待不长久了。
但阿飞的出走还是来得那么突然。
那天,下着大雨。我没有带伞,只好呆坐在教室里。铃已经响过了。同学们三三两两都去吃饭了,我就呆坐在窗边,看雨。其实馨从走廊上经过都看见我了,她说,没伞吧,我这把小伞还可以帮你挡一点雨,去吃饭吧。我说,不用了,你自己去吧,我不饿,反正我也不想来上晚自习,等雨停了就出去。馨听了很是生气,说,下吧,一直下,下大些,我看你出不出去。然后跺脚走了。
雨仿佛听了她的命令,下得更大了。我有点后悔了,后悔没听她的话。一起去吃饭多好啊,淋湿了也无所谓啊,现在这雨越下越大,似乎是在跟我赌气,看样子是没有停下来的打算。我跑到走廊上去看,天上还是乌云密布,而且狂风大作,雨点乱飘。当然,要想一下子把这块布吹散也是不可能的。我一下躲避不及,被打湿了半个身子。我也赌气了,反正都湿了半个身子,还有什么所谓呢,于是我下楼去了。但是雨打在身上的滋味还是很不好受,路边有三个蘑菇亭,我还是进去躲一下吧。
天空被乌云遮盖着,仿佛夜幕降临,离我较远的一个蘑菇亭,有对男女影子搂在一起,似乎壮着胆子在做着苟且之事,但看不真切。我靠着柱子,看着剥落如柱的雨。想必黑云压顶,满天生灰,唬得地也恐惧起来,忙不迭暴涨吸力,要把那轻狂的云化成碎片纷纷溶到地皮里去。我抖了抖衣衫,那感觉就像是在皮肤上撕开胶布一样。我坐在亭中,看雨,别处是没勇气去了的,赌的那股气早被淋成了落汤鸡,焉了。黑暗虽在消逝,但天地间席卷着咆哮的雨,似乎比先前还要烦闷。攀浮在天空的乌云太过脆弱,经不起轰击似的,以看不见的速度,却以感受得到的亮度,在飞快消散,天空愈来愈亮了。这就是黑暗的命数吗?一轰就散。为什么社会上的黑暗却极赋神力,往往笼罩久远,虽然也曾东风刮,西风吹,为什么就荡不开呢?难道人没有大地精神,没有它这样偏执,偏要把乌云拉到地下来的那股勇气?黑暗脆弱人更脆弱,光明也不愿意来捧场。光明虽然不来捧场,却往往被人们镶嵌一个名号挂上颈脖,或者做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反成了黑暗的镀光,好似罂粟上绽放出娇艳的花,包裹战犯的金棺。光明也叹息,叹息自己的脆弱,不是罪恶的掩布,就是它的殉葬品。
我自然也好不到那里去。亭外是雨的世界,我只能孤守亭中,不愿也不敢与外面的风雨搏斗。风更大了,雨张牙舞爪从四面八方扑过来,我只能紧贴着柱子,垫高了脚,看着衣服被风雨调戏,任凭肉体被它们蹂躏。它们才是这亭的主宰,我只不过是个凄凉的过客罢了。
雨在天地间狂荡着,密密麻麻的砸在地上,扬起阵阵细雾。这细雾也画伤了我的眼,天地一片朦胧。那些凄迷的草就颤栗在这细雾中。但我知道它们的能耐,这雨再大,到明儿也只能成为它的运输工具,它们会长得更加旺盛了。我没有深究下去,有点害怕神经的芒刺挑回到自己的身上来,愈加洞悉自己的渺小。
天地间荡着兴高采烈的雨,落寞的我呆坐在亭中,别处是去不了的。我讨厌这雨,不再盯着它看,挪目一扫,便网住了一方竹林。
竹林小的可怜,更可怜的是长在厕所门前,更更可怜的是现在全卑躬屈膝,腰杆傲不起来,被风雨踩的落寞有加。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娇弱的竹子了!别看它平时腰杆笔直,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或许是被厕所的臭气熏得太久了,一身傲骨甘愿同流合污,熏得软绵绵的,于是身子像不再打了鸡血的人,萎了。
我记忆中的竹全然不若此。思海唤竹,竹之气节立现:破土刺空绿染天,簇簇似戟傲沧桑。遥望只叹万军鸣,近窥更异铁心坚。脉脉相连心相触,群峰山峦好生妒。拔地而起张满弓,呼之欲出势惊虹。这就是我记忆中家乡的竹。
家乡也有一片竹林,不是很大,却够我们一群小孩子在里面捉迷藏打野战了。阿飞是领袖,还是爬树的能手,那竹林就是他的天下。砍几节细竹杆,绑上撕成条的棕树叶,像极了道家的拂尘。阿飞拂尘一挥,扮道人状,曲着手掌从下颚扫下,仿佛是得道高人抚着老长的白须。只要他一声吆喝,给我抓住那疯子!那些小伙伴便像小喽罗得了山大王打家劫舍的命令一般,疯狂向我扑来。我脚下不赖,在竹林里穿来梭去,没了影。那些小喽罗回来报告说没了影,阿飞听了学着土匪头头的样子,说,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找来找去,最后发现我躲在竹子上,阿飞说,把它摇下来。小伙伴们虽然劲不大,但人多,况且我还爬在竹子顶端,一整猛摇,竹子还是东倒西歪,但是我就是抱紧了不下来,他们一停手,竹子又直了。阿飞说,你不下来,我上来捉。阿飞爬到一大半,竹子自然弯到一边,于是我爬到邻竹上去了。我一爬过来,原来那棵竹子一下子就弹回去,阿飞一个疏忽,啊呀掉地上去了。阿飞摔得生疼生疼的,就差没掉眼泪了,但火气可不小,一边骂我使诈一边用刀在下面砍竹子。两个小破孩哪里晓得事情的严重性,都由着性子,我不肯下来,他也不愿意住手。终于喀嚓一声,竹子断了,把我摔昏死过去。
跑过来一看,半天没见动静,大家都慌了。阿飞以为把我摔死了,急得哭,但又怕去叫大人。不知是谁说的,说看看他还有没有气。探了探,总还算有气,心缓过来大半。小孩子电视看多了,这个说要掐人中,那个说要人工呼吸,有的还说要运气,用神功来治疗,喳喳叫了起来。阿飞毕竟大点,去捧了一捧水过来,总算把我浇醒了。阿飞说,对不起,疯,你千万不要去告诉我爸,不然我会被打得半死。我心想,被我爸知道了,我也会被揍得半死。于是我原谅阿飞了,说,没事。这以后阿飞才不像以前那样老欺负我了。所以我对这片竹林记忆异常深刻。
但眼前这几棵竹子却完全不像我记忆中的竹子。
我凝神锁视着一株鸡啄米似的细竹杆——它吃水不少,哈腰一上一下,心底呐喊着,倒,倒。果然,喀嚓一声,它果然折了下去。
这不是竹,我不禁生疑。
天空一道闪电划过,一声炸雷,我的心被猛的吓了一跳。但我看清了一个人,是阿飞,他跑到雨中去了。我说,阿飞,你不要命了,天上有炸雷呢。阿飞不答话,仰头望着天空,张开双臂,任雨点打在身上。
这是我认识的那个阿飞么,我不禁生疑。
我真怕出事,再也管不了雨有多大,冲出去了。我扯着阿飞的胳膊说,你疯什么疯,走,跟我走。
阿飞说,走!我就要走了!
我听他这语气完全不对劲,走,却不是跟我走似的。
阿飞又说,我今天就走!
我说,走哪里去?快跟我走。
阿飞说,我要走了,真的要走了。
我似乎听出了点什么,我说,走哪里去?
阿飞说,离去。
我说你发神经吧。
阿飞却说,我是说真的,走,跟我走,喝酒去,就当是为我践行!反倒拽着我的胳膊拉着我走。
你们搞什么鬼呢?
这是馨的声音,我扭头一看,馨张着伞立在雨中,手里拿着一个饭盒。
我说,没什么,在洗澡呢。
阿飞没有松手,边拖边拉,把我拽走了。
馨看着我的背影,一定会想,这是他吗。我不禁生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