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北风怒吼着,太阳只是在中午的时候,稍稍露了一下她那张惨白和暗淡的脸,便怕冷似的躲进了厚厚的云层,天空阴沉而晦暗。桃李庄在寒风中蜷缩着身子,所有的树木都变得光秃秃的了,大水坑结了厚厚的冰层,马路上猪狗的粪便被冻得像砖头一样的干硬,街道上、胡同里见不到一个人影,屋顶上金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窗纸被肆虐的冷风愤怒地鼓动着,发出哗哗的响声。
颜氏终于在天寒地冻的季节,在桃家历经磨难的日子,带着悲苦的神情闭上了双眼,离开了让她烦恼忧愁的人世。她可能无法接受命运的残酷打击,再也不能忍受饥寒交迫的日子,或许她已经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地狱般的时日。
颜氏在弥留之际,在金州市工作的两个女儿都没能回到她的身边。此时,金州市的运动正搞得如火如荼,人人过关,人人自危,桃志芹的丈夫张红正三天两头遭到厂里造反派的揪斗,家庭仿佛遭受了灭顶之灾,愁云密布。桃志新、王祖荣,各自的单位根本不准假,理由就是,是积极参加运动重要,还是为地主婆奔丧重要?孰轻孰重,你们自己掂量,你们不是要和反动的地主家庭划清界限吗?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桃志卿从老家打来长途电话,桃志芹把家里的遭遇简要地讲了一下,桃志卿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姐儿两个坐在一起,默默地相对垂泪。她们每人给老家寄了二十元钱。
颜氏全身浮肿,面对身边的亲人,她竟然感到格外的陌生。
她指着桃立东问在座的亲人,这是谁家的孩子?
他是东东啊!您的孙子。赵英芝说。
颜氏睁着一双困惑的大眼睛摇了摇头,她的脸因为浮肿竟然出现了不真实的容光焕发。不认的,不认的。
桃立东听奶奶不认识自己,当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奶奶,我是东东,我是东东。呜呜。奶奶,我是东东啊。
桃立敏也不禁大声抽泣着,嘴里不停地说着,奶奶,他是东东,我是敏敏,是您的孙子孙女。你怎么不认我们啦?呜呜。奶奶,奶奶。
桃润泽感觉眼圈一红,急忙回过身去,装作找烟袋去了外间屋。桃志卿站在炕边感觉喉咙发紧,两滴眼泪从一张胖胖的黑脸上滚过。
赵英芝拿手绢抹了一下眼睛。立敏别哭了,带东东回北屋,你们这样一闹,对奶奶的病情不好。快走吧。
桃立敏、桃立东泪眼模糊地离开了南屋。
夜半时,颜氏终于撒手人寰,临终前,她忘掉了所有的人和事,对一切糊里糊涂,懵懵懂懂,就这样,她无忧无虑地踏上了黄泉路。
桃润泽、桃志卿、赵英芝三个人坐在北屋的炕上,商量如何操办丧事,三个人都在为钱发愁,谁也不愿多说话,只是不停地抽烟,从他们嘴里吐出的烟雾仿佛一团团的愁云,将三个人紧紧地笼罩着。
李铁牛和桃润山先后脚进了屋,桃志卿和赵英芝急忙跪在地上给二人磕头,两个人同时伸手把他们从地上拉起来。
二嫂她人多好啊,就这么走了。桃润山说着红了眼圈,用右手的袖子擦了擦眼泪。
李铁牛也掉了几滴眼泪,他在地上擤了一把鼻涕,抬起头来对大家说。都别难过了,这两年二哥伺候二嫂算是尽心尽力了,志卿两口子也都挺孝顺,你们也算对得起二嫂了,她这么走了也值了,再说,瘫在炕上多受罪,早走早享福。
桃志卿为两个人卷了烟,并为他们划火柴点燃了。
二哥,二嫂这丧事打算咋办啊?是风风光光的大办啊,还是节省着办?烟雾随着桃润山的话语跳荡着飘了出来。
拿什么风风光光的大办啊?我们爷仨儿正在这发愁呢,家里没有积蓄,给她看病都花光了,前两天,志芹她们给寄了四十块钱,买棺材都不够啊。
李铁牛不失时机地插进话来。二哥,既然说到这了,这里没有外人,俺正要对您说个事,刚才,前村的侯书道找俺了,他是大队委,正好管这档子事。他给俺下指示,说了几不准,咱也不知他娘的咋有那么多的不准,跟俺人五人六地说话,他是啥玩意变的谁知不道?他说,不准咱家大办丧事,不准披麻戴孝,只准戴黑箍儿,不准请吹鼓手吹拉弹唱,不准放枪放炮,不准请远亲,只准请近亲。
哼,侯书道算是替我操心操到家了,正合吾意。你让我大办我也没这个财力。家里还有秋收时小队分的两口袋棒子,几十棵大白菜,四十块钱。你们哥俩儿帮帮忙,就着这一堆一块给操办吧,都交给你们哥俩儿了。对了,还有,村里人不管是近的远的,我一律不收礼,不是我不讲人情啊,主要是我还不起啊。桃润泽说完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灰。
二哥,让俺说这样吧,棺材的事儿让润山去办,你家那点粮食留着过冬吧,小队里给您出三口袋红高粮,等到明年分你们粮食时,少分你们家两口袋,这件事俺能做主。
谢谢牛子叔了。桃志卿夫妻陪着笑脸给李铁牛道了谢。
桃润山说,二哥,您看棺材打多少钱的合适?
我算了算,只能拿出二十五块钱,剩下的钱,买大油炒菜,黑纱,烧子(纸钱),白幡,摔盆等等,都得需要钱。
二十五块钱,只能打一口薄皮棺材,那样真就委屈二嫂了。
委屈就委屈吧,怎么办呢,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了。再说,人死如灯灭,弄个金棺银棺也没有用,埋在地底下什么都看不到。
因为贫穷,因为地位的低下,颜氏的丧事在全庄子来讲,办得最冷清、最寒酸。就连少不更事的桃立东都充分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桃立东记得,秋天的时候,桃李庄一家姓张的死了老爷子,这老爷子死得真是风光。这一家有五男二女,用席子搭了一个大灵棚,一口大棺材油着红漆,棺材的正面用金漆描了两个蝙蝠和一个大大的吉祥福字。孙男地女一大帮,都是披麻戴孝,一家子人哭起来惊天动地。灵棚的旁边有吹鼓乐队,唢呐声拉着悠长的音调如泣如诉,还有喧天的锣鼓声,终日不绝于耳。出殡的那天,大街上看热闹的人山人海,前后八抬大杠,把在阳光下闪着暗红光芒的大棺材抬上了四匹马拉的胶皮轮大车上,用红布围成的大方罩子罩在马车上,制成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大轿车,孝子孝女们都是白布罩头,还有众多的亲朋好友,排成了长长的一百多人的纵队,长子在最前面扛着高高的白幡,哭声雷动,鞭炮齐鸣,二踢脚和土枪声振于天,一条一里多长的送葬队伍,真是浩浩荡荡,蔚为壮观。姐姐领着桃立东的手穿梭在人群中,让桃立东大开了眼界。
奶奶的棺材是一口薄皮棺材,漆成了黑色,前面没有金光闪闪的蝙蝠和吉祥福字,没有灵棚,棺材孤伶伶地停放 在院子中央,四村八乡的近亲仅仅来了二十多人,没有人披麻戴孝,人们只是臂戴黑纱,没有惊天动地的哭声,没有如泣如诉的唢呐声,没有喧天的锣鼓声,更没有鞭炮声,没有土枪声,没有四匹马拉的胶皮轮大车,只有一辆小毛驴拉的小跃进车,赶车人还是桃润山桃三爷,是他把奶奶和桃立东从小庄拉回了桃李庄,如今他又把奶奶拉进坟墓。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的,只有三十几个人,那天,天空黑着一张脸,不时地飘下雪花,它也一定在为奶奶难过。街上没有多少人看热闹,因为没有热闹可看,爸爸桃志卿一个人扛着白幡走在最前面,他没有呼天抢地哭泣,他只是默默地流泪,桃立东和姐姐搀扶着妈妈,他们也只是默默地流泪,后面是三叔,还有那些四村八乡的近亲们。在村东的坟地里,终于矗立起了一座新坟,坟尖上插上了爸爸扛过的白幡,没有石碑。奶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走得是这样的寒酸和冷清。从此,她孤伶伶一个人长眠于地下,忍受着风霜雨雪、酷暑严寒,坟头会变得越来越小,长满了荒草,真是荒草一堆草没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