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上天的垂顾,桃润泽在回小庄的路上,竟然在路边的小河沟里发现了一个大红薯,足有半斤多重,想必是赶集卖红薯的人不小心掉落的,他看看远近无人,便牢牢地抓住这个有点分量的家伙,红薯身上有几处新鲜的伤痕,露出了诱人的粉色。他望了望前方,前边不远处就是子牙河了,到河边洗一洗,可以饱餐一顿了,这意外的收获让他很是兴奋,他加快了脚步,越过了高高的河堤,很快来到了河边,河面很宽阔,浑浊的河水在秋风吹拂下涌动着层层波浪,他迅速地撸胳膊挽袖子,用河水洗干净了红薯 ,用力掰下一块,红薯的粉红断面上立刻渗出了点点白色的液体,尽管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但他的牙口依然良好,他大口地咀嚼着脆甜的红薯,终于感到了胃部的充实。吃完了红薯,他用手绢抹了下嘴唇,便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从兜里掏出烟盒包,把一只小烟袋伸进盒包,他点着了烟袋,深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地吐出了一口烟,烟雾迅即被风扯散,他禁不住苦笑了一声,自己何以到了这步田地,竟为了一块红薯跑得气喘吁吁,狼狈不堪,而且吃得这样没出息,狼吞虎咽,全没了体面和羞耻,难道饥饿真的让人这样不顾一切?他看见对岸有一艘小火轮正驶离了码头,向北面的金州方向行驶,幽长的汽笛声在桃润泽听来仿佛一声嘹亮的呜咽,让他的心不禁抖动了一下,就是这小火轮把我们全家人急匆匆地载出了金州市,又毫无情面地扔在了这片了无生机的土地上,从此,便要过那无边无岸无尽无休的苦难岁月,何时是个头啊?
那些帐目无疑是祸根,我留着那些东西确实是在自取其祸,你们老的少的都在埋怨我,可我又向谁去鸣冤叫屈呢?当初,我经常跑金州市做粮食贸易,曾经接触过进步人士和阅读过进步书刊、报纸,知道老蒋不会长久,共产党斗地主分田地,争取了那么多穷人的支持,得民心者得天下,江山肯定是人家共产党的,所以我感觉积攒家业到头来终究是场空,不如尽早卖掉大部分的土地房产,只留一小部分,够吃够花就行,让孩子们都进城工作。大哥有两个儿子,我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大哥的大儿子志文,立志脱离庄稼地,在金州师范上学,将来肯定要在金州市谋出路,二儿子志安和我的儿子志卿是同龄人,已经十八岁了,送他们到城里买卖家当学徒。由于父兄目光短浅,他们坚决反对我卖掉大部分土地房产的意见,顺者为孝,我没再固执已见。我不仅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从此竟一心一意发家致富,使家业不断殷实,到平分前夕,家有良田四顷,前后四合套大院,加上其他房子共有四十多间,粮食堆积如山,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财主,高大、威严的门楼挂着“福满堂”的大牌子,门前一对石狮子张牙舞爪,震慑着一切鬼恶。
然而,我的预言很快被应验了,成了不可辩驳的事实,共产党真的要来了,我跌足顿脚,悔恨交加,当初自己为什么不坚持己见?此时父亲早已谢世,而兄长竟然吓飞了魂魄,变成了一个胆小如鼠的疯子,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我怨谁,恨谁?我有苦无处诉,只有独自吞下了这颗苦果。我急忙命人备车,带着一家老小,裹着细软,一应物什,我特别没有忘记自己一笔笔记下的账目、地契、财产登记表,谁知正是这些东西成了今日的祸根。一家人仓惶逃到了金州市。十几年来孩子们都找到了工作,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我也出去做过工,当了几年瓦匠,终未能转成正式工人,人过六十,再无所求,只好赋闲在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翻阅着那些地契账目,抚今追昔,怅然若失,但又无可奈何,我深知这是命,这是时代使然。可是每当我想到自己的事业被别人瓜分殆尽,我的心似乎在流血,可是流血又能怎样呢?你也只能摇头叹息。真如他们所说,你想变天吗?你想反攻倒算吗?你真的盼望老蒋打过来吗?真是笑话啊,是天大的笑话啊,谁这样想谁就是疯子,谁就是痴人说梦,那无疑是螳臂挡车,鸡蛋往石头上撞。我不过是通过翻阅那些东西聊以自慰,毕竟是一生所付出的心血换来的呀,我只想着在回忆中度过余生。那一段时间,广播、报纸的火药味越来越浓,风声越来越紧。我早就想把那些东西全部烧掉,但我每次划着火柴,每次又犹豫起来,我不忍烧掉这堆实质上的废纸,仿佛烧掉了它们就等于烧掉了我的一切,我实在还想要这些念想,思想剧烈斗争的结果,我终于没有动手。我当时仍幻想这只是一场运动,共产党爱搞运动,运动过去了也就没事了。然而,哪里知道,就是因为我的优柔寡断,竟然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