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同恩不能穿的衣帽鞋袜,把桃立东装扮一新,一顶蓝布简绒棉帽子,一件带毛领子的短大衣,绒衣绒裤,制服褂子,花达呢裤子,一双鹿皮鞋,从表面看,谁会说他是乡下孩子?只是当他张嘴说话时,那一口乡下腔,那一脸羞赧的神情,最终还是不能褪去乡村人的痕迹。桃志新送给桃立敏一条大红色的毛线围巾。
礼拜天,一行六人乘公共汽车去了群众公园,他们兴致勃勃地观看小猴子、观看狮子、老虎和大象,观看狗熊……王祖荣拿着一架东方牌的照相机,不停地让大家摆姿势,让大家微笑,单人照,双人照,三人照,四人照,五人照,照六人照时,王祖荣把照相机调成自动拍摄,足足拍照了两个胶卷。后来,王祖荣把这些相片洗了两套,留在金州一套,另外一套由桃氏姐弟带回了乡下,有不少相片被挂到了邻里的相框里,桃志海家、李文红家都有桃氏姐弟在金州市的留影。
王同芳、王同恩放寒假了,王祖荣作为小学校的后勤人员也紧跟着放寒假了,桃志新在棉纺厂的幼儿园上班,上一天歇两天,所以大家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陪伴桃立敏桃立东姐弟。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频繁地走亲访友。最先去了王同恩的爷爷奶奶家,爷爷神情淡然,一脸的病态,奶奶虽不是亲奶奶,长得很漂亮,但她非常地热情,还给了桃立东几元压岁钱,都是一元的新票子。然后去了王同恩的伯父家,他们家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小的儿子和王同芳同龄,他给桃立东们讲时下流行的手抄本小说,什么绿色尸体、龙飞三下江南、梅花党、绣花鞋,孩子们听得入了神,桃立东吵着嚷着不回家,非要听通宵。他们还去了桃立东的伯父桃志文家,桃志文一脸严肃地坐在椅子上,腰板挺得很直,话语不多,问了二叔桃润泽的情况,便不再说话,伯母和刚刚回家过年的桃立春倒是很热情,斟茶倒水,殷勤招待。三叔桃志安油光满面,嘿嘿地笑着,三婶和堂姐桃立云长得很像姐妹俩,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堂兄桃立涵整个是桃志安的翻版,也是一个高个子,也是一个老蔫儿。无论到谁家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而且还有压岁钱。大家成天乘着公共汽车在金州市的街道上穿梭往来,桃立东满眼都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此时的金州市还没有多少楼房,大部分亲友都住着像棉纺新村一样的平房,只有爷爷奶奶家住在一栋小二楼中,据说,这里过去是日租界。除了走访亲友,他们还去了百货大楼、去了敬业场,是金州市最繁华最热闹的购物天地。在桃立东的眼中,金州真是天堂一般的城市,如果能够一辈子生活在这片天地里,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无论在王家,还是在桃家,他本来就无可辩驳地属于金州市,可是,谁知造会化弄人呢,他不再属于金州市,他只属于没有希望只有艰苦的乡下。
将近两周的时间,桃立东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张小长脸变成了圆脸,面色十分滋润,手上皴裂的皮肤开始变得光滑细腻了。姐姐桃立敏,脸上的高粱红色褪去了,开始变得白皙了。开始时,桃立东每顿饭要吃两大碗米饭,如今只能吃一碗,馒头要吃两个,现在只能吃一个,面条一顿要吃三碗,现在也只能吃一碗半。
可是回乡下的日子就要临近了,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家。
王家所有的人,当着桃立敏的面儿,谁也不敢称呼桃立东叫王同祝,更不敢让桃立东叫爸叫妈叫哥叫姐。大家仍叫他东东,邻居称呼他王同祝,王家的人还要偷偷看着桃立敏的脸色,主动纠正他们的错误。桃立东只能称呼亲生父母为二姑二姑夫,称呼哥哥姐姐,前面还要加上他们的名字,同芳姐,同恩哥。
显然乡下来的姐弟俩是两个吃主,一个人的饭量要相当于他们王家两个人的饭量,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他们家以往节省下来的米面都吃光了,这里的消费品无不是凭票定量供应,再这样吃下去,就会出现寅吃卯粮的局面。幸亏是通过走亲访友转嫁了一部分矛盾。王家人的热情逐渐淡下来,早点没有了油条,也没有了浆子豆腐脑,只有大米稀饭馒头咸菜,炒菜里不再有肉,肉片换成了豆腐干,粳米换成了籼米。
大家不再一起说笑,不再一起看相片,不再一起逛百货大楼。王同芳王同恩忙着做功课,他们再不会陪着桃氏姐弟去看电影了,那天,他们为了让桃氏姐弟能够看上电影《智取威虎山》,四个人一块步行,转了四家影院,方才如愿以偿。王祖荣经常躲在小厨房里,拿着一个白菜帮子,不厌其烦地一小块一小块地撕下来,给两只母鸡喂食。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他拿了一本时下流行的反特小说《红石口》,到臭哄哄的公共厕所蹲大便,不知是便秘,还是《红石口》吸引了他,抑或是心烦了桃氏姐弟?他一蹲就是一个半小时。
桃立敏向两位大人提出来,我们该回家了,东东也快开学了。
两位大人都微笑着挽留,但那挽留十分地勉强,嘴里说着挽留,但脚下却加紧了行动,他们为桃氏姐弟回家迅速作着准备工作,王祖荣骑自行车亲自到长途汽车站为桃氏姐弟买车票,节日期间旅途繁忙,增加了一趟下午两点的车次,正好不用起个大早去乘车。他们派王同芳去二九街买范家麻花,这是金州市有名的食品,还买了一斤白皮一斤核桃酥,派王同恩给桃立东买了十只铅笔两块橡皮五本白报作业本。王同恩把连环画《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送给了桃立东。桃志新拿出一块花达呢布料,让王祖荣给桃立敏量体裁衣,做了一条裤子,连裁带做,只用了半天的时间。
桃立东从心眼里佩服王祖荣的心灵手巧,用妈妈赵英芝的话说,王祖荣除了生孩子不会,什么事都难不倒他。屋里的大立柜是他的杰作,墙上张贴着的一张八骥图,形态各异,那也是他的杰作。桃立东曾听过他拉二胡,拉得是《二泉映月》,那声音如泣如诉,听得桃立东直想流眼泪。正像妈妈赵英芝所说,王祖荣太能耐了,王家人所有的心眼都给了他一个人,所以,其它人就显得那样的笨拙。桃志新从来不拿针线,只要王祖荣歇班,油瓶倒了她都不扶,王祖荣买菜做饭,忙得不亦乐乎。她只会坐在床上抽烟,也不会聊家常,更不会论短长、谈是非、褒贬人,只是心满意足地看着身边的丈夫和孩子们微笑着。她对桃立东表达感情也只是偷偷地流眼泪,桃氏姐弟来金州市的第一个晚上,她和桃立东睡在同一个被窝里,她握着桃立东的脚丫子,在桃立东的耳边小声说道,和你爸的脚丫子一样,肉乎乎的,都是肉。只有内容简单的这么一句话。那天,全家人吃捞面时,她并不避讳桃立敏,她慈爱地望着桃立东说,每年的十月九号,我们全家人都要吃捞面,为你过生日,把一碗捞面拌好了放在窗台上,那是给你的。桃志新的这句话让桃立东非常地感动,自己的亲生父母,自己的姐姐和哥哥,并没有忘记自己。在乡下,谁都不记得他的生日,当然,更不会给他过生日。虽然,他们从来没给他过过生日,但他知道,桃家所有的人都爱他,他们是用另外的一种方式爱着他,呵护着他。这或许就是亲生和养身父母的不同之处吧。
王家的一双儿女徒有漂亮的外表,也是一对稀松平常之人,桃立东向王同芳王同恩请教算术功课,追击问题,归一问题,他们都拼命摇头,王同芳已经上初中了,就连外祖父桃润泽的一封来信都不能完整地读下来,何况是让她动笔写信呢,更是比登天还难!桃立东和王同恩在胡同里玩耍,遇到一些流里流气的孩子向他们挑衅,王同恩像个受气包似的大气都不敢出,倒是桃立东挥着拳头勇敢地迎上去,把那些孩子吓跑。他从心里看不起王同恩。
乡下生活虽苦,可苦难教会了桃立东许多东西,多年来家庭和自己经历的种种不幸命运,让他过早地成熟了,对人生慢慢地有了自己的见解。爷爷桃润泽、妈妈赵英芝是自己最好的人生导师,从李云鹏、李铁牛那里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李文武更是自己人生道路上的师友。桃志海李金树是自己童年少年时代最好的伙伴,如果没有他们的相伴,自己将会度过怎样不堪的童年少年时代啊!
这里的亲人仍然是自己的亲人,血浓于水,血缘是永远割不断的,但这里已经不是自己的家,王家人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这间狭*仄的屋子,再也不能容下另外的人,多了他一张嘴,必定会让他们变得艰难起来。该是和姐姐桃立敏回家的时候了。桃李庄才是自己真正的家!
依依不舍。
当下午两点钟,长途汽车冲出金州市区时,桃立东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个词汇,是的,依依不舍,他们在金州市的日子虽然短暂,但让他充分领略了什么是幸福生活,充分体会了城市比乡村的优越,是的,依依不舍,他对亲人们依依不舍,对这里的幸福生活依依不舍!
就要到梁庄子公社了,桃立东感觉返乡的速度太快了,金州市的一切,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味,一眨眼就到家了。他透过车窗,望见白茫茫的大地上,远近横卧着几座乡村,光秃秃,灰蒙蒙,没有一点生气,桃立东的心里不禁生出了几分悲凉。姐弟俩走出长途汽车站,桃立东觉得梁庄子的街道是这样的狭窄,房屋是这样的矮小,来来往往的行人是这样的土气。桃立敏桃立东一前一后走在回桃李庄的土道上,放射着暗弱光芒的夕阳就要落到桃李庄的头顶上了,桃立东觉得自己又累又乏,迈出的步伐是这样的艰难,他觉得前方一点希望也没有。
又是一个停电的日子,桃家大院各家的窗子闪烁着油灯昏暗的光芒。
姐弟俩走进了北屋的里间屋,桃家三位大人都在座,他们一见姐弟俩,都喜出望外地叫出了声。
思量着你们也快回来了,没想到是今天。赵英芝接过桃立东手中的东西,桃立东感觉嗓子快要冒烟了,急忙转身出了屋子,从缸里舀出半瓢凉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水冰凉冰凉的。
我给你们热热饭吧。你们在金州过年,我们三个人在家可冷清了,没有你们一点也不热闹,过年是为谁过 啊,还不是为你们过啊,你们不在,这年过得真是没劲透了。
桃立东听了赵英芝的话,脑海里闪现出三个大人,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坐在孤灯下,相对而坐,默默无言,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他们思念着去金州市的两个孩子。爷爷和爸爸有没有遭到批斗?侯书道桃卫彪们有没有找他们的麻烦?如果是那样,他们肯定过了一个无趣而堵心的年,而我们在金州快乐无比,一片欢声笑语,他觉得真是有些对不住这些大人们,他不禁可怜起这些亲人来。他打开点心包,先给爷爷递上了一块白皮点心,然后给爸爸递上了一块核桃酥,他拿了一个麻花送给正在外屋热饭的赵英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