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文武的才华与抄家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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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立东上小学四年级了,正在为写一篇作文冥思苦想。他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个作文本,那上面用铅笔已经写下了一个作文题目《记一次劳动》。他用双手托着两腮,两眼望着前面的窗子呆呆地发楞。

    他回忆着前几天支农抗旱的情景。今年春播正赶上大旱,李文莉老师带领四年级的全班同学,到村北的田野帮助七小队种玉米。桃立东卷起裤腿,担着满满两桶水,和侯永顺、李金树这些大同学暗暗较劲比赛,他们比桃立东年龄大,个子大,担着满满的两桶水不晃不洒、往来穿梭、健步如飞,侯永顺每次从桃立东身边经过时,脸上便现出洋洋得意的神情,一双小耗子眼瞪得鼓鼓的。桃立东晃晃悠悠地行进着,他孱弱的身体与满满的两桶水实在是不成比例,但他咬牙坚持着,他看到了李文莉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也看到了许多同学鼓励赞佩的眼神,他们心中也一定在肯定自己的积极表现,也一定希望自己通过这积极表现,能够早日加入红小兵组织。

    李金树从他身边经过时,小声嘟囔了一句:别逞能了,坚持不住就让给别人。

    桃立东只艰难地挑了两趟水,便全身冒汗,感觉两边的肩膀疼痛难忍,眼前金星乱闪,他暗暗叫苦,恐怕再也支撑不住了。就在这紧要关头,桃志海仿佛大救星一样,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急忙抢过了他手中的担子,桃立东在心中暗暗地舒了一口气,他假意和桃志海争夺了一番,最后只好放开手中的担子,感激之情像春水一样在他心中荡漾着。收工的时候,李文莉老师做劳动小结,充分肯定了李金树、侯永顺、桃志海和桃立东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桃立东心里美滋滋的,一时间他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当之无愧的红小兵一员了,脖子上终于戴上了向往已久的鲜艳的红领巾。

    当桃立东真正落笔的时候,他所经历的劳动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他先是用热火朝天的字眼儿描写劳动的场景,然后不厌其烦地叙述李文莉老师、李金树等同学的积极表现,再写自己怎样在他们的感召下,终于勇敢地挑起了水桶……桃立东深知,必须要写好人好事,要写自己怎样受到教育,怎样在劳动中得到锻炼。他打算尽可能多得使用华丽词藻,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把文章写得漂亮,尽管他搜索枯肠,但只是想到了诸如热火朝天、斗志昂扬、勇往直前等字眼儿,他一边笨拙而缓慢地写着,一边不停地用橡皮涂改着,足足用了半天的时间,总算完成了这篇错别字连篇的作文。他拿着作文本,蹦蹦跳跳地跑出了南屋,来到北屋向妈妈赵英芝报告自己平生第一次作文成果。

    赵英芝很快看完了桃立东的作文,她对桃立东大大地夸奖了一番,并动手修改了几处错别字。

    过了几天,赵英芝从外面回来,对桃立东说:住在咱对门的文武哥,也是小学四年级,自学了一肚子文化,写了一手好钢笔字,他正写小说呢。你可以向他学习写文章。

    桃志卿在一旁叹了口气。可惜啊,一个挺漂亮的小伙子,就是因为出身不好,都二十多岁了,还没有人给说媳妇。有一肚子文化也白搭,没有用武之地,这社会只用根红苗正的。

    桃润泽说:根红苗正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是睁眼瞎,也不会有大出息。文武那孩子有志气,有股不服输的劲儿,现在自学文化,练习写文章,将来总有翻身的机会。

    桃立东的脑海里又一下涌出高粱地里那丑陋难堪的一幕、浮现出李文武的痛苦表情,他痛恨桃卫彪,痛恨这个不学无术的造反派,痛恨这个癞虾蟆,粗暴地霸占了张文芳,他横刀夺爱,破坏了文武哥的终生幸福!他痛恨张文芳,痛恨这个只知登高枝只知向上爬的不要脸的女人,她根本不珍惜李文武珍贵而崇高的感情,她宁愿把自己这朵鲜花插在桃卫彪那摊牛粪上,也不愿和李文武成就一段美好姻缘。他替文武哥可惜,替文武哥痛苦,为同是四类分子子弟的卑下身份而叹息!

    自从桃立春搬回桃家大院后,李文武便住进了西厢房。桃立东悄悄走进李家西厢房,里间屋的光线有些昏暗,李文武没在屋。靠北墙放着一张简易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一本新华字典,一个用十六开白纸装订的笔记本,笔记本上放着一枝金光闪闪的派克笔,字典敞开着,正好是一半的页码。桃立东坐在椅子上仔细翻看着笔记本,上面的钢笔字见棱见角,遒劲有力,非常漂亮。所记的内容是字典上的一些字和词,显然,文武哥正在学习字典。学习字典,这需要多大的功夫啊!桃立东暗暗佩服李文武的刻苦精神。炕上扔着两本破烂的书,没有封皮,更没有目录,他拿起一本仔细翻看着,上面有很多文章。

    李文武挑门帘进了屋。东东来了,你可是咱庄子上的神童,大驾光临,真是蓬筚生辉啊。

    啥神童啊,文武哥别取笑了。妈妈让我来向文武哥学本事来了。

    你妈妈可真是会开玩笑,我有啥本事可教你的?

    文武哥,真佩服你,我看你正在啃字典,这得多不容易啊!

    我只上了小学四年级,要想读书就得啃字典,不然,没别的办法。李文武脱了鞋子爬到炕上,倚在被摞上,微笑着看着桃立东。李文武生着一张四方脸,红脸膛,两道浓重的剑眉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一幅蒜头鼻子,一张阔嘴,当他微笑时,露出一嘴整齐的白牙。如果不是穿着这一身黑棉袄黑棉裤,如果不是操着一幅乡下口音,说他是下乡知青谁都不会怀疑。

    我记得那些年,你在文起叔家给大伙读《雍正剑侠图》,半文半白的,你都能读下来,还用啃字典吗?

    那时候只是读个热闹,再说,那些书都是通俗的侠义故事,没有多深奥。要是阅读真正的文学作品,就得啃字典,要自己写文章,更得需要啃字典。

    这两本是什么书啊?

    是中外文学作品集,名家名著,都是精华文章。

    您都读过吗?

    当然都读过。现在禁了那么多书,没别的可读,这两本书也算四旧呢,上面的好多作家都被打倒了。我翻这两本书,翻了不知多少遍了,有的文章差不多都快背下来了。

    真的吗?

    不信,我背给你看!你翻到第153页,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筑路”,节选自他的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到了吗?好,你听着:

    秋雨打着人们的脸。一团团饱含雨水的乌云,在低空慢慢移动。深秋,一望无际的森林,树叶全落了。老榆树阴郁地站着,把满身皱纹藏在褐色的苔藓下面。无情的秋衣剥去了它们华丽的盛装,它们只好光着枯瘦的身体站在那里。

    ……

    李文武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背诵着,像广播里的播音员的声音,他目光迷离,完全沉浸在这篇优美的文字中了。他竟然一字不差地背诵了整篇文章。桃立东也完全沉浸在奥斯特洛夫斯基所描述的生动感人的世界中了。

    李文武背诵完了筑路,不再理睬桃立东,兀自下炕穿鞋,坐到桌前,把字典和笔记本推到一旁,从桌子的一角拿过来另一个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桃立东悄悄地走上前去,他看见那一页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遒劲的钢笔字。

    李文武旁若无人地朗读起来。

    距离我上车的时间还有多久?……

    桃立东寂静无声地坐在炕沿上,默默地听着李文武朗读着自己的文章。描写的是一男一女在车站分别时的情景。距离我上车的时间还有多久?这是男主人公向女主人公的一句问话。是文章开头的第一句。桃立东在心中默默地反复地记诵着这句话, 他当时感觉这些文字是那样的优美,那样的生动。他的心中对李文武油然而生了更深层的敬意。直到许多年后,当桃立东自己开始创作发表作品时,方才认识到这句问话是那样的不真实,在现实中,谁也不会这样问话,因为它太书面化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