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字士衡,吴郡(今江苏苏州)人。说起陆机的出身,那可不得了,读过《三国演义》的恐怕没人不知道。他爷爷就是大名鼎鼎的陆逊,那可是一把火把刘备烧个半死的人物。他老子也不含糊,就是吴国大司马陆抗,曾经率领吴军跟西晋长江沿岸一带对抗若干年。有这样的父祖,陆机绝对称得上是出身名门,在吴国呢,那绝对是最孚时望的人物。《晋书•陆机传》里说他“身长七尺,其声如钟。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俨然一副名将之后的形象。
陆逊和陆抗都是儒将,陆机遗传了父族的优良基因。他本人虽然是一介文人,对兵戈之事却颇有见地。吴国灭亡后,他心情非常沉痛,于是写了上下两篇《辩亡论》,条分缕析,说明孙权之所以兴国,孙皓之所以亡国的道理。这两篇文章不仅论理精辟,而且文采斐然,颇能见出其作为“太康之英”的文字功力,喜欢读政论文的朋友们可以上网参看一下。其实我们读陆机的《辩亡论》,《五等论》这一类的文章,最重要的倒不是看他分析兴衰存亡的这些道理本身,而是隐藏在这些议论之后他那作为功臣后裔的强烈自豪感。因为爷爷和老子在吴国的地位和功业太过显赫,在陆机的少年时代,光大父祖勋业的观念,就在他的潜意识当中牢牢地确立了,这甚至成为了他人生的基本目标。想要光大父祖的勋业的话,就必须寄望于在政治生涯中取得骄人的成就,因此这种目标无形中也就提高了陆机对于本人建立功业的期望值,因此可以说,在陆机的一生当中,一直存有一份浓厚的“父祖情节”。
这种“父祖情结”,最明显的体现,是陆机跟名士卢志的一次对话。太康末年,陆机和他弟弟陆云一起来到洛阳。因为他俩在吴亡以前就已经有高名于天下,京城里的不少高官名士都想跟他们见一见,聊一聊。有一回,北方名士卢志邀请到这兄弟俩上门作客,他仗着自己出身高贵,瞧不大起陆机这个亡国之人,于是很傲慢地问他道:“陆逊、陆抗这俩人儿,跟你是个啥关系哩?”陆逊、陆抗是陆机的爷爷和父亲,再说他们也都是名声赫赫的吴国将领,卢志不可能不知道他们跟陆机是什么关系,更不应该直呼其名,他这样做,实在是没礼貌地可以。陆机一听,心里来气,他的回答锋芒毕露,一点面子不给卢志留:“我跟他们的关系啊,就像你跟卢毓、卢廷的关系一样。”卢毓、卢廷这俩人,一个是卢志的爷爷,一个是卢志的老子,卢志拿什么样的无礼来找茬,陆机就用什么样的无礼来回敬。卢志听了非常没脸儿,可是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反攻,于是直接变成哑巴,半天没再说话。会面结束后,陆云埋怨陆机道:“咱们那儿跟他们这儿离那么远,说不定他是真不知道,你说话何必这么冲呢!”陆机愤然作色道:“咱们的父祖名播四海,他哪有不知道的道理!”此事之前,人们常常议论陆家兄弟二人的优劣,未有定论,经过这事,人们终于知道孰优孰劣了。
又有一回,陆家兄弟去拜见王济。王济这人,咱们以前写过,最是个爱找茬的主儿。他请陆家兄弟吃饭,席间指着羊奶做的奶酪对陆机说道:“你们吴国有什么好吃的能跟这个相比呀?”陆机答道:“我们吴国有千里莼羹,未下盐豉,都是人间的无上美味,怎么就不能跟这羊奶酪相比呢?”这回答被时人称为名对。由此可见,陆机不但有着浓重的“父祖情结”,而且怀有强烈的爱国情结呢。当年坚决主张伐吴的代表人物,张华是其中之一。因此,按说陆机、陆云兄弟该对他怀恨在心的,可是他们入洛以后,知道张华此人最是推重人才,素爱奖拔后进,于是一起去拜见他。张华早就听说过他们两人了,见到他们后,就如同见到旧日相识似的,激动万分地说道:“伐吴之役,别的倒没什么,关键是收获了二位俊才啊。”
陆机来到京城后,由于张华、王济等人的举荐,仕途还是比较得意的。他先是在吴王司马晏手下做事,后来赵王司马伦辅政时,他又被任命为相国参军。因为参与了诛杀贾谧的事件,他因功被封为关中侯。这里需要提一句的是,那个被时人称为“二十四友”的文学组织,陆机其实也是参与其中的,尽管不像富仔石崇和帅哥潘岳那么没人格,可是对贾谧巴结示好的事,陆机却也不是一点没做。陆机是一个政治追求执着,功名欲念强烈的人,他讨好贾谧是因为政治,后来参与诛杀贾谧的活动,也是因为政治。贾谧这人的死本身并不值得同情,可是陆机在这个过程中的行为和表现,客观地来讲,也是不怎么让人佩服的。
后来司马伦阴谋篡位,他任命陆机为中书郎。可是随后不久,司马伦就被齐王司马?等人给干掉了。这下陆机可就倒霉啦。因为他曾经担任过司马伦的文书一类的工作,司马?怀疑那些宣布给司马伦加九锡的诏命,还有假托惠帝傻衷的身份颁布的禅位给司马伦的诏书,都是陆机帮忙给起草的,于是把陆机等九人都关了起来。后来幸亏成都王司马颖和吴王司马晏等人爱惜他的文才,替他说情,陆机才免于受到责罚。通过这件事情,陆机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当时极其混乱的时局下,一定要看明白状况以后再表明自己的立场,千万不能为了急于取得什么政治成就而胡乱挑个队伍加入。
八王之乱起后,政局动荡,书信不通。陆机寓居京师,跟家里很久没有联系过了。他身边有一条很聪明的狗,名叫黄耳,陆机对它宝贝得不行。有一天陆机笑着对黄耳说道:“家里好久没有给我写来书信了,黄耳啊黄耳,你能帮我往家捎封信,然后再封回信过来吗?”黄耳在那摇尾作声,居然跟听懂了似的。陆机于是写了封信,以竹筒盛了,绑在黄耳脖子上。事实证明,这条名叫黄耳的狗确实是猛犬一条,它凭着记忆,向南寻路而行,居然就一直跑回到吴郡陆机的老家去,然后又成功地给他捎来回信。这些回信当中,不仅有陆机家人的回信,还有他家乡里一班朋友的探问。顾荣、戴若思等吴地名士因为天下将乱,都劝陆机先回吴郡,坐观其变。陆机不听,他认为,不能做一番匡救时难的大事,不足以体现自己的才望,因此还是执着地留了下来。
吃过一次亏的陆机,后头就面临着一个选择主子的问题了。他接受教训,开始在几位王爷中间仔细地考察起来,最后发现成都王司马颖推功不居,劳谦下士,认为将来能够兴复晋室的,一定就是此人了。再说,司马颖毕竟对他还有活命之恩呢,于是陆机决心死心塌地为司马颖卖命。司马颖一向比较欣赏陆机的才华,得知他肯为自己效命,也很高兴,于是让他参大将军军事。后来司马颖与河间王司马?联合起兵,讨伐长沙王司马?,司马颖任命陆机为河北大都督,让他统帅北中郎将王粹和冠军将军牵秀等人手下的二十余万人的军队。陆机不傻,他知道自己虽然名声很大,可是入晋后寸功未立,王粹、牵秀那些人对他不但不服,还心存嫉妒,这群大爷啊,他一定指挥不动,于是向司马颖固辞都督。司马颖说啥也不答应,说你再不接受任命就是不给我面子。陆机实在推辞不得,只好接受了这一任命。军队将要出发的时候,司马颖对陆机说道:“此次若能功成事定,您一定可以被拜为郡公,位至台司,将军可要勉力从事啊!”陆机答道:“当年齐桓公任用管仲,最后建立了九合之功;燕惠王怀疑乐毅,最后坐失垂成之业。这次出兵能否成功,关键是看王爷您的表现,而不是我陆机啊。”这本来是句好话,意思是希望司马颖能够给他充分的信任,不要听信身边小人的谗毁。可是那些居心叵测之辈,随便什么话,都能被他们附会出一些旁的意思来。这一回的居心叵测之辈呢,正是前面提到过的那位被陆机噎得说不出话来的卢志。当时卢志就在司马颖身边担任左长史,他看到陆机刚刚加入司马颖集团,就被任命为大都督,心里超级不爽,一心想找个机会陷害陆机。此时听了陆机这话,他就开始发坏了,他跑到司马颖跟前,对他说道:“陆机把自己比作管仲、乐毅,口气够大的啊。他把自己说得这么能,那是把您比作那些没本事的暗主啊。自古以来,君主命将遣师时,从来没听说有大臣凌驾于君主之上而能够成就大事的,您可要心里有数啊。”司马颖表面上礼贤下士,实际上呢,他对人十分猜忌,再加上这人本身就没大有主意,听了卢志这话,他默然不语,心里其实已经开始对陆机产生反感了。
客观地说,陆机的名气之所以这么大,一个是因为他爷爷和老子实在厉害,另外一个就是他的文章写得确实好,可是要说到他的实际军事才能,就没有太多可观之处了。当时陆机率领军队朝司马?的驻地开拔,没走多久,军队里头的牙旗突然自己折断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的预兆,陆机心里啊,跟吃了个苍蝇似的,烦得很。尽管如此,二十万军队同时进发,声势还是非常浩大的。《晋书•陆机传》里描述当时晋军的军容,说“朝歌至于河桥,鼓声闻数百里,汉、魏以来,出师之盛,未尝有也。”可惜的是,古往今来的战例已经证明,人多未必就能保证战争的胜利。长沙王司马?亲自奉天子出征,跟陆机的军队在鹿苑(今山西大同北)正面交锋,结果一仗下来,陆机的军队大败,他手下的兵士狼狈逃窜,逃到七里涧(今河北省秦皇岛市抚宁县)这个地方,又被司马?的军队追上,于是陆机的士兵被淹死的,被人从背后戳死的,被互相踩踏而死的,不可记数,一时间死尸山积,河水为之不流。
陆机吃了败仗,把司马颖交给他的二十万军队损失了差不多,这还不算倒霉的。司马颖那些手下里头,对陆机又嫉又恨的,可不是只有卢志一个人。有个名叫孟玖的阉人,跟他弟弟孟超俩人都受到司马颖的宠爱。这俩人看到主子对陆机那么重视,非常不爽,成天想着怎么算计陆机。征伐司马?的时候,孟超领着一支万人的部队,号称小都督。战事还没开始,孟超就纵兵大掠,抢夺百姓和其他军队将士的东西。陆机军法从事,逮捕了几个带头抢东西的。孟超那直接就是个流氓,他听说手下被陆机抓了,率领着铁骑百来人,径直跑到陆机营里去夺人,不但如此,还嚣张地对谓机说道:“你这个蛮子也能作都督?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陆机的行军司马孙拯听了大怒,劝陆机干脆杀了他丫的。陆机知道此人深得司马颖的宠爱,不想多事,因此没有采纳孙拯的意见。陆机可不知道,他不想多事,孟超呢,人家还不想就这么算了呢。他回到军营以后,就派人四处散布流言,见人就说陆机就要造反,后来还写了封信给他哥哥孟玖,跟他说陆机率领军队左右顾望,迟回不发,明显是怀有异心的表现。战事开始以后,孟超逞能,不听陆机的调度,轻兵冒进,结果中了人家司马?的埋伏,全军覆没。孟超的死讯传到孟玖这儿,他怀疑他弟弟是被是陆机杀的,于是跑到司马颖那儿编造谣言,说陆机有异心,想要投敌。陆机手下的将军王阐、郝昌、公师?等人都被孟玖买通了,这帮人一起作证,说事情确实是如此。司马颖本来就对陆机有点意见了,听到这话,勃然大怒,于是派牵秀秘密地去逮捕陆机。
当天夜里,陆机梦见黑云绕车,怎么赶都赶不散。到了第二天早晨,牵秀果然率兵而至。陆机看这阵势,知道这回是绝无幸免了。他脱掉戎服,换上白衣,出营跟牵秀相见。牵秀那边是气势汹汹,陆机却是神色自若。他对牵秀说道:“自吴朝倾覆,吾兄弟宗族蒙国重恩,入侍帷幄,出剖符竹。成都命吾以重任,辞不获已。今日受诛,岂非命也!”说罢执笔给司马颖写了一封书信,措辞极其凄恻。陆机这一回投身司马颖,那是真的以为自己选对了主子,蓄心要帮他做成一番大事的,可是不想最后落到这样的收场,他内心的凄凉与无奈,是可以想见的。写完书信之后,陆机又仰天长叹道:“华亭鹤唳,这样美妙的声音,以后是再也听不到了!”说完之后即遇害,时年四十三岁。华亭是陆机家乡的一处地方,那里的池沼附近多鹤,善鸣,鸣声嘹亮高亢,当年陆机最喜欢约上弟弟和一班朋友,携了酒馔,去华亭赏鹤听鸣,行酒赋诗。临刑前的陆机,恐怕在内心里深深地后悔,后悔没有听顾荣等人劝他返吴的建议,后悔不该抱着那么强烈的名利心,干谒求进。可是到了这时候,一切后悔都是没用的了。跟他同时遇害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陆蔚和陆夏。虽说陆机带兵打仗的本事一般,可是他平日里对士卒比较关爱,再说大家都知道他是被冤杀的,因此他遇害那天,士兵们没有不流泪的。更玄的是,《晋书•陆机传》里记载,陆机遇害那天,大白天的就浓雾弥漫,随后大风骤起,吹折树木,再然后就下起了雪,很快平地上就积起厚厚的雪来,人们议论说,这是上天感陆氏之冤而生出的异象啊。
陆机的悲剧人生,其实概括起来呢,仍然是一个典型的文人的悲剧。若是陆机甘心做一个文人,专心写他的诗文,再随便作上一任小官,收入够吃够喝就好,他其实可以过得非常舒服,对后世的影响或许也会更大一些。可惜古代的这些文人们啊,往往是不甘心过这样的生活的,他们醉心于政治,希望能够建功立业。象陆机这样的出身名门,以光大父祖勋业而自期的人物,在政治成就上的希冀当然就比一般人更甚。最终,在政治上缺乏敏锐性,运气又不够好的他,落到被冤杀的下场,这结果是不能不令人唏嘘感叹的。撇开这些不谈,单从文学角度来看,陆机确实是西晋时期最优秀的诗文作家之一。《晋书•陆机传》里说他“天才秀逸,辞藻宏丽,”他的诗文,尤其是诗,被人们一致认为是“典丽富赡”,这跟他丰富的词汇量和高超的文字运用能力是分不开的。张华曾经对他说:“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写文章怎么还会担心才华太多呢?很简单,这就好比一家豪门球队,阵中好手如云,个个都是大腕,可是比赛时只能派十一人上场,用谁不用谁呢?这对主教练来说,是一个甜蜜的烦恼。对陆机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一篇文章或是一首诗的篇幅总是有限的,该在他那喷礴欲出的满腹才情中撷取哪些搭构成文呢?这也是一个甜蜜的烦恼哩。陆机的弟弟陆云曾经给他哥哥写信说道:“见兄文,辄欲烧其笔砚。”晋代大文学家,《抱朴子》的作者葛洪写书的时候也说“机文犹玄圃之积玉,无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丽妍赡,英锐漂逸,亦一代之绝乎!”能够得到这样的评价,说明陆机“太康之英”的称号是不虚的。在此仅录其名作一首,我们且聊以瞻仰诗人之风采一二罢。
赠从兄车骑诗
孤首思故薮,离鸟悲旧林。翩翩游宦子,辛苦谁为心?仿佛谷水阳,婉娈昆山阴。营魄怀兹土,精爽若飞沉。寤寐靡安豫,愿言思所钦。感彼归途艰,使我怨慕深。安得忘归草,言书背与襟。斯言岂虚作?思鸟有悲音。
跟陆机同时遇害的,还有二陆中的另外一位,那就是陆机的弟弟陆云。陆云字士龙,他从小就跟哥哥陆机齐名,六岁的时候就能写出很好的文章了。时人比较一致的观点是,陆云的文章虽然赶不上陆机的好,可是看事情的深度却强过陆机。当年还在吴国时,尚书闵鸿曾经见过陆云一面,他啧啧称奇,说道:“此儿若非龙驹,当是凤雏。”因此跟陆机一样,陆云也是年纪轻轻就名满天下了。吴国灭亡以后,陆云跟着陆机到洛阳去拜见张华。张华让下人把客人带到客厅,发现只有陆机一个人,于是问他陆云为啥没来。陆机回答道:“您有所不知,我这个弟弟啊,他害了一种笑病,一笑起来就停不下,因此他虽然跟我一同来到尊府门前,却未敢冒昧进见。”张华说天底下还有害这病的?你们兄弟俩号称二陆,我哪能只见一个啊,快让他进来。过了一会儿,陆云打门外进来了。张华这个人比较注重仪表,喜欢修饰,连胡子上都缠了彩绳,把自己打扮得五颜六色的。陆云见了以后,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大笑起来,这一笑可就如绵绵江水,不可终绝了,弄得张华巨郁闷,只好草草结束了这次尴尬的会面。
陆云爱笑,这是出了名的。跟他哥哥去洛阳之前,有一回他穿着孝服坐船去什么地方,船走到半路时,他突然在水中看到自己的那副样子,越看越觉得好笑,于是“嘿嘿哈哈”地笑起来,最后笑得连重心都保持不住,“扑通”一声就掉到水里去了。幸亏船上人多,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拽上来,陆云这才没给淹死。笑归笑,到了该发挥的时候,陆云的反应和口才还是不含糊的。有一回陆云在张华府上作客,同席的还有一位北方的名士荀隐。这两位彼此知名,只是未曾相见。张华看见这样两位俊彦一时在坐,非常高兴,有心让他们展示一下口才,于是朗声说道:“今日两位高才相遇,可得露两手给咱们瞧瞧,不能只是寒暄问候一下就算了。”陆云于是拱拱手说道:“云间陆士龙。”陆云字士龙,既然是龙,自然要居处于云间雾里了。这样的自我介绍,气魄非常之大。荀隐也是位名士,向以机辩而著称的,这时候自然不肯示弱,他从容对道:“日下荀鸣鹤。”鸣鹤是荀隐的字。日下对云中,鸣鹤对士龙,对得非常工稳。这俩人是坐着对的,还是站着对的,我不知道,不过在史书中看到这一段时,还是习惯性地幻想出一副场景:这俩人四目相对,剑拔弩张,突然同时跃起,在场子里端着马步,对峙着走着圈子。然后一人说一句,一人对一句,两边阵营里各有一群人拍掌叫好。读者朋友看到这儿,估计该说话了:“你是不是《唐伯虎点秋香》看过太多遍了啊……”
话说当时,陆云一看荀隐反应这么快,决定下个杀招,于是又道:“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挟尔矢?”荀隐不慌不忙地对道:“本谓是云龙??,乃是山鹿野麋。兽微弩强,是以发迟。”此处保留原文,是因为一旦翻成白话,那种对答的机智和用语的巧妙就体现不出了。这两句话如果要解释一下,大约是这样的。陆机对荀隐说道:“既然撩开青云,看到白鹤,何不搭弓上箭,把它一箭给射下来?”荀隐则答道:“说是什么云间神龙,其实不过是只山鹿野麋罢了,这么弱的猎物,值得我用这么强的弓去射么?所以我还在犹豫哩。”张华听后抚手大笑,连赞两人对得绝妙,赞赏是真的,打圆场也是真的,他要再不出来说句话啊,这俩人估计真该掐起来了。
后来,陆云得到张华的举荐,在刺史周浚手下做事,被任命为仪县的县令。这个县城处在几个大都会交汇的地方,非常难管。可是自从陆云到任以后,当地立马政纪肃然,人不相欺,市无二价。更绝的是,陆云还特别擅长断案。有一回他审了这么个案子。当时有人来报案,说县里有个当家的男人被杀了,调查来调查去,也找不出个嫌疑人来。陆云把这人的家庭状况一问,再到凶案现场一看,心里大约就有数了。他一声令下,命人把死者的妻子带来,可是人带到衙里,他却啥都没问,只是把她关了十来天,然后就把她放走了。这女人刚走,陆云就唤来一名心腹,令他跟踪那女人,并对他说:“你跟紧她,这女人从衙里出去,不到十里,一定会有个男子现身跟她说话,到时候你啥也别问,上去就把他给我捆回来。”下人得了命令,尾随那女子而去,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如陆云之所料。那男人被带到衙里,随便一审就招供了,说道:“小人跟死者的妻子私通,于是一起杀了她家夫君,后来听说她被关进衙门,吓得不行,可是随后又听说她被放出来了,我想跟她说话,问问她被抓进衙门后的经过,只是担心离县衙太近被人发现,所以远远地躲在那里,等着她来。”案情水落石出,合县官长百姓都对陆云的神明佩服得不行。可是就有因此而感到不爽的,谁呢?郡守哇。他心说了,你一个小小的县令,你能耐啥呀?把我的风头都抢了,你成心的是吧?这样的事例,我们也不必再作什么评价了,木秀风摧的例子,就是在我们当前的社会,在我们的周围,发生得还少吗?那位郡守从那以后就老是找茬,逮着机会就给陆云安插罪名,陆云一看这官当得太不舒心啦,于是干脆辞官而去。他走后,当地百姓把他的面貌绘成图画,顶礼膜拜,以表达对他的怀慕追思之情。由此可见,总有些东西是用官位压不来的,那就是民心。
八王乱起之后,陆云追随哥哥陆机,一同在成都王司马颖手下做事。事实证明这兄弟俩都看走了眼,司马颖这个人不成大器,先前的礼贤下士,那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后来他就露出了昏庸的本色,被他身边的一群小人摆布来去。陆云跟他哥哥的角色不同,他不用亲自带兵打仗,而是在司马颖身边担任谏官。他经常义正辞严地劝说司马颖远离那些小人,招来的却是司马颖的嫌恶。前面提到的那个阉人孟玖,想要让他老爹担任邯郸令,卢志等人都对他阿意奉迎,于是对这提议深表赞同,这可真是鱼找鱼,虾找虾,臭味相投,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从来不乏其例。司马颖的幕僚里头,只有陆云坚持己见,固执不许,他说道:“这样的职位,都是按照国家标准的用人制度,由朝廷审议征辟才可就任的,哪能让个太监的老子随便当呢!”这话传到孟玖耳朵里,他可把陆云给恨死了。
陆机兵败后,陆云也被当作反党人物抓了起来。司马颖手下的江统、蔡克、枣嵩等比较正直的僚属上疏苦谏,说就算陆机有罪,也不该波及到陆云。陆云实无反状,冤杀天下之名士,实属不祥。蔡克甚至在司马颖面前叩头流血,其他人也是流涕固请,司马颖有点心软,打算免除陆云的死罪,可是经不住孟玖、卢志等人一再在旁边撺掇催促,最终陆云还是未能幸免,死时年仅四十二岁。
陆云的经历和遭遇,同他哥哥陆机是颇为相似的,只是他最后的身死,比陆机还更冤枉一些,这兄弟两人的悲剧命运,其实代表了那个时代许多文人士子的悲哀,乱世多英雄,但是在这些我们看得到的英雄的后面,又有多少才华横溢的人物做了这乱世的牺牲品呢?有多少立志在这乱世中成就功业,其实也有能力成就一番功业的才士,只好在九泉之下饮恨吞声呢?
中国的史书,在人物列传的最后,往往会记录一些关于这些人物的趣闻轶事,这些事往往跟他们的致仕无关,仅仅是些能够体现他们性情的小事,这个规律,大家若肯去读几部二十四史的原文,一定能够发现。《晋书》里写到陆云时,也是如此。有这么一则小故事,给陆云的生平增添了一些玄妙的色彩。话说陆云有一回在外赶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走着走着就迷了路,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他忽然记起,这附近住着一位故人,可以去他家投宿,于是就循着记忆里故人家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他看到草堆树丛中隐隐有火光亮起,心想这一定就是那位故人之家了,于是快走几步,来到一户人家跟前,拍开房门,对门房说他要寄宿。门房领着他进到院子里,迎面看见一位少年,貌美如玉,风姿殊绝,这才知道误进了陌生人家,这并不是那位故人的居所。可是当时天色已经全黑,再要去找那位故人,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呢,再说这少年对他也十分热情,于是他干脆就在这家住了下来。少年将他请到屋里,与他共谈老庄之说,陆云发现这少年辞清意远,听他说话一点都不觉厌倦,俩人就这样彻夜谈话,一直谈到天色微亮,陆云遂向少年辞行。走出去十里多地,他终于找到那位故人的居所了,故人听了他昨夜的经历,大惊失色,告诉他说这周围数十里并没有人居住。陆云这才明白昨夜所见非人。他循着旧路找回去,来到昨夜歇宿之处,发现原来那里乃是王弼的坟茔。而他昨夜所见之人,正是王弼本人了。王弼风姿秀美,跟何晏一样,都是西晋初年始畅玄风的人物。陆云本来不懂玄学,自从那夜以后,清谈庄老的本事大为精进,后来竟也成为清谈界的风云人物了。由此可见,雅人自有雅鬼前来交结。有些鬼啊,还真不是凡俗之辈可以见到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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