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瓦匠从何小贵家出来,肚子气得鼓鼓的,逢人便发泄怒火,操他娘,真是拿着好心当了驴肝肺。来人问咋拿好心当驴肝肺了。泥瓦匠便把发现何老头死,好心好意捎信,在何大贵、何小贵家接连吃碰的事说了。来人没有对泥瓦匠的好心得不到回报表示愤慨,进而迸发几句对何家兄弟不满的言论,而是对何老头的死大为吃惊,说咋弄的,前些天何老头不是还好好的啊,咋猛不丁就死了,不行我去看看。或者对泥瓦匠的话表示怀疑,说别嘣人了,知道你好闹,可别拿死啊活的开玩笑啊,要是人家知道了,非不愿意你不可。泥瓦匠的苦诉没有得到期待的回声,却遭到怀疑的责备,气得说话都变了声,说谁嘣你了,不信拉倒。何老头真的死了?不光死了,都快烂没腚巴骨了。咋死的?吃疥蛤蟆药死的!操,那营生咋能吃,我去看看来!来人绕过泥瓦匠,步伐倏地加快了。
泥瓦匠还没有走到家门就被王十五拽了回来。王十五,正月十五的生日,上有几个哥哥姐姐,爹娘懒得再费心思给他起名,顺手捡起生日当了他的名字。王十五也做泥瓦匠活路,且常常跟泥瓦匠合伙做。说是合伙,实际是给泥瓦匠打下手。说起来,王十五和泥瓦匠是师兄弟,两个人跟同一个师傅学过徒,后来师傅突遭变故,死了,两个人招集几个人,各起炉灶。师傅叫杏子的闺女倍受师傅喜爱。杏子跟村里的一个小伙子相好,神出鬼没地络络了两三年,小伙又看上村里的另一个闺女,不要杏子了,惹得杏子不吃不喝窝在家里怄气。师傅去找小伙子说理,小伙子嬉皮笑脸地说,叔,你也别生气,我和杏子的事好说好散,买卖不成仁义在,当庄当院的别伤了和气。师傅说,说的好听,我咋能不生气,好好的一个闺女,叫你糟蹋了两三年,说不要就不要了,能煞你!小伙子不示弱,说叔你要这样,我也不客气了,恁家杏子跟我谈了两三年的恋爱不假,咋能说是糟蹋来,要是我糟蹋她两三年,她也糟蹋了我两三年啊,哼,恁家杏子又不是省油的灯,不信你去问问,她咋糟蹋我来?师傅张口结舌,一口气没缓过来,咣唧摔倒在地上,没再起来。师傅一死,家里塌了天,一家人哭天喊地地处理完后事,师娘又担心起杏子来,怕她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便琢磨着给他找个人。平时师娘对王十五不错,隐约还听说过王十五对杏子跟那小伙子相好不满的话,王十五对人说,操他娘,张河子那王八蛋有啥好,杏子真是瞎了眼,放着眼前的香饽饽不吃,去吃臭狗屎!张河子就是与杏子相好的那小伙子。师娘托人拐弯抹角地跟王十五一说开,王十五为难地说,杏子跟张河子那滩臭狗屎掺和了那么些年,那玩意还不知叫张河子作腾成啥样来,看在师傅的面上,跟她将就着过我也不好说啥,可就是冤了我那从没见过世面的雀雀啊。说完就低下头不说话了。泥瓦匠听说王十五也不要杏子的事,主动找到师娘,说要是杏子愿意,他愿意找杏子做媳妇,他啥也不嫌,以前的事就当啥也没有过。师娘被感动得抹眼泪,埋怨自己以前瞎了眼,这么一个好心眼的人在跟前,咋没看出来。泥瓦匠跟王十五一起学徒的时候,看不出两人手艺的高下,一分开干,好孬就看出来了。王十五毛躁,懒得下力。泥瓦匠做起活来仔细,肯吃苦,再加上杏子做帮手,杏子从小在爹跟前转悠,也学会了不少手艺活。两个人干出来的活便有了明显区别,村里有了活,找泥瓦匠的多,找王十五的少。王十五的一个亲戚盖屋,找王十五。王十五率领一班人马,风风火火地干了半拉月,喝完工酒的时候,新盖起的屋扑通坍塌下来,幸亏屋里没人。从此村里有了大活,便没人用王十五了。王十五只好去找师兄弟,甘心给他做下手。
两个人在小胡同的拐角撞了个满怀。王十五定睛凝神,认出泥瓦匠后,气喘吁吁地说,是你啊,咋走这么快,一听见脚步声我就开始使闸,使着使着还是撞上了。泥瓦匠对王十五干笑笑,绕开王十五往回走。王十五返身追上去,拉住王十五的一条胳膊大瞪着眼看泥瓦匠的脸色。哎,你咋了,脸色咋这么难看?泥瓦匠不说话。王十五说,真的不诓你,你跟杏子打仗时脸也没这么难看过。操,我啥时跟杏子打仗了?那一回啊。哪一回?王十五想不起哪一回,说真的,不诓你,你的脸色从没这么难看过。泥瓦匠便又把心中的怒火发泄了一通,王十五听着听着咧嘴笑了,说这个还不好办,别的庄不管,就咱马蹄庄,谁死了想跟阎王爷通腿睡到一起,不得叫咱俩安排安排,到时给何老头砌坟坑,多要他兄弟俩十块八块的,买瓶百脉泉和几包花生米,咱兄弟俩小酒盅子一端,啥气不都出了?泥瓦匠被王十五说的脸上和缓起来,舒口气要走,王十五拉住他的胳膊不放,说走啊,咱去看看,现在何老头那院子里肯定挤满了人。泥瓦匠不想再回去,说操,啥好看的,一个死老头子,都臭得闻不得了。泥瓦匠还是不放手,说你这人啥都好,就这一点不好,太强,去看看还咋,别看着你捎信时何大贵和何小贵不给你好脸,也许你一出门人家就回心转意了,何老头是他爹啊,又不是街头要饭的,说不定兄弟俩现在正在那破院子里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爹来,咱一去,兄弟俩扑通跪到跟前给咱磕几个响头,砌坟坑的事顺便说了,操,拉屎扒地瓜捎带着逮蚂蚱做事三不误,到时你还生啥气?
事实上,何家兄弟并没有像王十五推想的那样回心转意,而是铁了心要何老头烂在菜园子里。那些天,兄弟俩像商量好了一样,整天躺在床上,闭了眼,灰了脸,任谁来咋劝,都一声不吭,实在听得不耐烦了,边翻转身,拱给来人一个大腚?,直到来人唉声叹气,不置可否地走开。几个年长的族人碰了碰头,出面调解,费了不少口舌也没有进展,其中一个族人生气了,说操他娘,咱不管了,反正老祖死了不发付丢大贵子和小贵子的人,又丢不着咱。另一个族人不同意,说咋丢不着你了,除非你不是何家人,要是光丢他大贵子小贵子咱管这闲事做啥,出了这样事,咱老何家谁也不光彩。起先的族人结巴结巴地说,那,那咋治,两个人都躺在床上不起,咱可不能把他俩抬成堆啊!最年轻的族人叹了口气,咕哝说,老何家的族家没魄力,要是拿出家法来一使,大贵子和小贵子不敢不发付他爹。最年长的族人不愿意了,嫌年轻的族人说话不好听,说家法个屁,这都啥年代了,不是老子一瞪眼全家都吓得往一边躲的时候了,并拿年轻的族人举例,说小平子,就拿你来说,你对恁爹咋样,说起来恁爹还比我小一岁,你要是孝孝顺顺的,你要是管得住你那母狗老婆,你那母狗老婆要是不成天指桑骂槐地骂恁爹是老不死的,恁爹也不能死那么早!年轻的族人从没见年长的族人发那么大火,瘪了嘴藏到一边不说话,调解的事不欢而散。
刚传出何老头吃疥蛤蟆药死的那些天,院子里挤满了人,酸枣棵栅栏被踩得歪七扭八,门被弄开了,窗子被弄开了。胆小的,站在远处眯眼瞄着门口、窗子小声议论、猜测,偶尔插进几句有关何老头活着时候的新奇事。胆大的,凑到门和窗户前,瞪了眼向里张望,不时将从里面看到的,添油加醋地传给后面的人,为后面人的议论猜测添加燃料。更有胆大的,分开人群走进屋里,到何老头的床前看一会,哇呀一声跑出来,引得外面的人随着一起大声哇呀叫喊。门窗一开,里面的气味挤出来,漫无目的在院子里游荡。起先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何老头的死上,没有顾及鼻子的感受,新鲜劲一过,鼻子辨别气味的功能明显发挥出来,闻到气味的人捂着鼻子向一边躲,周围的人也跟着退让,院子里你推我搡,谁踩着谁的脚了,谁碰到谁的身子了,埋怨声、辩解声、互不相让的争吵声此起彼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