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大半夜的攻击终于暂时退去,城头上依旧是一片忙碌。
收拾器具、检点战损、处理伤兵、修复城防……
紧张的战斗刚刚停歇门城防处的消息便逐一飞报到都指挥使骆天这里,他一边听着来自各个方向的战报,心中一边紧张地分析着眼下的形势。短时间内汇集到的信息显示,昨天夜里受到攻击最猛烈的是东门和南门,北门和西门也有部分叛军在参与攻击,但实际造成的伤亡微小得很,基本属于佯攻。而经过昨夜的激战,阵亡的士卒已经超过了八百人这还是在己方防守,有着天然地理优势,并且有大量城防器械的情况下……如果不是这样,眼下驻守的如果不是襄阳城而是另外一座城池,恐怕战斗早在天亮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到得现在,骆天早已经意识到自己先前的疏漏和大意,造成眼下这个结果的,不是士卒作战不力,不是城防值守不察,不是其他任何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自己太过气骄,也太一厢情愿,同时也太粗疏了些……
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叛军,如果此时骆天还判断不出这是哪里来的军队的话,那这个都指挥使真的就白当了。在昨天夜里的激战中,从第一眼看到他们身上穿的甲胄和兵器,骆天就已经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了。
淮王军
漆黑的午夜突然出现在襄阳城下的,不是李显的东阳卫,甚至不是江阳卫和雷山卫任何一支吴王兵马,而是淮王军
横穿双虎岭,涉过鱼儿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差一点攻上襄阳城头的淮王军
骆天的脑海中,早已经不止一次在广袤的高山原野和平湖沼泽之中推断淮王军的行军路线也不止一次地在懊悔、痛惜和愤怒中自问:淮王张蛮的直属军队,为什么会突然间出现在这里?
身为一省的军事指挥,骆天绝对不是寻常人所想的那样,根本忘记了淮王军的存在,或者是没有想到预防淮王军的出现。他之所以放心大胆地将襄州卫的守军抽调给前方柳林镇的黄信,是因为他知道,只要黄信在前面顶住了柳林——拒马河一线的东江叛军,那么襄阳城一带根本就不会再出现其他兵马
五千淮王军?
是的,双虎岭以东是有淮王的一支不可忽视的叛军。但是,就在这支叛军东南方,那里却摆着朝廷整整一个水师大营的军力江南大营的水军,即便不在水上,足足有两万人的优势兵力,也足可以压制得淮王的五千兵马不敢动弹
这才是骆天敢于轻松将襄阳城中的守军调往柳林镇的根本原因
然而,事实却是如此的出人意料,本应该被压制得只能缩在淮西的这些兵马,这一天的夜里却忽然出现在了襄阳城下骆天不明白,江南水师大营的将官到底在干什么?朝廷的命令不是早已经发下去了吗?难道连一个淮王军都压制不了吗?
这个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襄阳城三面环水,南门、北门、西门之外,都是清一色宽阔的护城河。除了南门外护城河略微窄小一些,其他两门的护城河都宽达几十丈尤其是北门,自长江支流引来的活水蜿蜒流转,绕城而行,北门一段的护城河基本就等于一个小支流一般。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现在襄阳城北门之外,宽阔的水面之上,满眼望去一片的樯橹流帆
江风浩荡,半悬的帆影大都有些血痕和残破,其上影影绰绰可以见到上面的番号。站在西北角的箭楼上,骆天的身子不住地哆嗦起来,甚至不用再仔细地辨别番号,只一看远处水面上那如织的大小舰船和密林一般挺立的樯橹,他就知道,江南水师大营,没用了先前自己心中的那点盼头,在眼前铁一般的事实面前,被击了个粉碎
可是骆天仍旧十分困惑不解,短短的十多天里,江南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个水师大营,竟然会齐齐地站在了吴王的叛军一边?骆天使劲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慢慢地从一开始的激动和恐慌中缓过气来,站在望台上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来,又向西门城头走去
很快,三处城门都走了一遍,骆天捋了捋胡子,一颗心变得安定了下来——形势虽然有些严峻,但仍旧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为方才他在三处城门的望台上仔细地观测完,对外头的战船和人数做了充分的估计,以现在的形势来看,虽然看起来声势浩大,但仔细算来,三处河面上的叛军总数,却只不过有五千上下
但是整个江南水师大营的兵力,却是两万有余这意味着什么?骆天的目光自城下水面上那些残破的船帆、染血的船板和依旧带着焦黑痕迹的船体上异常缓慢地收了回来,意志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不惜一切,守住襄阳
只要襄阳城能撑过这两天不失,不,也许只需要撑过一天援军,就一定会来
可惜,骆天显露出的雄心和做派并不能真实地感染身边的将官和守卒,绝大部分的人都看见了陆地上的密密麻麻的淮王军,水面上的数量近百的大小战船,还有叛军阵营之中那充满威慑力的各类攻城器械……
激战过去了半夜,原先因为水患无处可去,而聚拢在襄阳城下苟延残喘的灾民,此时早已大部分都不见了踪影,剩下的则没有任何悬念地死在了乱军之中。城头上面,守卒继续飞快地清理着尸体,不管是叛军的还是守军的,一具一具血葫芦般的尸体从城头上面被推下来,有的直直地砸到地面上,在地面上砸出一个浅坑的同时,尸体也绵软成了肉糜;有的则落在了环水的护城河中,蓬蓬连声,巨大的冲击力在水面上溅起一个个巨大的水花,随后呈现在水面上的,则是暗红的河水和此起彼伏的尸身……
暗红色的血水从城头的砖缝之中缓慢地流淌下来,渗得上面青灰色的墙砖一片猩红。城头的守卒那一张张战斗开始时或者沉着、或者惊恐、或青或白的脸,到现在终于变得有些麻木,以往值守之时总是没事插科打诨的话语,此时也早已经没了声音。每一处垛口,在夜半的激战过后,都是刀痕处处每一段城墙的守卒,身边都不见了一些往日熟悉的脸
除了短暂的命令声之后,再没有人说话,所有耳边充斥的都是城防攻车上的绞盘声、刀枪之间的磕碰声、城下叛军的鼓噪声、尸体拍击水面的轰鸣声……
眼前的一切落在都指挥使骆天的眼中,让他刚刚恢复的一点自信瞬间变得烟消云散。一颗心直沉入谷底,这样的士气,这么少的守卒,哪怕是坚守一天的时间,他们还能做到么?不这样下去显然是不行的即便士气如虹,在只有两千余人的情况下,要面对城外近万的叛军,也完全没有人敢说一定坚守得住
骆天没有任何犹豫,抓过一个人来低低吩咐了几句,随后这人便匆匆下了城墙,快马直接赶赴了布政使司衙门
襄阳城内,打了半夜的战斗,响彻全城的喊杀声早已经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百姓和在街头巷尾露宿的难民们。天色刚刚放亮,以往出门吃早茶的提笼子遛鸟的训狗的……此时却谁也没有出门,襄阳城原本的百姓齐齐地缩在了家门里,透过窗户和院墙那些仅有的能看到外界消息的地方,谨慎地观察着形势。
而那些因为水患最先被放进襄阳城中的灾民,此时却变得有些尴尬起来。他们没有地方可躲,也没有地方可去,先前还可能登富户门索要些口食,现下则是再也敲不开任何人家的门了。出城?现在城外就是叛军,襄阳城四门紧闭,里外箍得像一个铁桶一般,便是侥天之幸出得了城,只怕也是难以逃出生天,多半是做了叛军的踏脚石和刀下鬼可是就在这里缩着也不是办法,吃喝已经断了,又无处可逃,难道只剩下在这里等死一条路了么?
就在所有人开始彷徨无计的时候,天色大亮,一阵阵锣声响起,开始蔓延到各个大街小巷。
抓丁了朝廷开始抓丁了
不管是瑟缩在自家门洞里向外窥视的、趴在自家墙头朝远处观望的、两眼一闭在街上不闻不问躺着等死的,还是紧张不安上蹿下跳寻找一切活路的……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知道了一个消息:布政使司衙门下了行文,城中百姓所有人都要上城了朝廷要开始抓丁了
巨大的恐慌一下子攫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难道,襄阳城守不住了?号称江南第一坚城的襄阳城,就要被攻破了么?
简单的想法让百姓和流民一时间都异常惶恐,有的人终于在家里坐不住了,一些人开始走出家门,飞快地在外头打探着消息。很快,各级衙门的官吏开始在城内大街小巷贴出了告示,令有一些官吏则开始执着令旗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了……
第四卷 风雨江南 第五十四章 战襄阳(四)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