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周围方圆几里之内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横躺竖卧的灾民。半个月过去,开始时候那种铺天盖地漫山遍野都是人潮的情形已经消失不见,眼下聚集在襄阳城周围的人流虽然仍旧很多,但与开始的时候相比,已经少了近一半了。
随着天气变得越来越暖,连续十来天没有再遇到雨天,即便没有受到赈济,人们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夏日绵延,万物生发,随着水势减退,人们在野外能够生存下去的几率变得越来越大,野外蒿草和灌木之间野生的蛤蟆、田鼠、獾子,各种沼泽带和浅水洼之中洪水过后留存下来的各种鱼虾……最不济在野地里还能有几十种可以吃的野菜,哪怕在现时的情况下,这些菜吃起来苦涩无比,但至少能保证灾民们肚子里有食物,能够活下去,远比在城埠四周期盼着别人口中漏下的食物要好得多。
因此,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城埠周围年轻的灾民越来越少,剩下的大都是些老弱病残和妇孺之类,而且形单影只的人越来越多。
月黑,无风。
时值夏夜,遍野蛙叫虫鸣。
午夜时分,劳累饥困了一天的人们都倒在松软的地面上进入了梦乡。襄阳城头,值夜的哨卒也有些无精打采,白天里密集的明哨到现在已经稀疏了不少,城墙箭垛后面的兵道线上,每隔不远便有一些疲惫的士卒就地卧躺着睡得很是安然。
目前战事都集中在东南,东江一线的柳林镇和拒马河一带,离襄阳城还远着呢。叛军要想打到襄阳城下,就得先把柳林镇一带的兵马先打垮,眼下看来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何况昨日都指挥使骆大人又增调了襄州卫的部分兵力开赴前沿,襄阳城目前还是稳如泰山的……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能好好休息睡一觉呢?
蛙鸣阵阵,虫鸣声声,在午夜中,合奏成了一曲极为动听的催眠曲。连在城墙上值守的最后一批哨卒们,都双眼皮上下磕碰,有些不能抵挡袭来的睡意了。
…………
襄阳城东门,一队约五十人的流动哨整齐地走过,深夜之中步履整齐,踩在青砖上的震响将正在打盹儿的林南惊醒了。
抬头看了看周围依旧酣睡的“同僚”,林南站了起来,在城墙下活动着手脚。目前,他已经成了镇守襄阳城,在东城门值守的一名士卒。以飞翎卫的力量,想在这里安插一个人,自然是不费什么力气,何况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卒。本来,按照林南的推想,若是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叛军若要进攻襄阳城,也就是在这两天之内了,因为就在骆天把襄州卫抽调出去之后,襄阳城正是有史以来防御最为空虚的时候。如果对方的目的就是如此,那么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而如果事情真的如此,那么这两天,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就应该是襄阳城最危险的时刻了。因此,林南在自己负责的东城门观察了两天之后,终于决定亲自上城了。另外的南门和北门,余勇和刘文彩也各自安插了进去,丘彪则是化身成了一个把总,随着流动哨日夜排班,往来巡逻。西门经过几个人的商议之后,认为对方从这里进攻的成算并不大,少了许多突然性,因此只是布置了两个小旗在那。
这样的安排不是出自丘彪的授意,而是出自“乔山虎”的安排,但作为飞翎卫最高的指挥官,丘彪是点了头的。然而在私下里,包括丘彪在内的几个人对林南这位“乔兄弟”的推测和近乎异样的坚持,其实是很有几分意见的。
因为在他们看来:一,李显是不是打定了主意来取襄阳城,这是存在着疑问的;二,即便李显有这个欲望,他背后是不是有强大的力量做基础?答案多半是否定的。因为眼前的战事哪怕一个耕夫都可以看得出来,东阳卫的兵马都被朝廷阻截在了柳林镇和拒马河一线的东南而不能寸进,而东阳卫,就是李显能直接依靠的最嫡系的兵马可是乔山虎的想法就是和大伙都不同,他觉得东阳李显的背后,很可能能拉来汉南东北方的淮王府兵这可能吗?
淮王的五千府兵——不,根据传言,淮王军现在的兵马似乎已经近万了,淮王的根据地,紧挨着的就是江南水师大营,朝廷的旨意已经下去了,哪怕现在江南水师大营没有出兵的动静,但一头老虎只在那里盘踞着,也应该足以令淮王张蛮不敢轻举妄动了卧榻之旁没有睡人,却睡了一头随时都可能醒的老虎,淮王张蛮还会有这个闲工夫和那份胆量,分出自己的兵力来打襄阳城么?
答案很显然,不会
自丘彪往下,刘文彩、余勇两个百户到一众的小旗,没有一个人认为乔百户的推断是正确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差使。因为无论他们怎么想,都要严格执行上头的命令,而他们目前在襄阳城最大的上峰,就是丘彪。
丘彪自然也不觉得事情就一定会发生,但他知道,按照乔山虎的分析,这个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有可能这三个字让丘彪知道了、理解了,那就足够了。因为丘彪现在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到了两个字上面:立功。
没错,立功
立大功
眼下看来,如果就这么在城里坐等,显然功劳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砸在脑袋上,而他们的身份和职责也不可能直接领兵像其他将领那样出城鏖战,即便再想往上爬,这一点自知之明还是要有的,丘彪知道自己私下里放个对儿,打打杀杀的倒是行,但是两军对垒,他不行,刘文彩和余勇等人就更不行。
不能上阵,不想坐等,那么眼下就只能按照乔山虎的推断试试看了,至少,这是有可能的
而乔山虎的推断,关键之处——丘彪从他的角度觉得,就是双方力量的对比,还有李显之前那扑朔迷离,让大部分都看不明白的举动。因此丘彪虽然不懂兵法韬略,也没有分析过李显的意图,但是他从自己私下里渴望的那一面出发,宁愿相信乔山虎推断的是正确的……因此他自己摇身一变,屈就了一个城头的巡弋把总,而另外的人也都在襄阳城四门安插下来。丘彪的目的很明确,乔山虎的推断对了,如果李显在襄阳城内真的有内奸,那么至少自己的存在可以确保城门不失。如果乔山虎的推断不对,那就算白饶。就赌这一铺了
在这一刻,飞翎卫千户丘彪变成了一个红了眼的赌徒。飞翎卫百户乔山虎,也变成了一个赌徒。不同的是,丘彪这个赌徒非常希望猜想变成事实,并且最好变得非常严重,然后自己出来大小通吃,成为最大的赢家。而乔山虎这个赌徒却一反常态,希望自己的猜想不会实现,哪怕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紧接而来的事实证明,乔山虎很有赌徒的潜质。
他猜对了。
…………
靴声橐橐,内城门女墙下面,沿着兵道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林南站在城门内道靠着女墙的暗影里,忽然用脚踢了踢还在熟睡中的值守官。
来的人林南很熟悉,并不是有什么旧关系,也不是此前打过交道,他第一次看见这个人还是在两天前。都指挥使佥事张忠,正三品的地方大员,现在负责城防事宜。在林南还在城门内大街那个小屋中窥视的时候,张忠这个人就频繁地进入了他视线。两天来,佥事张忠非常勤勉,视线襄阳城的防御工作有板有眼,对守城的士卒嘘寒问暖,甚至还亲自搬了两块石头参与了城头破损处的修复工作。总之,如果说他是个能人干将,或许很有些夸大,但这绝对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
太合格了,以至于林南觉得有些反常。
两天来,都指挥佥事张忠巡视城防,北城门去了一次,西城门去了一次,南城门去了两次,而在东城门,他至少来了四次……
白天一次,晚上三次。
在私下里的联系当中,丘彪等人已经把都指挥佥事张忠列为了最值得怀疑的对象。而现在,在无风无月的黑夜当中,他第五次来到了东城门,陪着他的只有两个经历。
值守官被林南一踢,顿时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弄不清楚东西,却听到了林南在他耳边说的了一句话,这货立刻清醒了过来,条件反射一般从暗影中跳了起来,大声喝道:“标下东城门值守官李敢参见佥事大人”
这一声喊,城门楼子周围的很多人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纷纷从地上爬了起来,手中或执腰刀或擎着长矛,有的睡毛楞了还以为叛军打过来了,胡乱挥舞着刀子还差一点砍翻了人……总之,周围一下子变得热闹了起来。
张忠显然被这一声喊吓了一跳,他在兵道上站住了,回头看了看矮墙下的李敢,微微点了点头。林南依然躲在矮墙下面的暗影之中,但一双眼睛却如同鹰隼一般死死地盯住了张忠的一举一动。然而张忠只是几句话安抚并鼓励了一众士卒,随后便上了城墙,照旧巡视去了。
林南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中也有些疑惑,难道自己猜错了?
就在这时,远处整夜整夜不断的蛙鸣声,忽然停止了。
第四卷 风雨江南 第五十一章 赌徒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