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四人合围的桂树下,启元帝背着手在缓慢地踱着步子。离着他不远,一个身躯略微有些佝偻的老者穿着朝服,默默地站立。
“人寿几何……逝如朝霜……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天气渐暖,高近十米的桂树郁郁葱葱,一派欣欣向荣的繁盛气象。然而面对此景,启元帝绕树三匝,却诵出了几句与此毫无关联,甚至是完全相反的诗句来。后面静静站立的李东路心下疑惑,猜不透皇上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正想着,启元帝回过头来,忽地展颜一笑,不但没有丝毫郁郁之色,面上反而带着一丝轻松、一丝释怀……或者还有一丝丝的兴奋。
李东路疑惑间,启元帝轻叹一口气道:“昔日仲秋,朕也曾在这园中漫步,也曾借此诗句聊抒心怀,呵呵,只是今时往日,心境却是大有不同了。”顿了一顿,启元帝继续说道:“想当初,虽然诸事平静,朕却是心绪纷乱,常有年华不再、英年早逝之忧,朕不是怕死,朕是怕很多应该办完的事情却办不完,落得空留遗恨的结局。呵呵”启元帝说着,又是一笑:“而今,朝廷中上上下下的人都心绪烦乱,朕却是一扫忧虑之心,变得豁达开朗了许多,想一想,自从登位以来,朕似乎有好多年没有如此释怀过了……”
启元帝一时感怀,似是喃喃自语,李东路接不上话,只有默默听着。
“很多人都认为,当前局势似乎模糊不清,呵呵却不知在朕心中,此时的棋局却是大大的明朗了起来。他们认为模糊,是因为他们看不清楚;他们看不清楚,是因为他们害怕朝野上下,不论是显贵高官,还是磋磨小吏,都怕朝廷轻起战端,怕一旦卷入就会失去眼前的一切。”启元帝鼻子里哼了一声:“哼朕这个皇上都不怕,他们倒先怕了朕能做出这个决定来,就根本没有想过要输即便输了,朕也不怕朕不怕输,不怕轰轰烈烈的输却怕尸位素餐,庸庸碌碌,为了保住一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为了所有人不至于担惊受怕,而忍气吞声,东拼西凑地过一辈子怕的是浑浑噩噩、拖泥带水地这样混下去的日子”
“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
启元帝双眼蓦地闪过一丝寒光:“撤藩,势在必行哪怕是就此朕失去了半壁江山,也只是因为朕之庸碌,而不是撤藩撤错了,绝不是朕倒要看看,在这一场大潮之中,能冲出多少鱼虾蛤蚧,又能磨砺出多少弄潮之雄”
“朕很庆幸,自己还有机会把这些事情做个了结……”启元帝看向李东路:“而你也应该庆幸,在最后的关头,能陪着朕一起,做一场轰轰烈烈的事情……”
李东路默然无语,看着启元帝金黄色的盘龙冠冕下花白的头发,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李东路心中明白,皇上老了……这是在为以后做打算了,未雨绸缪,怕以后的人做不好这样的事儿,因此哪怕再难,也要在自己的任上把这件事了结掉。皇上……皇上也是要换人的。而自己呢?还不是一样的老了?也是一样要卸任的,只怕是……日后这样对谈交心的日子,再也不会有多少了吧……
君臣二人各有心思,一时驻足在葱葱桂树之下,俱都失去了言语。
…………
汉南之西,在白河以南,南岭偏北有一处地段,叫三岔口。向东南可往吴江,向西可达昌宁府,向西北则可通襄阳。三岔口东南路段,两面环山,当中一条窄路,只能容几人并排行走,可称险隘。此地离吴江有六十里,离昌宁府有一百四十里,而离襄阳则有二百里。以往的时候,这里虽然很险,但却并没有军兵驻扎,因为往来实在不方便,运送粮草也颇为不便,因此往常只是在这里的烽燧口上设置一个小队的守卒,主要也不是用作军事上的防守,而是维护和看守烽火台,保证一旦有事可以立即投入使用罢了。
因为正常来讲,这里并不是边关,也没有外敌和流寇,这种布置已经算是很妥帖的了,甚至显得有些多余。但是大多数人都忘了,现在的江南,尤其是东南一带,已经远远超出了往常的情况。
就在大多数人还没有将意识转变过来的时候,一天前,一支为数不多的兵马悄然开到,趁夜无声无息地占领了三岔口。把守烽燧的五个守卒,全部在梦中便死于非命,他们甚至完全没有时间去想点不点燃烽火的问题。
第二天的下午,又一支兵马陆续开到,略微修整了一番便直接向西北开去,于当天夜里猝起发难,突袭了钟州卫的一处千户所千户所七百余兵丁,竟折损大半,剩下死的死伤的伤,能逃出去的只有几十人接下来这支兵马兵分两路,又连夜占领了柳林镇和拒马河
侥幸逃出去的千户所士卒连夜报信,经过大半天的辗转之后,第三天下午,钟州卫的指挥使钱立马上集合了两支千户所共计近两千人,风驰电掣地朝柳林镇和拒马河杀了过去,结果由于过分急躁,立功心切,在未及柳林镇的半路上中伏,很快便被拦腰斩断,队伍险些被冲散钱立总算还有几分指挥使的样子,危急关头拼力死撑,在阵亡了近五百人的情况之下,总算压住了阵脚。然而就在这时候,背后拒马河方向另一支伏兵忽然杀了出来,钱立腹背受敌,再也招架不住
战斗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是夜一役,钟州卫近两千的人马,阵亡八百,跟着指挥使钱立当场逃出来的只有五百余人剩下的,不是做了俘虏就是逃散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消息一经传出,朝野哗然
上到朝堂的官吏,下到市井的黎民,都被这个横空出世的信息震得惊呆了。近百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平和安稳、没有烽烟的日子,建朝立国百年,如今人们脑海中留存的印象,比较大的战事都是在北部边境,其余地方都是安逸得很。甚至连东南沿海杀了几十个海寇,这都算是比较大的战斗了。可是现下是怎么了?在堂堂大建朝的土地上,在国家的中心地带,居然出现了如此大的阵仗
战事,竟真的已经开始了吗?无数人心中一时都有些缓不过神来。百姓一直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平稳安逸的生活就是他们一直的向往,他们自然从心里就不愿意打仗。而朝廷的官员想法自然有所不同,有的人安于现状,不希望出现大的变故;有的人则不然,对现实的情况不满,希望有一个突然出现的际遇,让自己飞黄腾达……
但是,所有人的头脑中都或隐或现地存在着一个念头,朝廷是撤藩了,吴王是造反了,可是吴王肯定是不敢正面和朝廷对抗的……在他们的潜意识里,首先出兵动手的一定是朝廷的军队,而吴王,似乎只有挨打的份儿正是在这种看似傻得冒泡,却又是不自知的潜意识的影响下,导致了很多人心底里并没有把吴王反对撤藩这件事真的严肃对待。于是,接连发生的这一切,立刻像平地惊起一声雷般,把大部分人都打懵了。
三天之后,消息传到京师,彻底弄清了事情的真相。
发起突袭的兵马,确认是吴王府三卫之中的东阳卫当夜带兵杀散钟州卫指挥使钱立的人,就是东阳卫的卫指挥使,号称吴王座下三虎之一的李显而他当夜指挥作战的士卒,却只有不到一千人
得知了情况之后,兵部几个主事官眉头紧锁,又气又急;五军都督府内,两个老头子立刻就拍了桌子;保和殿内,启元帝气得七窍生烟
一下子惹了这么多人生气,钱立即便在战事之中表现得有出色的地方,也是毫无用处了。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钱立从钟州卫的指挥使位置上被一撸到底,直接被开除了军籍,押到塞北去做苦力去了……
可是事情还没完,免了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对战事没有任何的帮助。何况,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只要是达到了一定的位置的人,心中都明白一件事: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发生在钟州的这场战事,胜败并没有多重要,死了多少人也不重要,就是现在整个钟州卫都没了,也不算什么大事。唯独首要的一个,是这场战事所能产生的影响。
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兵没有了,朝廷可以补充钟州卫没了,朝廷可以再建可是人心若是变了,再想收回来,那就难上加难了。
朝廷刚刚颁布撤藩令没有多久,吴王张秀旗帜鲜明地开始扛起了“清君侧,正青天”的大旗,就在这个当口,接连两次失利,差一点把整个钟州卫的兵卒都葬送在对方手里,不但失了军队的气势和威严,也大大地损害了朝廷的颜面而这样的结果,会让所有人一贯对于朝廷偏重的心思,开始变得有些摇摆对那些正在观望的各方势力来说,会让他们以为朝廷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甚至是百年立国之后,已经成了一只空壳子,纸老虎那么,在这样的思维下,他们还会继续观望吗?接下来他们会做什么?
启元帝眉头紧锁,眼里布了一层深深的阴霾。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