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抵着落地玻璃,用空洞的眼神打量脚下的车水马龙。这已成为一个习惯,有时候夜里睡不着,也会披上衣服踱下床来,重复着这个毫无意义的举动。
一只大鸟从水泥森林的缝隙间掠过,这在Y城是极为罕见的一幕。候鸟迁徒的季节,也会有大片大片的鸟群喳喳而过,但只能唤起一刹那的震憾。
“大哥。”
我回过神,转头看着他。他很抱歉地笑了下,“您又在想令狐小姐和健哥了。”
“没有。”我坐到檀木椅上,“有什么事吗。”
他挠了挠裤侧,“刚才穆所长打电话来了,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要您劝劝少爷,长期下去,怕……影响不好。”
我一拳捶在桌上。“说过多少次,不允许你们叫他少爷!”
“是!是!”他赶紧改口:“苏康又惹事了,不过穆所长已经派车送他回来了。”
“这个臭小子。”我压住脾气:“康儿人呢?”
“可能又出去玩了。”
“晚上叫他过来,说我有事找他!”
夜幕时分,苏康兴高采烈地冲了进来,将汗湿的背心扔在沙发上。“干爹你找我?”
“跪下。”
“干爹?”
“跪下!”
他将嘴一撇,极不情愿地跪在红线地毯上。
“又惹什么祸了?”
他立马兴奋起来。“干爹你不知道,今天一个小兔崽子竟然敢用鄙视的目光望我,我还没发话,我那帮兄弟就把他殴倒了。踩啊踢啊打啊把他弄得哇哇直叫,我可没有踢他,我只是收场的时候抽了他脑袋一棍,叫他长长记性!”
我没有说话,默默从跪帮弟子手里拿过备好的棍子,杨菲赶紧拦住我:“秦少你还真动手啊?”
我轻轻推开她,将棍子举在苏康头顶。“是不是这样抽的啊?”
他立马吓哭了,毕竟只是个孩子。杨菲了解我的性格,用求情的目光望了我一眼,将金丝绢牢牢攥在手心坐到沙发上。
苏康知道大事不妙,边哭边抱着我的腿:“干爹我错啦!别打我!”
望着他稚气未脱的脸庞,还有那像极了苏健的眼神,教我怎么能忍心下手。但我也清楚不过,恐怕除了我再没人能教训他,无疑又种下了一颗孽种。
心一横,棍子呼呼抽了下去。不过并没有抽他的脑袋,而是专挑屁股和大腿肉多的地方打。他满地翻滚,哭着喊着,我边打边训斥:“你个臭小子!混小子!说过不要重蹈我和你父亲这条路,你不记得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了吗?”
“干爹我错啦!再不敢啦!”他的眼泪像小溪一样流出来,我的眼角也一阵暗涌。杨菲再按纳不住,冲过来护在他身上:“秦少!你要打就打我吧,他还小不懂事!”
杨菲哪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呢,苏健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我心里又何偿不比她更难受。我顿了两秒,压低了声音说:“小三、小四,把嫂子拉开。”
两个西装笔挺的高个子迈了几步,半蹲着劝杨菲说:“嫂子,别为难我们了。”
杨菲一阵啜泣,含着泪望了我一眼,半遮着脸跑出去了。
棍子再一次如雨落下,苏康翻来滚去,嚎叫声揪得人心酸。我并没有因此而减轻下棍的力量,我只知道如果不让这个混小子一次搞怕,毫无疑问又将是一个败类,说不定比我和他死去的父亲更加嚣张,因为起点不一样。
打完以后我叫他面壁思过,他的眼里充斥着仇恨,他毕竟太年轻了,就像当年的我们一样。
翁局长打来电话,要我过去吃饭。我要小三帮我应付了,一个人独自到天台站了会,若大的城市,没有我的心想停留的地方。
晚上杨菲还在床上哭泣,她把身子偏过去,不看我的脸。我用手指梳理她脸上浸湿的发丝,将她卷掉的被子盖好。
她一声抽泣。“你太狠心了。虽然康儿不是咱们的亲生儿子,我愧对苏健的在天之灵。”
“你以为我心里好受么?”我沉重地叹了口气,“多少年了,我一直忘不掉令狐青衣幽怨的眼神,还有苏健那张血迹斑斑的脸……”我的眼睛湿了,但很快收住,不记得从何时起,我的字典里就没有了“眼泪”这个词。
杨菲忽然转过来。“秦少,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摇摇头。
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今天你打康儿的时候,我的这种想法特别强烈……”
“我们不是一直把康儿当亲生儿子看待么,能够把他抚养成人,将来他有个稳定平淡的生活,便是我最大的愿望。我相信苏健也是这么想的。”
“你怎么这么自私啊?”
“权当我自私吧……”我握着她的手,轻轻包在手心里。“菲菲,这么些年来,跟着我过打打杀杀的日子,我知道对不起你。”
她把手抽出来,堵住我的嘴。我坐起来,点了一根烟。
“你不是不抽烟了吗?抽烟对身体不好!”
我埋头吐了一大口,“我有个埋藏已久的想法。”
她也坐起来,靠在我肩上。
“近些日子,我一直觉得迷茫,这几晚感觉尤其强烈。如果说以前拼死拼活意气奋发是为了做黑社会老大,那么我现在已经失去了方向。能得到的都得到了,不想失去的偏偏失去了。我想我累了。我反复揣摩人生的意义和幸福的定义,却陷入了落寞。我厌倦了纷繁,我想……把资产捐给红十字会,然后去一个没人的地方,你,我,还有康儿,隐居山林,泛舟五湖,耕田织布,自给自足。如果你愿意陪我,咱们在那里想生多少娃娃都可以,如果是个男孩,就要他和康儿结为亲兄;如果是个女孩,就让他们走到一起。”
杨菲的眼神由惊讶渐至欣喜,轻轻投入我怀里。“你是不是武侠小说看多了。”
我抱住她,“真的,我只想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够了。”
她的脸湿了,脸上露出笑容,那份恬淡,分明就是我苦苦寻觅的幸福。
这个夜晚我没有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自己风云际会的一生,从一无所有到应有尽有,从虚伪怯弱到热血狗胆,从成熟老练到释怀淡然,一步一个坑,跌跌撞撞,当登峰造极的一刻,才真正领悟《圣经》里的那一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我仿佛又看到苏健笑着走过来,抡起拳头照我臂膀一拳:“嘿!少爷!”令狐青衣躲在墙角咯咯笑道:“少爷,下次可不要骗我哦。”还有跪帮的那些小弟,还有史廖兄弟,笑面虎,小酒窝,冲天炮,千手观音,波仔,浪仔,魏常延……太多太多,往事一幕幕浮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