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星槎★
(1)未闻函首可安边
宋宁宗嘉定元年五月丁未,权倾一时的宋前太师、平章军国事韩?胄的首级从临安送抵金中都(今北京)。考虑到即使以金甫建国时的锐气和兀术统帅的悍将精兵,也只能逼迫赵构秦桧杀掉岳飞而已,我们就不难想象金人此刻的兴奋。金章宗亲御应天门,接受平南抚军上将军纥石烈贞的献首。随着韩?胄首级悬于闹市,金正式宣布罢兵。九月,宋金嘉定和议签订,南宋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如史弥远、钱象祖之类终于可以放心地苟延残喘、醉生梦死了。
既然史弥远之流不在乎嘉定和议里比绍兴和议还多出的岁币银五万两、绢五万匹,不在乎从宋孝宗殚精竭虑才争取到的宋金为叔侄之国退回到伯侄之国,自然更不会在乎韩?胄的一颗臭头颅。倒是作为敌方的金人,对挑起宋金战端的韩?胄颇多同情。他的首级在示众不久后被收葬,本人更被金人谥为忠谬侯。忠谬是什么意思呢?嘉定二年,金人特意把宋使周登带到韩?胄的墓前,对他解释道:“忠于谋国,谬于谋身”。
在后世道学家的笔下,韩?胄已经被涂抹成了十恶不赦的奸臣,他的身首异处自然没什么值得同情的;然而虽然天何言哉,是非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掩盖的。就在韩?胄的首级长途跋涉的时候,临安的太学生已经写了这么一首诗:“自古和戎有大权,未闻函首可安边。生灵肝脑空涂地,祖父冤仇共戴天。晁错已诛终叛汉,于期未遣尚存燕。庙堂自谓万全策,却恐防边未必然。”把他比作因为力主削藩而被汉景帝牺牲掉的晁错和被燕太子丹牺牲掉的樊于期,为他鸣不平。韩?胄没有晁错和樊于期那样死得无辜,他的结局却远比晁错和樊于期的结局更有象征意义。他的死,揭开了汉族、女真、契丹三个民族恩怨终结的序幕。他死后一年,金章宗病死,金国的衰落已经不可遏制。而在他死前一年,铁木真在斡难河源头被尊为成吉思汗,蒙古骑兵的洪水正在蒙古高原聚集着能量,准备冲垮一切堤坊。而不幸的是,韩?胄首级的北上,象征着当年岳飞、吴?、李纲等英雄铸造并抵挡女真铁骑的堤坝已经千疮百孔。就在之后的大半个世纪里,徒具外壳的西辽、昨日黄花的金国、苟延残喘了百年的南宋,统统被蒙古所灭,然后由蒙古建立的元朝修史,来刻划韩?胄的奸贼形象,这实在是一个莫大的悲剧。
这个悲剧人物的登场,开始于宋光宗绍熙五年的一场统治危机。
(2)绍熙内禅
绍熙五年六月初九(戊戌)夜,太上皇孝宗赵?在失望中死去。到这时候,他的儿子,当时的皇帝――光宗赵?已经几个月没有过宫问安了。两宫间的矛盾如此尖锐,以至于重华宫(孝宗寝宫)报丧的讣告首先到达的不是皇宫,而是宰执私邸。身为宗室的执政大臣赵汝愚担心光宗有所疑惧而拒绝视朝以至于耽误丧礼,不敢深夜扣阍,而是拖到第二天的早朝才上报光宗。光宗虽然当时答应赴重华宫主持丧礼,却很快反悔,缩于深宫,拒绝临丧。
光宗的行为在朝野间激起轩然大波,在以孝立国的宋朝,光宗的行为无疑使赵宋的统治遭遇到极大危机。当时京城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作为临安屏障的镇江驻军人言汹汹,即使是远在西陲边境的襄阳都感受到了这股急流,以至于有人阴谋劫持长官,投降金朝。宋朝的天下,是皇室与士大夫共治的天下,既然光宗的行为威胁到了皇族和士大夫全体的利益,他自然就失去了做皇帝的资格。当时朝野间已经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要进行一场宫廷政变,赶光宗下台,扶嘉王(光宗子赵扩)登基。现在已经很难考证出谁最先提出这一设想,有类似想法而见诸史料的就有当时的宰相留正、知枢密院事赵汝愚、赵构皇后吴氏的外甥吴琚、知临安府徐谊、叶适等等。
老官僚留正投出了第一块问路石,以全体宰执的名义奏请光宗立嘉王为太子。光宗的反应令人疑惑,先是强烈反对,说:“储不预建,建即代也。”并以“朕第欲卿知其妄耳!”来威胁大臣。几天后又出内批说:“甚好。”第二天夜里,进而批示说:“历事岁久,念欲退闲。”光宗前后矛盾的举动让留正惶恐不安,既怕是光宗的引蛇出洞之计,又怕是赵汝愚等人为政变炮制的伪诏。于是他假装上朝摔倒,“以肩舆五鼓遁”。这时离孝宗之死已经二十多天,宰相又跑了,局面即将不可收拾,于是赵汝愚在徐谊的劝说下决定孤注一掷。
这样的政变需要太皇太后吴氏的批准才有法理依据,需要三衙的配合才有军事后盾。对三衙之首、殿前司长官郭杲的游说由工部尚书、宗室赵彦逾顺利完成。而更艰巨的任务,对内宫的游说则落在韩?胄肩上。
韩?胄是北宋名臣韩琦曾孙,母亲是太皇太后的妹妹,妻子是太皇太后的侄女,侄女是谋划拥立的嘉王正妻,他本人又兼着知阁门事这一联络内外的职务,这一切都让他成为对内宫游说的最佳人选。值得一提的是,在孝宗父子的冲突,同时也是士大夫跟光宗的冲突中,他明显地站在了士大夫一面。比如在五月份,宰执因为强谏光宗问安孝宗不成,全体出城待罪,双方的冲突急剧恶化。这时韩?胄出面调解,以圣旨的意思是宰执出殿门而不是出城门为借口,宣招宰执归第,巧妙地化解了这场冲突。
韩?胄果然欣然受命,并且不负所托,在所善内侍的帮助下说服太皇太后,约定在孝宗?祭时由太皇太后在孝宗梓宫前垂帘引对,并由赵汝愚专门提醒嘉王参加?祭。七月初五在孝宗梓宫前,太皇太后垂帘,赵汝愚率百官奏对,以光宗因病不能临丧,并且有御批“历事岁久,念欲退闲”为依据,奏请嘉王即位。太皇太后批准。而嘉王闻命色变,惊恐欲出,被韩?胄阻住。《四朝闻见录》记载了当时的情景,颇为有趣。当时嘉王连声说:“告大妈妈(即太皇太后,嘉王曾祖母),臣做不得,做不得。”太皇太后命韩?胄“取黄袍来,我自于他著。”韩?胄拿来黄袍,而嘉王一看就跑,架着韩?胄的胳膊不让穿,两人绕着殿中的柱子追来追去,闹得太不像话了,于是太皇太后喝止住嘉王,哭泣道:“我见你公公,又见你大爹爹,见你爷,今又见你。”按:南宋内禅已有历史,高宗禅位于孝宗,孝宗于光宗,太皇太后以高宗皇后、孝宗嫡母、光宗祖母、嘉王曾祖母的身份拈出这些典故,来说服光宗禅位于嘉王的合理性。光明正大不违孝道,对于嘉王无疑有极大的说服力,加上韩?胄在旁劝说,嘉王终于身披黄袍,在韩?胄的扶持下登上御座,接受外面焦急等待的百官和宿卫诸军的朝贺,是为宋宁宗。
据说当时欢声如雷,人心顿安,远方襄阳酝酿中的叛乱随即流产。这场宫廷政变酝酿经月,参与密谋的大臣不下十余,知情人更是远逾此数,部署极不周密,竟然顺利完成,可见当时人心所向。韩?胄抓住这一机遇,立下拥戴殊勋,更在第二天陪同宁宗拜谒光宗,并设法从光宗处取得传国玉玺。这一切无疑使他博取了根基未稳的宁宗的极大信任,成为宁宗最亲信的政治盟友。韩?胄日后政坛上的辉煌,无不根植于此。
(3)庆元党禁
皇位交接尘埃甫定,朝廷官员间的争权斗争已经硝烟四起。争权夺利的导火索即是定策之功的论功行赏。刚开始,最大的受益者是赵汝愚和他手下的道学家集团。赵汝愚因为定策之功,于宁宗登基后半月升枢密使,再一个月后升为右丞相。同时左相留正被罢,赵汝愚独相。他本人是个虔诚的道学信徒,在他的大力提携下,大批道学家如章颖、黄裳、彭龟年等或为侍御史或为给事中或为中书舍人,控制了朝廷言路;更以道学领袖朱熹为宁宗侍讲,意图直接影响宁宗,贯彻道学治国原则。然而同样立下定策大功的韩?胄、赵彦逾却未能如愿以偿。韩?胄武人出身,希望获得节钺,即获得节度使的名誉头衔;以他的大功,这并非非份之想。赵彦逾本来已经是工部尚书,这时希望晋身执政,以他的行政才干和功勋,于国于民都理所当然。然而赵汝愚却以大家或为宗室或为外戚为由,“何可以言功!惟爪牙之臣,则当推赏。”不肯满足韩赵二人的愿望。结果,不过是顺应定策之事而已的殿前司郭杲获得节度使崇衔,临阵脱逃的留正竟然照样回来当丞相,韩?胄却只获得一个防御使的头衔,比节度使差了三级,赵彦逾则被外放四川制置使,连宣抚使都不是。功高赏薄,两人心怀不满。赵汝愚集团的很多人如朱熹、徐谊、叶适等都提醒赵汝愚,要他满足韩?胄的欲望,以防报复。赵汝愚为人疏阔,也许还存在对武人的偏见,对此不以为然。
韩?胄的反击来得相当迅速。他最大限度地利用了他最大的政治资本:宁宗的信任和自己自由出入宫门传达圣旨的权力,祭起了“内批”(皇帝抛开宰执,在内宫独自决断,交付外庭执行的命令)这一犀利武器。内批打击的第一个目标就是留正,留正临阵脱逃的污点无人可以洗刷,韩?胄当然一击得手。然后他以内批除谢深甫为御史中丞,即御史台的长官,掌握了监察官吏的大权。谢深甫再推荐韩?胄的亲信刘德秀为监察御史,其后刘三杰、李沐等牵连以进,逐渐掌握了言路。同时赵汝愚集团的黄度、朱熹等也被以内批的形式相继罢免。赵汝愚这时大概意识到了韩?胄的威胁,不得不作出让步,把韩从防御使连升两阶为承宣使。可是这是一个愚蠢的政治错误:他的让步,让韩看到了他的心虚,刺激了韩?胄染指大权的野心。他的所谓让步躲躲闪闪,恩赐小小气气,不是一次加给韩?胄所期望的节度使头衔,而是比节度使低一级的承宣使,迹近施舍,不过是激怒韩?胄而已。果然,韩?胄拒绝接受,只接受迁一阶为观察使,以示不屑赵汝愚的施舍。不久,在宁宗的旨意下他兼任枢密院都承旨。枢密院都承旨是个重要职位,掌传达皇帝命令,管理枢密院内部事务,并监察枢密院中低级官员。韩?胄直接插手枢密院,无疑是对赵汝愚的示威。这是绍熙五年十一月的事,距内禅不过四个月,两人的矛盾已经无法调解。
以内批和言官攻击的双重方式,赵汝愚集团的彭龟年、陈傅良等相继被罢,与赵汝愚有隙的京镗被任命为参知政事(京镗原为刑部尚书,希望出任四川宣抚使,赵汝愚以他望轻资浅为由加以阻挠,结果京镗被任执政,两人于是有隙。反观赵彦逾,希望升为执政,却被外放为四川制置使。赵汝愚在这两人的人事安排上莫名其妙,人为地制造了两个大敌),赵汝愚在朝中日渐孤立。当年年底,赵彦逾在出任四川制置使的陛辞上,列出支持赵汝愚的大臣名单,指为赵汝愚之党,说道:“老奴今去,不惜为陛下言之。”赵彦逾的报复来得犀利,宁宗不能不开始怀疑赵汝愚。赵汝愚不是说过“但得赵家一块肉足矣”吗?他自己不也是赵家一块肉吗?他自己不是梦到孝宗授鼎吗?难道赵汝愚真的党羽满朝、权势熏天了吗?要不然,为什么连宗室重臣赵彦逾都要等到外放陛辞的时候才敢揭发汝愚之党啊?这不明摆着是惧怕他的权势吗?上皇(光宗)违背了高宗定下的宗室“虽有贤才,不过侍从而已”的规矩,攫赵汝愚为执政,是不是合适啊?宁宗心里猜忌的种子被赵彦逾种下,只等机会发芽了。
第二年改元庆元。韩?胄在京镗的建议下决定在赵汝愚是同姓之卿上面大做文章,指使右正言李沐奏赵汝愚以同姓居相位,将不利于社稷。这样的攻击赵汝愚无法反驳,当即出城代罪。春寒料峭中,赵汝愚一贬再贬,出知福州,旋即罢知福州,罢祠,再窜斥永州。要不是宋朝不杀士大夫的祖宗家法在,赵汝愚必死无疑。即使这样,他还是心力交瘁,死在了去永州的路上。
然而韩?胄的政敌并没有因为赵汝愚的贬死而减少。相反,因为赵汝愚的贬斥,许多朝堂之士例如兵部侍郎章颖、国子祭酒李祥、中书舍人邓驿、太学生杨宏中、周端朝等六君子,纷纷上书为赵汝愚喊冤。韩?胄虽然搬掉了赵汝愚,却得罪了道学家操纵的天下公议。人言汹汹,韩?胄于是“将剩勇追穷寇”,指使何澹等人交章攻击,连续剥夺道学之士的科举资格、做官资格,在庆元三年十二月把赵汝愚、朱熹等五十九人打入“伪学逆党籍”,更在庆元四年五月正式下诏禁“伪学”,这就是有名的庆元党禁。韩赵两人的权力斗争以韩?胄的全面胜利而告终;道学之厄,不过是这次权力斗争的副产品而已。
(4)何以自固
韩?胄的权势在道学势力的全面溃退中水涨船高。他在庆元元年初赵汝愚被贬的时候已经在幕后操纵朝廷大权,庆元二年七月加保宁军节度使,四年五月加少傅,五年九月加少师,封平原郡王,六年十月加太傅,嘉泰二年十二月加太师,更在开禧元年七月,拜平章军国事,立班宰相上,三省相印都放在他家中,公然从幕后走向前台,掌握朝廷大权。这位被其亲信、当时的宰相陈自强尊为“师王”的权相,权势比起当年的秦桧,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高处不胜寒,他的权势并不是那么巩固。太皇太后和皇后都去世了,现在宁宗的皇后杨氏跟他有仇,因为当初他反对立杨氏为皇后。没有了内宫的支持,他的权力不过是建立在冰山之上。至于道学,虽然他在嘉泰二年(1202年)撤销了庆元党禁,那些道学之士的仇恨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化解的,元佑党碑就是前车之鉴。他急切地需要利用现在还算巩固的权力来作一番大事,“立盖世功名以自固”。
能做的大事不过内外两件。内政的改革有庆历革新、熙丰变法(就是通常说的王安石变法)的教训,自然不能考虑。对外的大事当然无过于恢复中原。沧海桑田,短短八十年的时间,北方的金朝就已经丧失了昔日的强大。当年骁勇善战的女真战士已经被中原的繁华腐蚀,早在四十多年前完颜亮南侵时就变得胆小怕死。金宣宗时期的清明吏治到这时候已经败坏,农民起义和异族起义时有发生;北方蒙古高原上的游牧民族从金朝建国时就在边境骚扰,当时兀术无可奈何,现在的金廷更是束手无策,只得在北方边境修筑壕沟堡垒,走上了汉族王朝的老路。嘉泰二年金章宗对使宋大臣说:“颇闻前奉使者过淮,每至中流,即以分界争渡船,此殊非礼,卿自戒舟人,且语宋使曰‘两国和好久矣,不宜争细故,伤大体’。丁宁谕之,使悉此意也。”好一句“丁宁谕之”!当年金太祖、太宗、熙宗的使者视宋帝如无物,公然咆哮朝堂,现在连对接班使都要软语相谕,金朝国力的衰退可见一斑。另一个显例就是嘉泰三年冬,金人开始在沿边增戍,并关闭襄阳榷场。此事真伪存在争议,《续资治通鉴》认为是宋人为了辩解兵端之起曲在金人而编造的托辞,而在《宋史》、《金史》、《两朝纲目备要》中均有相同记载,似乎说明《续资治通鉴》的判断过于武断。按:完颜亮南侵时也关闭过沿边榷场,目的是为了避免走漏南侵的消息。这次沿边增戍、关闭榷场,我猜测是金人惧怕宋人北伐之举而采取的虚声恐吓。
宋朝在金朝当然派有不少探子,金朝的困境慢慢传入韩?胄的耳中。为了确证,嘉泰三年冬,韩?胄派亲信邓友龙出使金朝。一天晚上,历史重演,有人潜往邓友龙住处,分析金朝形势,罗列金为蒙古所困,国内饥馑连年的困境,认为南宋北伐,必然势如破竹(快一个世纪之前,北宋童贯出使辽国,遇到了一个当时叫马植,后来以赵良嗣之名显于宋金海上之盟的人,当时的对话间接导致了日后的天崩地裂。邓友龙遇到的这个人默默无闻,他们当时的谈话所间接导致的却也是一场惨祸)。据说那时候的金朝“赤地千里,斗米万钱,与鞑为仇,却有内变”,似乎真的是内外交困,只剩南宋最后一击了。
韩?胄砰然心动。南宋自隆兴北伐之后沉寂了四十年的战争机器又开始隆隆做响。这声音韩?胄听得到,金朝的有识之士听得到,南宋朝野间壮志未酬的志士、投机钻营的小人、深谋远虑的智者、臭名昭著却一向逍遥自在的投降一族也听得到。
(5)弦外之音
嘉泰二年二月,伪学禁驰,赵汝愚等名列伪学逆党籍之人也被追复旧职。这固然是韩?胄对已经受到重创的道学势力的恩威并用,而凝聚力量准备北伐,也是韩?胄这一举动的关键原因。在这之后,宋廷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准备北伐。
嘉泰三年,宋大造战舰。四年,下诏整顿诸军。立韩世忠庙于镇江,追封岳飞为鄂王,以激励士气,风闻诸将。五年,设置澉、浦水军,在中线增置襄阳骑兵。嘉泰四年,总领湖广、江西、京西财赋的吴猎,征召义士入伍,提拔孟宗政等日后声名赫赫的良将分守各要塞,广积粮、增戍兵,修筑水匮拱卫荆州,支援襄阳。在西线,以吴?之子吴璁提举四川茶马,以购置西蕃良马;而此前抗金名将吴挺之子、吴?之孙、韩?胄的亲密政治盟友吴曦被派往四川,出任宋西线实力最强的兴州驻扎御前诸军的都统制。这无疑是韩?胄为北伐所下的一颗关键棋子。在东线,他以亲信张岩、程松帅两淮,起用抗战派元老辛弃疾为浙东安抚使。
北伐战车虽然已经开动,但是朝中反对之声时有耳闻,韩?胄不能不有所犹豫。不错,金朝是衰落了,但是宋朝何尝不是如此?淳熙年间传唱开来的“山外青山楼外楼”到现在已经至少十年,西湖的歌舞和暖风里,统治集团里多了些“屈膝执政,由窦侍郎”并不希奇,连隆兴、乾道朝有所起色的南宋军队都已经糜烂不堪。当时的将领多靠谄媚权臣爬上高位,在任只知克扣军饷、役使士卒,打起仗来自然是勇往直“后”。这些将领的丑态在以后的北伐中暴露无遗。而真正的将才则沉沦下僚,如日后力挽狂澜的毕再遇、李好义,这时只不过是些低级军官,那位千秋壮士杨巨源则在委屈地看着仓库。所以监察御史娄机劝说道:“恢复之名非不美。今士卒骄逸,遽驱于锋镝之下,人才难得,财用未裕,万一兵祸连结,久而不解,奈何?”这话是对韩?胄当面说的,自然要委婉客气些。至于监石门酒库、倜傥有谋的黄干对咨询意见的上司吴猎说的就不客气得多:“闻议者谓今天下欲为大举深入之谋,果尔,必败。此何时而可进取哉?”
在主战北伐的大臣中,除去投机的苏师旦、邓友龙、程松、张岩,别有用心的吴曦,辛弃疾实为中流砥柱。这位传奇英雄,南渡后虽然仕途坎坷,半生废置,半生在地方官吏任上浮沉,却愈发名重天下。嘉泰四年,浙东安抚使任上的辛弃疾入朝,上报历年探查得来的金朝情况,以为金人必乱必亡,“愿付之元老大臣,务为仓猝可以应变之计”。再联系到安丰守臣厉仲方所谓淮北义民咸愿归附的上言、周边亲信的劝说,可能还有陆游和已故抗战派京镗的影响,韩?胄终于下定决心北伐。
然而辛弃疾的应对实在是有弦外之音。“务为仓猝可以应变之计”,重在应变二字,这明显是对韩?胄极其亲信的盲目乐观持保留态度,透露出他不支持即刻北伐的内心想法。他构想的战略,着重点在于厉兵秣马,等待时机。至于“愿付之元老大臣”中的元老大臣,我以为是辛弃疾自指。在当时的大臣中,文韬武略,无人能出辛弃疾之右;他的自荐,更显其大丈夫之自信磊落。也只有这样的英雄,才能冰释娄机等人“今日孰可为大将?孰可为计臣?”的疑虑,才能沉得住气,潜心筹划北伐,抓住恢复中原的时机。然而他终究不是韩?胄的亲信,他这番话的含义韩?胄不一定懂,懂了也不一定信,即使信了又怎么样呢?辛弃疾这样慷慨激昂的英雄本不是他能容纳的,结果辛弃疾在入奏之后被安置到了长江南岸的镇江,远离前线,然后再知江西隆兴府,离前线越来越远,更在北伐前夕被诬落职,郁郁而终,“看试手,补天裂”的壮志终于与陆游“王师北定中原日”的梦想一样成空。
嘉泰四年后是开禧元年。这一年的某天傍晚,镇江知府任上的辛弃疾登上镇江北固山上的北固亭。那时夕阳染浑了天下,百年间天下武功第一的刘裕、灭国无数统一北方的拓跋焘、“天下英雄谁敌手”的孙权统统被岁月磨去,只留下壮志未酬的英雄,独对满天夕阳,发出了那首永遇乐的感慨:
永遇乐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6)鸵鸟政策
按照金朝重臣完颜匡的理解,“开禧”取的是北宋太祖开宝、真宗天禧纪元,透露出宋廷恢复中原之志。开禧元年正月,宋宁宗拿出封桩库黄金一万两犒军。北宋的封桩库是赵匡胤所建,计划以封桩库所存赎买燕云十六州。南宋的封桩库是孝宗所建,目的是备缓急之需。从孝宗一生抱负和封桩库的名字看,缓急之需不外恢复中原,所以宁宗的举动清晰地表明了他支持北伐的态度。在这个以恢复为目标的开禧元年里,有两个人的命运如天壤之别就不难理解了。四月里,武学生华岳上书反对朝廷用兵擅启边衅,言辞激烈,并且要求斩韩?胄、苏师旦等人,结果可想而知。韩?胄大怒,下华岳大理寺,随即编管建宁。十几天后,士人毛自知在殿试时主张对金用兵,?胄大喜,攫其为进士第一。一喜一怒之下,再迟钝的人也看得清庙堂大略。
遵循韩?胄的意图,宋朝边境的将领开始了一系列的挑衅试探。西线宋军入秦州、巩州进行骚扰。中线小股宋军越境掠夺邓州某小官家财,并劫印而去。此前因为国力的衰退,金章宗对时有耳闻的宋廷备战消息采取了鸵鸟政策。例如嘉泰三年,金使完颜阿鲁带使宋还,言宋厉兵秣马,将谋北侵,被章宗以生事为由,打了五十板子,贬官外放。时至今日,宋军如此明显的挑衅让金章宗的鸵鸟政策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于是召开御前会议讨论。结果若干大臣似乎是做定了鸵鸟,说了一通“宋败衄之余,自救不暇,恐不敢叛盟”的胡话,只有完颜匡等几个大臣坚持宋人叛盟之状已露,说服了章宗。于是他命大臣仆散揆建河南宣抚司,调集诸路兵马以防宋朝的北伐。这一天是开禧元年五月甲子。
金廷的备战举动似乎震摄了宋朝,至少是吓坏了那些满心以为金朝不堪一击的大臣和将领,打乱了整个北伐的战略部署。因为在六月辛卯,宋廷已经下诏内外诸军密为行军之计,按常理推算北伐应该很快发动,而事实上正式的北伐拖到了次年夏天。此间发生的涟水事件似乎能够支持这个推断。东线镇江都统制戚拱派遣忠义人朱裕联络弓手李全,在五月甲申焚毁金涟水县。史料中有戚拱遣部下高显率兵五百破涟水的记录,如此大规模的正规军参战,应该是得到了朝廷上层的批准,按说是大功一件。而到十几天后的六月辛丑,淮东安抚使郑挺就因为擅自接纳北人和劫涟水军而罢官。不久,在金人的逼迫下,涟水事件的关键人物朱裕被宋朝牺牲,枭首境上。从时间差来看,涟水事件和宋廷行军之诏都是宋廷在得到金建河南行台的消息,判断出金朝备战决心之前,遵循原定计划所行之事。而有功人员的被惩处,大概是某些大臣被金廷备战之举吓破了胆的反应,也有可能是为掩护北伐计划而放的烟雾。
幸运的是,宣抚河南的仆散揆是个无能之辈,远无其父仆散忠义之精明强干。他建行台于汴梁后,移书宋廷责备败盟之举,宋廷答复“边臣生事,已行贬黜,所置兵亦已抽去”。宋廷的答复说的多是事实,不由他不信。宋将郭倪、田俊迈又诱使边民为间,骗仆散揆说宋朝增戍本来是为了防备盗贼,得知行台建立的消息,怕遭袭击,更加不敢轻易撤去防备。况且兵士多是自备吃穿的平民,不打仗饿冻饿死的就很多,实在是没什么值得防备的,云云。这番话满足了金人的自大心理,仆散揆听了不再怀疑,并上奏金主。正巧金人使者回朝,报告宋帝修敬无他,以前力主备战的完颜匡虽然不忘提醒战备的重要性,却很难反驳金使的判断。金章宗本人极不情愿与宋朝开战,终于以“南北和好四十年,民不知兵”为由否决了一些大臣先发制人的建议,在八月间撤掉了河南宣抚司和西线新置的弓箭手。
四十年前是宋帝赵构甘当鸵鸟,任由完颜亮玩弄于股掌之上,不到金人的铁蹄踏破淮河不肯拔出埋在沙里的脑袋。今天鸵鸟换成了金帝章宗,被南宋一干高明或不高明的文臣武将玩得团团转,不到边疆烽烟四起的时候不肯清醒。白云苍狗,信哉斯言!
(7)初战告捷
金朝撤去河南宣抚司后,宋军在边境的挑衅愈演愈烈。九月至十一月间,中线宋军先后试探性攻击唐、邓、商诸州所属城堡,与金军发生小规模冲突。西线吴曦拥众兴州,虎视关陕。开禧二年初,宋关外四州之一的西和州守将甚至采取欺诈手段,约金方守将会于边境,伏兵杀之。连新上任的四川宣抚使、文官程松也派兵攻打天水。东线皇甫斌派兵骚扰淮北,曾经试探性地攻击灵璧,又在四月围困重镇寿春。按照金臣仆散端的说法,就是“白日列阵,犯灵璧,入涡口,攻寿春……宋人欲多方误我”,已经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
即使如此,金章宗仍然力图避免战争。在开禧二年初,他对宋使陈景俊说:“大定初,世宗许宋世为侄国,朕遵守至今。岂意尔国屡有盗贼犯我边境,以此遣大臣宣抚河南。及得尔国公移,料已罢黜边臣,抽去兵卒,朕即罢司,未几盗贼甚于前日。群臣以尔国渝盟为言,朕惟和好岁久,委屈涵容,恐侄皇帝或未详知,卿归国,当具言之。”平心而论,金章宗对宋朝的友善态度可以称得上是空前绝后,这番话几近软语相求。然而在当时的宰相、韩?胄亲信陈自强的威胁下,陈景俊不敢向宁宗如实禀报。相反,在韩?胄等人的故意激怒下,开禧元年金使朝见宁宗时态度倨傲,致使宁宗拂袖而去,更加支持韩?胄的北伐。当时宋朝仍有一些大臣如丘崇等对宋朝军力并不乐观,所以对?胄的北伐持保留态度,反对宋朝背盟。然而韩?胄主意已定,对这些反对意见置若罔闻,更在李壁的主张下削去秦桧王爵,改谥“谬丑”,制词中有“一日纵敌,遂贻数世之忧;百年为墟,谁任诸人之责?”随即传诵天下。更有“兵于五材,谁能去之!首驰边疆之备,臣无二心,天之道也,忍忘君父之仇!”等激烈言辞,用兵之意已经昭然若揭。在这样的气氛下,两国的开战已经不可避免了。
当时双方的部署如下:宋朝在西线以程松为四川宣抚使,驻扎兴元,直接统兵三万,吴曦为副使,驻扎在靠近前线的河池,统兵六万,并掌握财赋大权,后来更兼任陕西、河东招抚使。中线以薛叔似为湖北、京西宣抚使,东线以邓友龙为两淮宣谕使。以殿前副都指挥使郭倪兼山东、京、洛招抚使,鄂州都统制赵淳兼京西北路招抚使,江陵副都统制兼知襄阳府皇甫斌兼副使。据金将纥石烈子仁的奏章,皇甫斌所统兵力在七万左右,这固然有所夸大,却也看得出宋廷对这次北伐的重视。东线建康、镇江两都统制司所辖兵力一向雄厚,宋廷更抽调三衙(殿前司、侍卫步军司、侍卫马军司。马军司已经在孝宗朝移驻镇江,其他二司驻扎京师)军队支援淮东,再联系到日后宋军攻势所在,我猜测宋廷的北伐虽然是两淮、京湖、川陕的全面进攻,但重点似乎放在两淮方面。
因应宋军的部署,金朝采取的是后发制人的战略。开禧二年三月,章宗再以仆散揆建行台于汴梁,征集诸路兵马,全权负责京湖、两淮战事。其属下将领有纥石烈子仁、纥石烈毅、徒单铎、纥石烈执中、完颜撒拉等。按照纥石烈子仁的建议,金朝收缩战线,集中兵力于昌武、归德、汴梁、大名等重镇,分属诸将统之。在西线,金章宗以完颜充为陕西五路都统,规划川陕战事。不久为了更好地统一指挥,金章宗以仆散揆兼左副元帅,枢密副使完颜匡为右副元帅,完颜充为右监军,知真定府乌古论谊为左都监,确立了金军的战时体制。又因为兵力不足,金章宗抽调东北军队发赴前线,并命令河北等地军队集中驻扎要地以应不时之需。
开禧二年四五月份,宋军在东线中线相续告捷。在东线,镇江都统制陈孝庆和部将毕再遇攻克泗州,陈孝庆再攻克虹县;在中线,江州都统制许进攻克新息县,光州忠义人孙成收复褒信县。捷报传到临安,韩?胄大受鼓舞,于是请求宁宗下诏伐金,诏书由李壁起草,略曰:“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孝顺,匹夫无不报之仇。蠢兹丑虏,犹托要盟,?生灵之资,奉溪壑之欲,此非出于得已,彼乃谓之当然。军入塞而公肆创残,使来庭而敢为桀骜,洎行李之继遣,复?词之见加。含垢纳污,在人情而已极!声罪致讨,属胡运之将倾。兵出有名,师直为壮。言乎远,言乎近,孰无忠义之心?为人子,为人臣,当念祖宗之愤!”
这道诏书在当时就颇有争议,更因北伐失败而名声不佳,以后还会有所提及。但从我的角度看,理论贴切,鼓动有方,不失为佳诏,其可圈可点之处甚多,例如:“此非出于得已,彼乃谓之当然”道尽弱宋一方的屈辱;“含垢纳污,在人情而已极!声罪致讨,属胡运之将倾”更是直追陈亮“胡运何须问,浩日自当中”的壮言。
在决策者“会向藁街逢(藁街是西汉长安街名,外国使者聚居区。西汉陈汤在他横绝千古的奏章中有“悬头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之句)”的乐观中,开禧北伐正式开始。这一天是开禧二年五月丁亥(1126年五月初七)。
(8)溃不成军
韩?胄实在是高兴得太早了。就在诏书下达的前一天,江州都统制王大节攻蔡州(河南境内)失败,军队溃散。半个月后,皇甫斌率步骑数万攻唐州(河南境内),被据于城下,又被金兵偷营,死伤数千。皇甫斌重整旗鼓再来交战,又中伏,军队被分割为二,大溃,死伤万余。建康都统制李爽攻寿州(安徽境内),逾月不下,结果被金守军和援军里应外合击溃。宋将田琳虽然攻克寿春,皇甫斌部将曹姓统制却又被败于溱水(河南境内)。西线兴元都统制秦世辅更是无能,行军途中,军队居然溃散。宋军对江苏山东沿海的进攻也不顺利。七月份宋将商荣再攻东海县(连云港附近),失败。不久统制戚春、夏兴国以舟师万人进攻邳州(江苏境内),被守将击败,戚春投水自杀,夏兴国被杀。
北伐重点的东线形势更加不妙。东线宋军的第一战略目标是攻克重镇宿州。当时宋军已经攻克宿州外围的灵壁、虹县,马军司统制田俊迈又攻占了离宿州不过几十里的蕲县。仆散揆意识到宋军的战略意图,抢先派精骑三千增援宿州。田俊迈率兵夜袭,被击败。因为宿州是打通齐鲁的战略要地,宋东线最高军事长官郭倪派遣其弟池州副都统制郭倬、主管军马行司公事李汝翼率众五万,增援田俊迈。当时宋军势大,攻势激烈,忠义民兵奋勇当先,已经肉搏登城,金兵失去守志,宿州陷落在即。此时令人扼腕的一幕发生了,城下的正规军嫉妒忠义民兵之功,竟然从下射杀民兵。这种恶劣举动毫无疑问地瓦解了忠义民兵的斗志,而本来准备投降的金兵见此情况,兔死狐悲,商量道:“是一家人(还这么残酷杀戮),犹尔我辈,安得脱?”于是重整斗志,做困兽之斗,趁着忠义民兵被杀的混乱重新巩固了城防。而郭倬、李汝翼均为庸将,对军粮防范不严,竟然被金兵偷袭,烧掉了粮草,全军很快乏食。当时淫雨连绵,宋军久曝野外,疲惫不堪。而李汝翼不懂兵法,竟然屯军于低洼之处,这时被大水所淹,金兵趁机以骑兵冲击,李部宋军崩溃。而郭、田两部也无法支撑,又听说金援军将至,于是只得向蕲县撤退。困饿之师自然跑不过养精蓄锐的金军骑兵,在半路上被击溃。溃师退入蕲县,被围得有如铁桶一般。正在惶恐无计之时,金人适时抛出了诱饵,要求李汝翼交出田俊迈来换取全师而退。这个要求过于荒唐,李汝翼不敢答应。金将再把这个诱饵抛给郭倬,郭倬饥不择食,竟然真的绑缚田俊迈交给了金人。金人倒也守约,放走了郭李二将;当然,顺便歼灭了宋军的殿后部队。这是个荒唐到了极点的故事,但是还有更加荒唐的版本。这个版本说是郭倬主动求和,而金人说:“我不要别物,但要俊迈。”于是郭倬就把田俊迈送给了金人。田俊迈在当时的宋军中算是员勇将,北伐之锋甚锐。但是这不足以让金人恨他或者爱他到这个地步。我们回想起开禧元年夏,仆散揆宣抚河南,被田俊迈派遣的奸细哄骗,撤去了河南宣抚司。如今兵端已起,仆散揆在朝中肯定会因为这桩丑事而被嘲笑、甚至攻击不已,对田俊迈含恨在心是难免的。所以我猜想以田俊迈换宋师的主意肯定是仆散揆出的。手头史料有限,无法找出田俊迈落在金人手里命运如何的记载,知道的只是他作为俘虏,被献捷章宗,但是我们不难想象其遭遇的残酷。
一年以前,华岳在反对北伐的上书中分析了当时将领的不堪重任:“爽、奕、汝翼诸李之贪懦无谋,倪、?、倬、杲诸郭之膏粱无用,诸吴之恃宠专僭,诸彭之庸孱不肖,皇甫斌、魏友谅、毛致通、秦世辅之凋瘵军心、疮痍士气,以致陈孝庆、夏兴祖、商荣、田俊迈之徒,皆以一卒之材,各得把麾专制。平日剜膏刻血,包苴?胄,以致通显,饥寒之士咸愿食其肉而不可得。万一陛下付以大事,彼之首领自不可保,奚暇为陛下计哉?”分析了当时军事形势的不利:“将帅庸愚,军民怨怼,马政不讲,骑士不熟,豪杰不出,英雄不收,馈粮不丰,形便不固,山砦不修,堡垒不设。”断言:“吾虽带甲百万,?饷千里,而师出无功,不战自败。”清醒而准确地预言了这场大溃败。
(9)中流砥柱
然而如果我们能够穿越时空,飞临当时的两淮战场,就会发现在宋军漫山遍野的仓皇溃散中,独有一支军队,军容严整,气势如虎,于惊涛骇浪中逆流而上,一杆大旗在血雨腥风中烈烈作响,旌麾所指,十荡十决。这杆大旗上书“毕将军”三个大字,旗下将领短小精悍,披头散发,带铁兜鍪、鬼面具,胯下宝马神骏异常,麾下勇士无不以一挡百,在战场上颇有“虽万千人吾往矣”的英雄气概。
毕再遇,字德卿,兖州人。父毕进为岳飞部将。再遇“姿貌雄杰”,“武艺绝人,挽弓至二石七斗,背挽一石八斗,步射二石,马射一石五斗”。他以父荫入侍卫马军司,“以拳力闻”,曾经受到孝宗召见,被赐战袍、金钱。然而当时南北议和,英雄无用武之地。毕再遇性格慷慨激烈,在官场上吃不开,到开禧北伐时已经年近六十,官阶不过小小的武节郎。怀才不遇,象极了当年的宗泽和韩世忠。
开禧二年四月,郭倪派遣陈孝庆和毕再遇取泗州,克日进兵。消息走漏,金人着手准备守城,关闭了泗州榷场,并堵塞城门。鉴于当时金人已经知道了宋军的行军日期,毕再遇将错就错,兵以奇胜,率领亲手挑选的八十七名敢死士,提前一天到达泗州城下。泗州有东西两城,跨汴河两岸。毕再遇施展疑兵之计,分兵在西城下河道上陈列旗帜,罗列舟楫,做攻西城状。而自己率主力急趋东城南角,身先士卒登上城墙,杀敌数百,金兵丧失斗志,从北门逃跑。东城攻克,而西城仍在坚守,毕再遇大张“毕将军”大旗,对城上大喊“大宋毕将军在此,尔等中原遗民也,可速降”。于是西城归降,毕再遇一战成名。
五月宋军宿州败绩的时候,毕再遇正按郭倪的部署率领四百八十名骑兵从泗州直取徐州。行至虹县时碰到了郭倬、李汝翼的溃军,毕再遇毫不畏惧,加速向灵壁行军,在凤凰山遇到了准备撤军的陈孝庆部。毕再遇劝陈道:“宿州虽不捷,然兵家胜负不常,岂宜遽自挫!吾奉招抚命取徐州,假道于此,宁死灵壁北门外,不死南门外也。”这时郭倪撤军的命令已到,陈孝庆坚持撤退,毕再遇慨然道:“郭、李军溃,贼必追蹑,吾当自御之。”于是独力迎击五千名金军追兵。再遇以敢死士二十人守灵壁北门,自己率领骑兵冲阵。金人怎么也想不到在宋军的全线溃退中还会有如此不怕死的军队,先自惊诧莫名。再望见“毕将军”大旗下面目狰狞的将领,想起那个军神的传说,看见他胯下气势如龙的“黑大虫”,望见他身后烟尘滚滚,不知有多少虎狼之士正奋马而来,于是士气崩溃,惊呼道“毕将军来”,全军遁逃。毕再遇“手挥双刀,绝水追击,杀敌甚众,甲裳尽赤,逐北三十里”。
这时原定进军徐州的计划已不可行。毕再遇让退入灵壁的友军先撤,自己掩护。估计友军已经离开三十里的时候,毕再遇下令焚毁灵壁城。“诸将问:‘夜不火,火今日,何也?’再遇曰:‘夜则照见虚实,昼则烟埃莫睹,彼已败不敢迫,诸军乃可安行无虞。汝辈安知兵易进而难退邪?’”在毕再遇虚虚实实的部署下,金兵果然不敢追击,宋军安全撤回。
毕再遇率军还泗州,以功劳第一,自武节郎连迁二十三阶为武功大夫,以后更迅速担负起整个两淮战场的重任,成为宋朝东线战场的柱石,与川陕战场的杨巨源、李好义两位千秋壮士辉映东西。《四朝闻见录》中记载着一个当时的传说:“先是敌(指金)中有毕将军庙,甚灵异,其后浸以不灵,其形又绝肖,且登其号于旗,敌兵以为本国之神。”这个传说虚无飘渺,但反映的却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毕再遇的确是当时的战神。在开禧二、三年间的多次战役中,他以“挽弓至二石七斗,背挽一石八斗,步射二石,马射一石五斗”的武艺,“出入阵中,万死莫敌”的勇猛,摄人心魄的鬼面具和铁兜鍪,更以其出神入化的谋略、坚如金石的意志、号令如山的军队,所向披靡,跻身岳飞、宗泽、韩世忠、吴?等抗金名将之列,无愧于“神”的称号。
(10)反戈一击
宋军的全面溃退实在是大出韩?胄的意料,他猝不及防,“为之须鬓皆白,困闷不知所出”。有一天宁宗赐宴,宫中的优伶上台表演,设樊迟(孔门弟子)、樊哙、樊恼三个角色,又设一人,作揖问道:“迟,谁与你取名?”樊迟回答说是孔子,那人拜道:“是圣门高第。”又问樊哙,樊哙回答说是高祖刘邦命名,那人再拜道:“真汉家之名将也!”最后问樊恼,樊恼回答道:“烦恼自取”。
自取烦恼也罢,勇于任事也罢,韩?胄此时势成骑虎,虽然对宋军的战斗力大失所望,对北伐也几乎失去了信心,但因为金人的报复已经不可避免,只好硬撑下去。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手下人才的缺乏。陈自强是一介老儒,在乎的也只是钱,韩?胄本来就没有把他当作人才。他比较看重薛叔似、邓友龙、李壁,然而即使他自己都认为,薛叔似“沉毅有谋,然失之把持”,邓友龙“忠义激烈,然失之轻”,李壁“通今知古,然失之弱”,其实从他们的表现看,这些大臣连如此评语都担当不起。乏人可用的韩?胄不得不放下面子,起用一些跟他政见抵触的人物,比如犯言直谏的倪思、反对北伐的丘?等,以解燃眉之急。六月甲寅,他罢掉师出无功的两淮宣抚使邓友龙,以丘?代替,驻扎扬州,召集溃卒,部署诸将。丘?为了应对金军的反攻,构筑了淮、江两条防线。为了集中淮东兵力,避免孤立淮北的军队被包抄,遂放弃淮北泗州,把军队撤回淮河南岸的盱眙;同时以三衙江上军队分守江、淮要害。
韩?胄听从丘?的自解之计,惩办了王大节、李汝翼、皇甫斌、李爽等大批败军之将,斩郭倬。这些庸将多是靠走苏师旦的后门才爬到大将的位置,随着他们的身败名裂,他们与苏师旦往来的书信被丘?查获,韩?胄这才明白为苏师旦所误。在丘?、李壁的鼓动下,韩?胄在七月罢免苏师旦,没收其家产犒军。毕再遇的超次拔撅应该也是韩?胄的授意。当时北伐失败后的局势与隆兴北伐失败后的情况极其相似。符离败后,名重天下的张浚固然乱了手脚,连南宋诸帝中胆气最壮、最思恢复的孝宗都很快就在和战之间进退失据。平心而论,韩?胄在宋军溃败后尚属清醒,赏罚大致得体,防御措施和人选也大致得当。然而,韩?胄远没有当年孝宗君臣幸运,因为符离败后一年多金军才开始反攻,而开禧北伐失败后不过数月,韩?胄的诸多补救措施还没来得及生效,金军的反攻就已经开始。
开禧二年九月底,仆散揆从燕京返回,开始执行金章宗的旨意,指挥金军大规模反攻。十月戊申(阴历十月初一),仆散揆召集诸将,部署南侵。十月庚戌(十月初三),金军分九道南下,仆散揆率主力三万出颖、寿,元帅完颜匡以兵二万五千出唐、邓,河南路统军使纥石烈子仁以兵三万出涡口,左监军纥石烈执中以兵二万出清河口,同时在川陕战场以四万兵力分五路出击。其后金朝更征集河南壮丁十七万人入淮,十万人入荆襄。看得出来,金人南侵的重点是两淮。我不清楚金朝确切的战略意图,以战逼和显然是一个目的,但是从金章宗后来的言论判断,金人有占领两淮,与南宋划江而治的野心。以其兵力配置来看,金朝置北方蒙古诸族之威胁于不顾,几近倾国南下,所以划江而治也许就是金廷的战略目标。从开始的一味避让、委曲求全到现在的野心勃勃,宋朝军队在战场上的糟糕表现无疑起了关键作用。而金朝在川陕战场的意外收获,也是刺激金章宗野心的强烈催化剂。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