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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洋装与中山装并存,洋话与中国语齐飞,朱门的酒肉和驼背的老头共生,我和胡言像是高山和低谷之间的悬崖峭壁,看低谷觉得自己多么高大,看高山我们又是多么卑微。

    黑老板、老板娘、警察、车夫和老太太,主宰着我和胡言的命运,虽然我们的脊梁随风飘扬,虽然我们的头颅中没有脑白金,但我们必须解决的问题就是硬扛起种种不能承受的压力,即使脊椎弯曲,即使头破血流。

    胡言很是后悔,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那样了,“哥,你要当老板,赚大钱,我管不了,都要累死了,我不干了!”

    我忍无可忍,胡言成为我出气的理想目标,“你他妈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咱们是一条藤上的蚂蚱,你行不行?你要是再说这些话,老子揍死你!”

    “揍死就揍死!”胡言耍起赖皮,横竖不讲理了,“工钱给我,我自己买票回家。”

    “放你妈的臭狗屁,”我重重地给了他惩前毖后的一拳,打过之后,马上便后悔起来,胡言和我如同穿了同一条裤子,多少的困难我们相互支撑,共同面对,钱上的事儿更是不分彼此,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我没有表示出来,反而更加凶狠道,“胡言,你给老子听着。”

    “不听,不听。”

    “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给我钱我就听。”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不讲理,老子也不讲理,大不了揍死你,老子给你收尸。”

    “哥,我求求你了,算球了,你不给,我讨饭也要讨回家。”

    “你真是茅坑里的石头!钱钱钱,钱是你亲爹还是你亲妈?”我越说肝火越旺,“好,老子给你钱。”

    打开我们两人的行李,刚赚来的二三百元分成几分放在我们各自的行李中,我抖出全部的积蓄,朝他身上扔去,破口大骂:“滚,给老子滚远点儿。”

    一元、两元、五元、十元,皱皱巴巴,都是我们血与汗,花花绿绿散落一地,胡言开始哭泣,并蹲下,一张一张捡起来,一边捡一边可怜巴巴望着我,道:“哥,我不是猪八戒,我不想散伙,我要一百块钱,就行了。”

    “钱钱钱,”我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整理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抽了一张五元的,剩下的又摔到他身上,我将五元这张钱稀里哗啦撕得粉碎。

    胡言没有再去捡那些钞票,而是慢慢靠向我,道:“哥,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

    我压住内心踹死他的念头,挣脱他的牵扯,重重带上门,留下他独自在屋子里嘤嘤嗡嗡。

    不争气的东西!我伤痛欲绝,心里千呼万唤家乡的父母,“爸,妈,我杨威该怎么办?”

    几滴不知羞耻的泪水,大摇大摆滚落下来,来来往往的行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瞟我几眼,我简直无地自容。

    我漫无目标行走着,不知不觉到了卖早点的那个台阶处,一屁股坐下,脱下褪色的黄胶鞋,任凭脑子胡思乱想,手上却抖动着鞋子里莫须有的泥土。

    没过多久,我期盼着的胡言终于无声无息坐到了我的身边,我们默默对视着,一改阴郁的脸色,破涕为笑。

    “胡言,我刚才想通了,我杨威算他妈什么东西,过两天,我就给你买车票,送你。”我穿好鞋,手指头在脚边滑来滑去。

    “哥……”

    “别叫我哥!听着别扭。”

    “我偏要叫,别扭死你!哥哥哥哥哥哥……”

    我们放声大笑,弄得过往行人诧异莫名,我们根本顾不得这么多了,抬起屁股,相互将手搭在对方肩上,眼里闪着激动得泪花,向出租屋走去。

    习惯了晚睡早起,我们唯一的目的简单不过了,只是豁出去,许多人在睡梦中甜甜微笑的时候,许多人即便“累得半死”依然可以在自己的家里发发牢骚并高兴做饭便做饭不高兴做饭小摊上吃一顿,与我们同龄的孩子,我敢打赌,可能还不知道吃苦是一件古老的事情,而我和胡言,奉献笑脸、煎熬青春,就像那一张张饼,两面焦黄,内心深处的苦痛往往被刻意制造出来的香味掩盖。

    同往常一样,早早出摊,虽然困意难消,也只能将头埋进冰冷的水中,算是增加一份清醒,我们两个人为了生意忙碌着,早晨对于我们来讲,至少是生意的绝大部分。

    按部就班,明知道人流如潮的场景是可望而不可求的,但还是一百遍一千遍地祈祷,全上海的有志之士们,早点发现我们这一举世闻名的煎饼吧!我们愿意累死疆场,也要满足你们对我俩不遗余力地支持和肯定。

    “哥,哥,”胡言猛然打断我的白日梦,眼睛直视前方五十米。

    一个穿着街道办制服的老太太优哉游哉地出现在我们的摊子前,我斜眼瞟了一下,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胡言也觉得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顾客,咧嘴笑笑,点点头。

    制服老太没有自觉地排队,直接走到我面前,很是平静地打了声招呼:“小伙子,生意不错吗?”

    “嘿嘿!凑合。”我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简短回到了她的问话,便自顾自地忙碌开来。

    “喂,小伙子,我在跟你说话呢!”老太太转了转胳膊上的红袖标,道,“我在这里已经观察你们很久了,从早晨六点半到现在已经有一小时了吧,你们没有挪动地方就做成了那么多生意,了不得啊!”

    “一般一般,主要是大家照顾我们。”我客气地回答,心里不知她要做什么。

    “啊哟,小伙子真是会说话,你不是上海人吧?家是哪里的?”

    “我们是四川,来上海讨生活。”

    “你们来这里做生意多久了?以前没有看见过你们吗?”

    “我们在这个小区做生意已经有两三个月了,您没有来我们这里买过东西,我也没机会见到你老人家。”

    “我不在这个小区里住,我是这里街道办公室的,你看我的制服,你看看我,”制服老太指指自己的衣服,指指自己胳膊上的红袖标,这是她的身份标志,“小伙子,你看看,你们在这里做生意聚集了那么多人,是不是影响了人们的生活秩序?你看看交通都让你们堵塞了,我看你们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去街道办公室吧,这样做生意是违法的。还有你有没有带户口本,介绍信?”

    胡言将一团面嘭一声摔在面板上,老太太弓腰对胡言道:“小伙子,有什么意见吗?”

    胡言嘴巴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生意被迫停下来,制服老太后面的人们买不到煎饼,却不得不看一出上一代人对下一代人的对话,于是开始骚动,“让让,不买就不要耽误别人,我们都急着哪,上班迟到了你负责啊?”

    “同志们,请你们配合我们的工作,他们来这里那么长时间了我们都不知道,说明你们的觉悟太低了,警惕性太差了,他们是什么人你们知道吗?是不是犯罪潜逃人员?在这里有没有做什么坏事?有没有什么传染病?我们不得不防啊!”老太太神气活现地说,“等他们做出什么损害了大家的事情就晚了。我提醒你们,以后再有这样的人,你们要提前跟我们报告,让我们有时间提前处理,这样才能维护你们的安全,保护你们的健康。”

    “我没有看见他们做什么坏事,我就知道他们在这里让我省下了半小时时间,在这里方便买早餐。”人群中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

    “话不能这么说,对于无证外来人员我们要提高警惕,加强监管,不能只图一时方便……”

    “快走快走,别在这里耽误我们的时间!”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看见你们了,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什么都是你们说得对,明明耽误别人的时间还说那么一大套屁话。”

    人群骚动起来,制服老太没想到人群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咬牙切齿道:“你们怎么不讲道理,我是为了你们好啊!既然这样,本来想请你们帮忙把他们弄到街道办事处,现在看来指望不上你们了,我现在就去叫人。”制服老太转身快速离去。

    我俩并没计较太多,生活一如既往展开,老太太现在成了我们头号大敌。

    从小到大,可没有亲身经历过这种事情,黑老板给我们上了一课,可那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我们被蒙在鼓里。

    我们只是安分守己干着小生意,“难道我们已经犯罪?”胡言和我同时想到,四只眼睛对望了一会儿。

    “快走啊,别在这里等着他们来抓。”

    “别愣着了,还不赶快走。”

    大家警告的话语让我们反应过来,有理没理,好汉不吃眼前亏,招呼胡言赶紧收拾东西准备“逃跑”,快速的处理手里的事情,几分钟后搞定。

    回了自己租住的小屋兀自惊魂未定,“我们今天犯了什么错误了吗?”胡言先开口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呀?真他妈怪了,她是人还是鬼?”这些天来的烦闷,被老太太勾了起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都快崩溃了。

    “是啊,我一直在想,我们一没偷,二没抢,更没有杀人防火,没卖人肉包,诶,哥,她是不是知道我们那个事儿了?”

    “啥事啦?警察都放了我们,不会秋后算账吧?再说她也不是警察,街道办是什么意思?”

    这真是,脑袋摔成八瓣也想不明白。

    “听她说我们是外来人口,可是我们也是中国人啊?难道我们也算是外国人?”胡言抓了抓头发,嗅了嗅自己腋下,道,“我们没什么味道呀!”

    “你不明白,我们不是上海人,用行话来讲就是外来人。”

    “这不就是欺负人吗?黑老板不也是外地人,还有饺子王,怎么不抓他们去,还介绍信,介绍什么?”

    “介绍信我们现在是弄不到的,我们球大哥不认识,介绍信好像就是证明我们是贫下中农的良家子弟呗。不过既然我们没有犯罪,想来他们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看她最后气势汹汹地样子,”胡言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我们的生意怎么办?如果生意不能做了,以后我们两个怎么办?”

    “不要担心,我想既然是他们弄错了,过几天我们在去就没有什么事情了。”我只能尽量安慰胡言,“明天早晨我再去那个小区看看,你可千万不能跟着我,万一我有个好歹,你得负责营救我,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们后天就继续出摊。”

    这一天很长,两个人没有心思吃饭,没有心思做事,没有心思让自己的脑子清醒,直到晚上。

    胡言夜里被恶梦惊醒,我被他闹得睡意全无,只能不断的安慰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