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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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王社走在合肥的街市上,路两旁的霓虹灯闪烁,女人的唇很好,只是有点象血。

    天气有些冷,王社穿的是有些破旧的军用大衣,年青人大多都是身穿皮夹克我,还是他还是那么寒酸。他想起去见樊志天妈妈的情景,樊志天的妈妈姓刘,是外语教师,但上课时却喜欢神侃。他说:“老师,你今天准备侃什么?我最喜欢听你讲一些古代的事。”刘老师说:“马上就要考试了,该讲一点课本上的东西了。”王社笑了笑:“到时候把考题漏给我们,都考100分,这样,还说明你的课讲得好。”刘老师说:“那怎么行呢?到时候院长不会愿意的。他还指望着你们有五六个留级再继续深造呢。”刘老师说着拿起教材说了声上课去,便大步走出门外。身后是王社嗤嗤的笑声,幽幽的,他笑得有点莫名其妙。刘老师的英语课没有多少人能听懂,她的课堂纪律不严,学生在课堂上交头接耳是常事,不想上课的也可以不来。上课时可以随时提出各种问题,也可以自由发言。河杰是王少华的女朋友,是从淮北来合肥教育学院的,王社在墟城师专搞文学社那阵子和他们相识并交往的。王社刚脱下军装进墟城师专时总有蹬天踞地之感,一个上百人的文学社在他的蕴酿下成立。那时,王少华是刚考进龙城大学中文系的学生。王少华去中文系资料室看书时,熟悉以后,他便时常去王社的住处玩。那时学校的房子非常紧张,男生楼的一楼被封死一头改成青年教职工宿舍,王社的房号是123,王少华进门后就说,老大,你的房号好记,最小的数字,也是起步的数字。他很惊奇王少华叫他老大。少华说,你就是我的大哥,我以后会带过来很多兄弟姐妹,他们都会象我一样叫你大哥。果然象少华的那样,他时常把一些舞文弄墨的少男少女带到王社的123宿舍,住王社对面的是体育老师李亮,白酒能喝斤把,好结朋结友,见王社的123房内热闹非凡,便时常过来插科打诨。隔壁是美术系老师晋之华,经常用功到深夜,书画造诣成就斐然,但他穷得接到去新加坡参展书画的通知后,却没有钱装裱自己的作品。有时晋之华也跑到王社那里借酒消愁,他的女朋友是他的中学同学,陪他上大学几年后,他毕业了,他女朋友却通过自学考取了训诂学研究生。本来该结婚的晋之华现在还独守空房。李亮结婚了,他的对象是墟城师专中文系的老师,人长得很俊美,帅气逼人,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比起孔武有力的李亮一点也不显得娇柔。王少华到王社那儿来玩时很懂得交际,和李亮、晋之华两个邻居吃喝几次后,他带去的人再多,玩的时间再长,邻居们也从来没表现出什么反感或厌烦之意。两个邻居没有意见,其他的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整个一楼经常被王社搅得乌烟瘴气。差不多每周都要有几次吃喝,呦五哟六的声音响彻一楼的楼道,王社的“123”简直是酒店或俱乐部。喝到醉态百出时,他们有时也会附庸风雅谈论文学,但谈论更多的是女人和酒。王社就是在那时决定成立文学社的。把想法先说给王少华听,他先是吃惊,接着说,好,文学社就123。王社开始表示同意,123,起步的意思。但对于以后我们怎么走,朝哪里走,心里都没有多大的底。那时都在唱“跟着感觉走”,他们也是。一个有110余人的文学社真正成立起来,枫林聚会时,王社显得异常兴奋,差不多第一个社员都亲切地叫他“老大”,王社也俨然是他们的兄长。文学社聘请龙城市文联主席海涛为顾问,编辑部里主要是他和王少华。第一次编委会上海涛和诗人北海、大海、兰兰、田野都指出“123”应尽快争取报刊号,争取把“123”办成一个墟城市的青年文学刊物。王社很兴奋,在第一期社刊上打出“欢迎赐稿欢迎转载”的字样,希望能尽快扩大知名度。找学校党委书记题词时,王社说刊物名称还是叫“山桃”吧。80年代末的那几年在全国都是文学社团热,他把每一期社刊都分寄到我们能知道的全国文学社,争取和他们交流。我的一楼“123”成了山桃文学社的编辑部,同时又是一个文学沙龙俱乐部。到了次年春天,王少华提议去大泽乡玩,立即就有兰兰、北海、河杰、田野等几人赞同。1986年的社会是谁要能在某某单位上班真是神气得牛B轰轰,走起路来象刚从南极归来的企鹅。王社在1985年百万大裁时复转到地方后,刚脱下军装,一身豪气,有些恃才傲物,又有点孤芳自赏,在部队干通讯报道员时孬好有几十篇幅的稿件问世,14岁就做作家梦,自以为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他当时很想去市报社或文联工作,市组织部长兴一和王社天花乱坠天地玄黄地一番交谈,他认为王社读的书还有点少,应到一个学校去多看些书。兴一说,到报社当个小记者到处跑也没什么意思,在文联上班要处处看人眼色,那里要论资排辈讲名望讲身份讲地位,出5本书的等着出3本书的打开水,出3本书的想让出1本书的扫地,你到那里只能干勤杂工。王社,其实你的才气还是有的,你父母有让你进机关的想法,我可以叫安置办的负责人把安到任何一个部门去,但我觉得你最适合去的地方是龙墟城师专。于是,王社就这样进了墟城市最高的学府龙城大学,在学校图书馆上班,最初那一阵子,他每天都是钻进书堆里,真的有点象饥饿人扑在面包上。粉膏继晷,秉烛夜读几个月后,终于在他从部队来地方后的第一年夏季病倒了。病症很古怪,开始象感冒,他也以为是感冒,因为得病的前一天晚上,王社煽了一夜电扇看书写作,次日便咳嗽不止,感到眼眶酸疼,到医院也是当重感冒治疗的。打吊针时出现了麻烦。王社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好象只能呼气不能吸气,医生见他呼吸越来越困难,急忙拔下吊针跑向急诊室。王社昏了过去。醒来时见有好多人围在他人身旁。“陈冬梅。”他见到了一双含烟飘雾的眼。他想叫,但却叫不出声。陈冬梅虽然戴着大口罩,但她那双眼睛是我熟悉的,特别是那双眉毛,那右眉梢上旋着的黑圆圈儿,是绝无仅有的。他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刚昏迷时觉得整个人一下子轻飘飘地朝一个方向飞驰而去,速度之快令人不能自抑,之后,他仿佛听到乱嘈嘈的声音一直喋喋不休,心里感到很烦,便沉沉地睡了过去。现在苏醒后居然见到陈冬梅站在自己面前,感到特别兴奋,神智霎时清爽起来。那次他的病被医好之后,陈冬梅对他说,你的病真是古怪,院里专家说从解放后到你仅有两例这样的病,那一个已经死了,你真是死里逃生。不过,你如有不幸,你的遗体将被解剖当科研标本。听陈冬梅如此一说,他故作紧张打个寒噤:天那,我怕死呀。满打满算,我才21岁,再坐10年冷板凳,我准备写一部和红楼梦媲美的黑楼梦呢。陈冬梅惊叫着问,黑楼梦呀,真新鲜。他说,其实,没有人知道我一直魂牵梦绕怀恋着家乡墩家庄的一棵树。陈冬梅问,什么树?王社说,黑桑树。陈冬梅笑了:我知道的,当兵前我们常去那儿玩的。那桑树树冠如云,树身通体黢黑,听我外婆讲那是雷电劈的。王社说,是的,那树老迈披靡,遒如苍龙,黑桑树,它的神韵多象我们历经磨难的汉文化。从那以后,陈冬梅时常到我的“123”去玩,但她从不提让我到她的住处去。陈冬梅结婚后到墟城市医院进修,住在她的姨妈家,她想,她一定是怕引起她姨妈的误会。陈冬梅说,她姨妈反对她现在处男朋友,常拿她母亲被父亲抛弃的例子开导她,劝告她说世界上的男人都靠不住。她姨妈也离婚了,从心里上对男人又多了几分仇视。

    陈冬梅被她的姨妈看管得很严。她姨妈说,能娶陈冬梅的男人要先过她那一关,但是,终究还是有一个人打动了云大娘,陈冬梅还是嫁人了。

    文学社的事闹腾开来以后,陈冬梅见王社的“123”住处常常是乌烟瘴气,就很少来了。

    陈冬梅劝王社少抽点烟,并让他注意身体。这次文学社准备去大泽乡搞一次春游,对身心都是一次难得的放松,王社准备去邀陈冬梅一块前往。到市医院没有找到陈冬梅,情急之中,王社按陈冬张的同事提供的住址去了她的住处。

    陈冬梅的姨家住在市东的轧花厂,她姨是厂医。王社没有见到陈冬梅的姨,那天她姨正好在厂大门的门卫室里坐着,王社正好向她问路,这就惹出了麻烦。

    那次春游陈冬梅还是去了。王社他们几个人奔向涉故台,席地而坐。如烟似火的野花簇拥着我们,开红酒,喝饮料,吃点心,几个人嬉闹着。

    王社随手摘些花草,编了一个五彩缤纷的花环,心想,人生何苦哉,也许生命的春天已经逝支,可我们都在祈祷着生命的春天。半年多青苔黄叶做学问的日子,让他感到身心都很疲惫。一间小屋,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一堆书,除此之外身无长物。日子过得非常清苦,抽劣质的烟,喝最便宜的酒,王社常想:一个为事业奋斗的男人就该这样象苦行僧一样过活吗?有时感到多年来自己一直都在攀登一个悬崖峭壁,早已是精疲力竭,抬望眼,上面依然不见山顶。真想松开手,附下去。数年来就这样一直坚持着。静下心来,有时也会感到悲哀:象一个爬山的山羊,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刚想退葸,却见前边有一撮青草,又自慰着向那撮青草奔去。这撮草是什么?是人们所追求的幸福吗?上帝的诱惑。也许饮尽精神的悲愁,在生命的杯底会现出些许的甜蜜。

    陈冬梅见王社拿着花环心驰神往的样子,跑过来一把抢过花环戴在头上,嬉笑着立在花丛中。

    王社会性惊呆了。

    陈冬梅齐耳的短发在鬓角上有几撮汗浸浸的头发贴在腮上,她的笑靥里盛满了甜蜜,明媚的大眼睛象黑太阳一样熠熠生辉。粉红的脸蛋如朝暾鼻如悬胆,唇如樱桃,笑灿灿地立在那儿,如一株玉树。白底红方格的对襟褂子上打着布扣子,下身是牛仔裤。几只蜂蝶绕着她头上的花环飞,她把双手俏皮地叉在腰际。

    王少华喊了一声好,拿起相机对着陈冬梅“咔嚓”一下,其他几个人起哄着跑向陈冬梅,然后,他们很放纵地打闹着。少华把相机调到自动拍摄,拉起我跑向人群。随着几个人一齐喊了声“茄子”,王社和这群舞文弄墨的男女便成了永恒的定格。

    文学社的经费来源由王社向学校争取,以挂靠校科研处的名义向校方要钱,这样,“123”文学社有了固定的办刊经费,从打字到装订每一个环节王社都过问,样刊出来后,王社便带着北海、少华、兰兰还有一些编委,把它们送给市文联的海涛主席。组织到大泽乡春游后,他们又组织一次皇藏峪旅游,这一次,陈冬梅便不愿去了。她姨妈得知她和我的关系,无论如何也不让陈冬梅出来玩了。

    王社在轧花厂的大门口徘徊着。院子的大门坐东朝西,有两道大门,在两道门之间是一条很长的甬道,路两旁是空旷的草地。第一道门形同虚设,门口是一座很破旧的石桥,桥下是很污浊的水。那天王社一个人坐在桥上,抽着劣质的烟。王社已让一个老头帮忙捎信给陈冬梅。王社有点怕进第二道门,那里有陈冬梅的姨妈。等了半天陈冬梅才二道门里姗姗走出。

    王社依然坐在桥上吸着劣质的“团结”牌香烟,0.5元钱一包,这还是他父亲给的。

    王社的父亲曾是70年代末全国商业革命的模范,炮兵出身,他总拿扛炮弹的精神干革命,全身心地扑在单位工作上,很少回家,王社的母亲便拉扯他还有很小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母亲除了干农活还养着一头猪,到年终生产队宣布我们家欠集体多少工分后,把那头猪卖掉便能还一些拖欠的工分钱。在包产到户那一年他们家恢复了城镇户口。他母亲是60年代的粮站公职人员,恢复工作后便在镇食品站当会计。全家住在镇供销社的收购点大院里。收购点是一个很大的院落,院内有一个大池塘,一到夏季池塘里便开满荷花。他们家就住在荷花池旁的一个小院落里。王社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每人都有一间小屋,但他那时总想回墩家庄去住。

    尽管收购点的荷花开起来很美丽,但王社总怀恋着墩家庄的那株黑桑树,那是他和陈冬梅儿时的乐园。陈冬梅走近王社时,他忽然感到自己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

    “你来了?咋不到家里去坐?走吧。到家里去。”陈冬梅的语气很缓和,也很自然。

    “不。不。我有点怕你姨妈。”王社回答得很慌乱。

    “你是来拿你的书的吧?”

    “不。不。我没说要书。”在部队时王社曾给陈冬梅买过书,那时王社希望陈冬梅象他一样爱好文学并做作家梦。

    “那些书我也看不懂,我是学医的。”陈冬梅灿然一笑,她明媚的眼睛盯我一下,正在这时,她的表弟小四子来了。小四子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

    “姐,姐。”十几岁的小四子捉住陈冬梅的手说,“姐,我在洗澡时听说现在十几岁的学生都有生小孩的。”

    “去。”陈冬梅挣脱小四子的手,颜赧地说,“快回家去,我们家没有人。你妈不在家,快去看家去。”

    小四子朝陈冬梅扮个鬼脸跑了。

    二道门那儿涌现出几个工人,她们正朝一道门走过来,陈冬梅显得有点拘束,她望一眼越走越近的人群说,“要不,我们改天再谈。”“那就明天上午怎么样?看电影。”王社有些很滑稽地笑一下,1985年或1986年的约会是很时兴看电影的。王社说,“到时候我买好票给你送来,不见不散。”

    次日一大早我就跑到电影院门口去买票,然后,便到轧花厂门口去转悠了半天,心情很惶乱,踌蹰了一阵子,还是把票交给上次帮王社传信的老头,让他代转给陈冬梅。

    王社胡乱地吃点东西,便一直在电影院门口呆若木鸡地守候着。天空开始下起毛毛雨,他担心雨下大陈冬梅不会来。

    王社没带伞,一个人先钻进了电影院。开演很长时间,王社右边的位一直空着。

    王社正准备走时,陈冬梅急匆匆地赶过来。

    他们都缄默无语。

    电影的名字叫“太极神功”,当银幕上出现一个侠女把鸟蛋砸碎在一个小和尚的秃头上时,王社和陈冬梅都哑然失笑起来。笑过后,陈冬梅望着王社幽幽地说:“你怎么可以到处说我和你怎么着了呢?我们是同学,是朋友,可你怎么可以说我们怎么着了呢?姨妈责怪我,她听轧花厂的人说了后让我说清楚。我解释半天,还是没有说清楚。”

    “都怪我。”

    “那你改天到我们家当面跟我姨妈说清楚,不然的话我将受姨妈的责骂。”

    一直到散电影王社和陈冬梅都不再说一句话,出电影院时,外面已是大雨滂沱了。

    陈冬梅撑开伞。

    王社会关系接过伞罩在我和她的头上。

    王社和陈冬梅一直就这样默默无语地朝前走着。

    王社感到心里很沉重,总觉得这是最后一次和陈冬梅一起走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