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裁缝疯了，听说每个月到了她和我爸出事的那天，总有一些小孩子的声音在她床前呜呜地哭，她惊恐地爬起来，抖抖索索地举着煤油灯四下里照，鬼影子也没有一个。她又睡下，呜咽声又起，彼时，秦木匠早被枪毙掉了，所以，靳裁缝翻来覆去地折腾，就疯了。
疯了的靳裁缝把自己扒得个精光，从东街唱到西街，又从西街飞奔回东街，没人搭理她，她的两个儿子秦昌元，秦沛元自打出事起，就不见了，听说，他们投奔湖南衡阳的姑姑去了。
靳裁缝是一道景，这道景在老街上一挂就是好些年。疯子的生命力忒顽强了，我想尽一切办法，都不能令这道景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她每存在一天，我就得耷拉着脑袋、夹着尾巴过一天。靳裁缝死不了，是我的错，我踢她，拣石子丢她，朝她吐唾沫，拿弹弓射她……靳裁缝蜷缩在稻草堆里咦咦哀哀地躺上一阵子，就又没事儿了。
我妈彻底蔫巴了，除了上课和照顾弟弟，余下的时间多半在发呆。舅舅们一个接一个当兵走了，然后一个接一个入党、提干，也就不再回来小镇了，姥爷在我爸出事的第三年，也去了。我爸活着，姥爷不乐意，我爸死了，姥爷仍旧不乐意，直到他死，都不肯原谅我爸，“那个骚驴子日的，待我上那边问问他去，我老郭头究竟犯了啥下作事呢，他要这般整治我闺女？他答得上来就罢，答不上来，就是闹到阎王老子那里，我也跟他没得消停……”
我老妈伏在姥爷的床前，全身痉挛，手脚蜷成鸡爪子样，却是没有眼泪。姥爷断气前只管抓着我的手，紧紧的，抓得我生疼：“丫儿，姥爷全指着你呢，你得帮我看住了我闺女，她不顶用，她一心想随我去呢……丫儿，记着，有这么个不顶用的娘，你和弟弟就不凄惶，她不待见你，是嫌你随你爸，长得野性……往后，千万别随你爸，多亲近亲近你妈……”谁的话我也不听，除了姥爷。
姥爷嘱咐我看好我妈，我就跟着她，看住了她，我妈却离我愈发的远，分明她坐在我跟前的，我却感觉她飘在半空似的，我一伸手，她就能倏的不见了。我爸活着的时候，她多精神啊！她成宿成宿地等他，他一进门，她就蹦起来，小板凳，铁锨，陶瓷缸子，墨水瓶，见什么逮什么，朝我爸身上砸。我爸被砸得急了，一个大耳刮子能把我妈扇得在地上骨碌好几圈儿。我爸肯定是累了，一心想尽快结束这场战斗，可我妈不让，那会儿，她也不顾忌自己是个知识分子了，以一种极其难看的姿势从地上爬起来。
我爸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瞥她一眼，郭老师，您累不？我可是累了，靳裁缝那娘们，还真蛮实，让咱……歇了吧？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爸他对我妈的侮辱，对我姥爷家的羞辱，是多么的恶毒。我妈才那么地盼着他死，他死不了，我妈就得死――沤死，我姥爷也得死――气死。我妈把呜咽哽在嗓子里，眼神绝望，她每次都想着能和我爸同归于尽，可惜她力气不够，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我爸早就碎尸万段了。他一次一次朝床上躺去，我妈一次一次的把他拖下来，他真火了，一把摁住我妈，斗大的拳头“嘭嘭”地落下来，声音沉闷却杀气腾腾。
我和弟弟常常在这个时候醒来，见他骑在我妈身上，拳头铺天盖地的往我妈身上砸，弟弟吓得眼睛发直，“哇”地叫一声就能闭过气去。我溜下床，利索地拾起地上的铁锨，看也不看就朝我爸头上铲，我爸反应快，头一偏，铁锨贴着他的头皮“嗖”地飞出去老远，他惊出一身冷汗，慌慌张张地放开我妈，站起来冲着我就是一脚，我就像片叶子似的，在空中飞呀飞呀，很久都落不了地。
我爸每次只是单纯地踢飞我，并不动手打我，所以，我总是被摔得青紫，倒也没感觉多少疼痛，从这一点上来看，他对我是脚下留情了的。他恶毒，他无耻，可他从没想过要置我和弟弟于死地，他最多是想把这个家和我妈置于死地，家什没一件是完整的，我妈砸，他也砸。当这个家里再也找不出一只完好的饭碗时，我和弟弟各端了一只破木碗，模样怪诞。弟弟越来越不爱说话，他呆头傻脑的样子更加令我心生嫌恶，妈妈却会无比温柔地搂着他。
我爸死后，他们搂在一起的时间更久了，弟弟目光呆滞，一嘴的哈喇子顺着我妈的胳膊往下淌，我妈仿佛视而不见，她把弟弟搂得更紧，眼神飘忽，它越过我的头顶，去了很远的，我够不着的地方。如果世界在那一刻塌陷，老妈肯定不会记得她身旁还站着个女儿，她亲生女儿，我早就说过，打小她就不待见我。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初中毕业，那一年的中考，我考了523分，比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整整多了20分，可在填志愿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填上了“静陵卫校”。读中专多好啊，国家拨生活费，还包分配……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离开这个让我呼吸窘迫的地方。姥爷没了，姥姥稀里糊涂的，和我妈，还有我妈后来的男人，我弟弟……相处渐欢，只有我，永远是多余的。
1985年的夏末，我拎着大舅舅买给我的一只大红皮箱，一条殷蓝的裤子已短至脚踝，船来，我独自离开……自此，童年于我的记忆里，是一匹布，纹路悲伧，底色黯伤。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