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武场上显得有些潮湿,上面站着两个不动的身影,一老一少迎风而立。
其他人都被档在了较武场门外,好奇地聆听里面的动静。
鲁肃和蒋干两个人也在外面站着,脸上流露出担忧的表情。
“里面怎么那么安静的?”蒋干见里面好长时间了都没有什么动静,找话题地对鲁肃说道。对于鲁肃,他还是有些了解的。鲁肃是周瑜的好朋友,就像是跟蒋干一样的好朋友。所以蒋干经常听到周瑜提起鲁肃的事情,对鲁肃并不是很陌生。不过此刻鲁肃淡定的模样,倒是另蒋干有些抓摸不透。
“暴风雨来临前,总是宁静异常的。”鲁肃轻描淡写地一句,却让蒋干惊出了一身冷汗。蒋干主修纵横学,也就是战国时期像苏秦张仪合纵连横的学问。不过蒋干更多的是察言观色然后投其所好地说话。他看鲁肃的模样,心里揣摩着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较武场上,周瑜和颜衡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很久。
夫子老了,两鬓间又添了许多雪白,背也有些驼了。这是周瑜的感觉,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看看眼前的颜夫子了。内心突然有种难以名状的难过在萌发。
颜衡则感到眼前的周瑜陌生了许多,有些不认识他了。那风尘仆仆的脸上依然掩饰不住那种俊秀的清新,可是好像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的样子,原本清澈的眼神中,多了一种与年龄不相协调的忧伤。
周瑜回来淮江书院之前,淮江书院已经有很多人开始在议论起他逃课的事情了。颜衡不是聋子也没昏庸,透过种种的传言以及让蒋干的打听,他也已经知道了一些关于周瑜变化的事情。
(鱼儿成长了,有一天不再愿受小溪的束缚,终究是要游向大海的。)
颜衡再一次觉得自己老了,好像年轻人的世界,不再是他所想所预料的那样了。看着周瑜的眼神,好像是万里无云的长空,晴朗却深邃异常。
“听说,你要离开淮江书院了是么?”颜衡特意显得不经意地问道,打破了这长久的沉默。
“是的,夫子。”周瑜脸上凝重,低声回答道。
“还有两年才毕业,为什么就不读了呢?”
“我不想再在这里读下去了。”
“为什么?”
“我觉得,淮江书院的治学,已经远远地跟不上时代了。再待下去只会消磨掉我的意志和雄心,让我感到窒息。”周瑜早就下定决心了,心下一狠说道。
“是因为老夫不配当你的师长?”颜衡语气中显得有些微怒。
“不,夫子是公瑾这辈子最好的老师。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儒学已经不合时宜了。”
“为何?”
“夫子。”周瑜见颜衡步步逼问,索性一口气将心里话说完。“这两年的天下变化太快。朝廷无道,民乱四起,天下已成乱世,一个不折不扣的血腥的乱世。乱世中的人,为了生存可以不折手段,可以不计较得失甚至牺牲身边的一切去换取他们活下去的欲望。礼数道德已经约束不了他们了。犹如战国之世,礼乐崩坏,瓦釜雷鸣,高山为谷,深谷为陵。在这样的天下生存,儒家行不通,因为儒家的东西是人吃饱饭穿暖衣之后才会想到的事情。当年孔子和孟子奔波天下各国却无人重用便是明证。如今的天下,唯有像商鞅,像张仪,像白起……用兵家统一动乱的天下,用纵横家凝聚天下人心,用法家依法治国。唯其如此,才能真正给天下带来好处,带来一个长治久安的国家。这些,现在的儒家做不到……”
“失之偏颇,儒家虽然有其局限性和不足,可是其大道卫国的思想,天下有哪家可比,如果天下人都守正恶邪……”
“这是事实,夫子,天下的百姓只看重实在的好处,哪人当政哪家治国他们并不关心。儒家的思想太过高远,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在这样的乱世中,儒家治国很容易汩没在列强林立的残酷现实之中。”
“好狂的口气,这么说,你有这个能力了?”颜衡见周瑜滔滔不绝,句句反驳自己,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令颜衡感到有些难堪。他脱去宽大的长袍,露出了紧身的衫裤,然后从武器架上抽出两把长剑,顺手扔了一把给周瑜。“让老夫看看,你这个狂妄的小子,到底有多大的能力。”颜衡喜怒不形于色,只是皱着眉头厉声喝道。
“夫子,我……”周瑜接过了长剑,却不敢妄动。
“公瑾还未跟老夫交过手吧。如果你连老夫手中的剑都胜不了,你怎么有能力去跟外面的天下一争高低呢!看剑!”颜衡说完,长剑便毫不犹豫地向周瑜攻去。
周瑜后退了一步,却突然想起了荒村里母女俩看他时的殷切神情,带着忧伤与期望。渐渐地,不止是她母女俩了,他们身后站着的人数越来越多,那是整个天下的百姓的目光,都希望周瑜为他们抗争些什么,他不能再辜负天下人的期望了……
“得罪了,夫子。”周瑜迅疾地抽出长剑,圈转倒握后向下一压,挡下了颜衡的重击。
颜衡不慌不忙地回转剑身,直刺周瑜的左肩。周瑜看清了那剑刺来的轨道,平剑一抹逼退了对方的来剑,随即又是一崩再一次压制住了颜衡的剑。那借力用力的巧劲竟然使颜衡的剑一时半会被压制着抽身不出。
看着颜衡皱眉‘咦’了一声,周瑜不卑不亢地说道:“夫子,这剑招用老了。”原来之前颜衡的招式是他自创的一招灵动剑法,名叫‘柳动风引’,通过模仿柳枝随风摆动形成一招灵巧迅疾的招式,这一招周瑜在师兄们的教习下早已经演练过不知多少遍了。伯父曾对周瑜说过,剑招是死的,人是活的,用把死的剑招化用而不是拘泥于有形的剑招。所以周瑜的剑术练到化境后总能自然而然地化解克制对方有形的招式。
“水是流动的,只有这样才能保持生机勃勃,不然就是一潭死水,鱼儿也不愿意在死水里生存。”周瑜竟然又滔滔说道:“正如眼下的淮江书院,唯有广开言路与时俱进才能保持其源源不断的活力。夫子,你太执着于儒家了,在这样的乱世里,它给不了人民以约束力,也给不了人民以实质的好处,只会成为那一潭死水,束缚鱼儿去寻找新的水源。”周瑜年少刚烈耿直,说话不懂得婉转,却是直击人心。
“你这是以偏概全。难道儒家就没有可取之处了么?”颜衡挣扎出长剑,又是连攻了几招,皆让周瑜以不按常理的防御方式给压制住了。
“有的,可是见效极慢,在列强林立的战国之世,很快便会汩没在弱肉强食之中。”周瑜招招采取守势,却不失主动权,剑术上的提高令颜衡暗暗吃惊。“夫子,这两个月,我走过了许多的地方,看到了太多令人心惊胆颤的画面。这个天下,已经不是江山如画的和平年代了。每天我都看到有人在逃难,有人在死亡。哀鸿遍野,尸骨沙埋,血流成河。太多太多的争战,掠夺,烧杀,已经在这片曾经美丽的土地上撕开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夫子,有机会你真该出去外面看看,看看这个已经有些疯乱的世界。那时,你便会全明白我现在的想法……”
颜衡叹息了一下,停下了手机的剑。老了,真的老了,有一种无力感在全身上蔓延,他明白他已经无力打赢眼前这个少年了。做为一个一手支撑起淮江书院一切的人,为了书院的未来,他怎么可能闭塞自己而不去洞察四周的一切呢?只是,这天下间的变化也太快了点,他也有反省,只是还不敢也不愿意相信。礼乐崩溃瓦釜雷鸣……难道真的另一个战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临了?不,不是悄无声息,而是以一种可怕的速度铺天盖地而来。老了,淹没窒息在这浪潮中,却一点也不愿意相信不想反抗……
他停了剑,背对着周瑜。
“夫子……”周瑜望着颜衡的背影,突然有种温热在眼眶里流转。曾经那个浩然正气雷厉风行的老人似乎又衰老了许多。那背影轮廓勾勒着一种落寂。
“公瑾,老夫是在误人子弟么?”颜衡的声音苍老而忧伤。
“这两年淮江书院毕业出去的师兄,在外面都落魄潦倒不得重任。那年那个跟我较武的师兄,那样文武全才的人才,竟然只是在绵竹军营里当一名不起眼的武术教习。最后害不幸地死于民乱之中。夫子,事实都是血腥而残忍的。”似乎是种默认,周瑜说完,看到那个老人的背影突然抽搐了一下。
是啊。那些毕业出去的学子,就像是颜衡自己的儿孙一样,他怎么可能不关心他们的状况呢。然而每次得知那些学子落魄的遭遇时,他的内心都禁不住一阵尖锐的疼痛。除了给他们写一封宽慰的信外,颜衡只能在多少个孤单的夜晚面对着残月一个人饮酒叹息。他只希望这些阴霾有一天能够远去。只是,现实却残忍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撕裂他美好的期望。
他回头看了周瑜一眼。周瑜这孩子,眼神依然那么清澈无污,像是晴朗的长空,只是深邃得令他抓摸不透。周瑜说得对,他真的能让周瑜在这里腐朽下去么……
颜衡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疼痛,咽喉一甜,一口鲜血喷溅出来,倒下前,他看到周瑜惊愕的表情,喊着:“夫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