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辉辉领着妹妹跑到海边玩耍。辉辉全名叫白熇辉,今年9岁,在东风小学念四年级。妹妹的名字叫白莹,乳名叫贝贝,比哥哥小一岁,因为上学晚,刚进棉纺子弟小学念一年级。他们兄妹学习都很努力,是诚实听话的好孩子。可他们今天却背着妈妈偷偷跑来这里,妈妈平是从不让他们随便出门,压抑久了,天真玩皮的心性免不了要找机会痛痛快快发泄一下,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光着脚丫,像自由的马儿在沙滩上奔跑,踩出一行脚印,留下一串欢笑。
“哥哥!等等我呀,等等我―――!”妹妹边跑边喊,生怕哥哥真得变成一匹马跑没了影……当晚霞逐渐染红天边,兄妹这才领着浪花跑回来。
“哥哥,我们还是回去吧,不然会挨骂的”
“怕什么,有我呢,就是挨打也轮不到你”辉辉和妹妹坐在一块礁石上,把湿衣服脱下来铺到余温未尽的石面上,这样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把衣服烘干。
“贝贝,不要动,哥帮你把小虫子抓住”
“不!不要,我怕痒―――”妹妹一听说抓小虫子就四处躲藏,因为她胸前天生有一粒红痣,特别明显,哥哥总认为那是一只小虫子,可以抠下来,所以经常用这样的方法逗妹妹。
辉辉的家住在烟台市迎宾路海洋研究所宿舍四号院,他目前只与妈妈和妹妹住在一起,因为爸爸在他们还没有记事时就离开了,辉辉只听说爸爸是右派分子,被抓起来判了刑,具体什么是右派就不清楚了,也许和周扒皮,胡汉三这些家伙们有关系。
傍晚时候,尽情玩乐一个下午的兄妹这才悄悄溜回来,虽然动作比猫还轻,但还是让妈妈提前发现,被拎着耳朵揪回房里。
“……你们去哪儿了?说!现在越来越不象话了,一跑就是半天,想干什么?这个家放不下你们啦……!”妈妈足足训斥了他们半个小时。辉辉和妹妹这还是头一次见妈妈生这么大的气,也是惊慌失措,目视脚尖,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养得那只大花猫也不像平时一见他们就‘喵喵’叫着围在身边转来转去,此时也老老实实趴在被垛上倒头装睡。妈妈这时连气带急不禁剧烈的咳嗽起来。
“妈妈,妈妈,您不要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辉辉急忙过来给妈妈捶背认错,贝贝也抹着眼泪偎在妈妈身边。
“孩子,我的好孩子们!不是妈妈不让你们出去玩,是没有办法啊―――!”妈妈忍不住搂住儿女哭起来。
辉辉的妈妈名叫高华,今年32岁,在棉纺厂工作,她是1957年与辉辉的爸爸白学勤结得婚,丈夫比她大一岁,毕业于海洋大学,被分配在海洋研究所。他们结婚第二年生了辉辉,在辉辉刚满一岁,高华也刚怀上第二个孩子时,白学勤竟被定成右派分子被捕入狱,紧接着就被判了9年的有期徒刑。丈夫不在身边,高华独自拉扯两个孩子当然是非常的不易,在政治上,她是右派家属,所能得到的也当然是右派家属的待遇,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挨打不能喊疼,干活不能说累,每时每刻都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夹着尾巴做人,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像她这类一小撮人民的罪人必须小心谨慎,孩子们除了去上学,绝不允许他们乱跑,免得惹来意外之祸,他们与别人不一样。
最近一段时间,高华的心情多少轻松一些,因为丈夫再有一个月就要被刑满释放了,虽然劳累的浑身是病,但总算有了盼头,看来是熬出了头。辉辉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为了迎接爸爸回来,特意画了一幅画打算做为见面礼送给爸爸。
今天早晨,辉辉早早起床趴在桌前望着自己的这幅作品发呆,贝贝也被惊醒,她要看看哥哥又在搞什么鬼,便蹑手蹑脚来到哥哥背后突然叫了一声,辉辉吓了一跳,便起身抓她,贝贝咯咯笑着到处躲闪。
“辉辉,贝贝,大清早闹什么?”妈妈在外屋喊了一声。
“嘘―――”辉辉示意安静,又坐到桌前。
“哥哥,你这是画什么?”贝贝凑过来问。
“这是我给爸爸的礼物,这是大海,这是太阳,是日出”辉辉解释道。
“画得真好!”
“那当然―――不过不要告诉妈妈,我要让他们大吃一惊”
“这画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有想好”
“既然是给爸爸,那就叫我的爸爸怎么样?”
“好,就听你的”辉辉提笔在画上工整地写上了四个字―――我的爸爸。
辉辉从小就喜爱绘画,虽然没有经过专业老师的指导,可他的画龄并不比学会走路晚多少,高华也看出儿子有绘画的天赋,只是苦于没有条件培养,再说也不敢去培养。
因为孩子们要上学,她也要上班,高华忙着做好早饭,辉辉帮忙端碗拿碟。他们的早饭一般就是稀粥咸菜,只有到午饭时才能见到一块红薯,或者一块玉米面发糕,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起码不用再去吃那些可怕的‘代食品’了。他们今天喝得是玉米面粥,里面还有几页糖菜片,特别甜,辉辉感觉还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东西,如同在喝蜂蜜水。
“咪咪,咪咪―――”贝贝夹一页糖菜片舍不得吃,低头招呼桌下的大花猫。
“贝贝,不要给它,让它去抓老鼠”妈妈厉声道,她更是舍不得让把好不容易捡来的一点糖菜喂猫。
辉辉和妹妹一同去上学,他先绕个圈把妹妹送到她的学校,然后自己再去学校。因为爸爸不在家,妹妹年纪小,妈妈身体又不好,像这样的事就由他承担起来。来到学校门口,他见一些同班男生正在说笑,急忙低头装看不见溜着墙边进去。
“喂!小劳改犯,过来―――站住!”那些男同学看见他,在后面连骂带叫。
辉辉只顾低头快走,凭他们笑骂,他根本惹不起这些红五类的校园‘大王’他们的平均年龄都比他大,而且其中还有不少留过级的,任何一个都能把他打个鼻青脸肿,他早已领教过多次了。
那些学生见他不理会都追上来,其中一个大个男生一把抓住他的书包带,质问:“小老改犯,叫你为什么不站住?是不是又想挨揍了?说……!”其他的学生也跟着叫喊助威。
辉辉敢怒不敢言,但也不说求饶的话,他从来就脾气倔强,虽然不惹事,可也从不向谁服软妥协,宁可挨顿打。
“你这个小劳改犯真他妈不知好歹……!”大个男生见他不说话,生气地抱住要把他摔倒。正在这时,上课铃响起。
“小劳改犯,你等着,放学再找你算帐!”大个子扔下他与其他同学呼啦散去。他也赶紧跑进教室。
第一节是语文课,班主任是位四十岁左右的男教师,戴一付黑框高度数的近视镜,枯瘦如柴,面容阴冷,背还有点驼,看上去像只大虾。说起话来忽高忽低,每说一句话都要加一个‘啊’字,所以学生们背后就给这位老师起了个绰号叫‘啊老师’。他今天不例外先让学生们朗诵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再讲课本。
辉辉最不愿听这位啊老师讲课,因为这位啊老师学问太渊博了,象他这样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都听不懂,更别说其他学生了,他总觉得对方讲课如同念天书一样,摇头晃脑,哼哈怪叫,即像作报告,又像读诗歌,实在令人费解,要听懂这位老师的课必须全身心的投入,认真分析对方每一个手式,或许能明白一二。辉辉每次听完课还要回家让妈妈协助翻译一遍,这才能够理解啊老师的内在精神。
辉辉平时有个理想就是长大后也做一名小学教师,也站在讲台上,面对一双双天真好奇的目光,尽情讲述那些美丽动人的故事。可现在面对这位令人生畏的啊老师,他不禁有些心灰意冷了,他发现自己定得这个目标过高了,他就是学一百年恐怕也学不到啊老师这种境界。
辉辉听了半天觉得糊里糊涂,便低头从书包里拿出那幅画,打算在上面再画一只小船,自由的航行。他正想着,手里的画却被后座的同学突然抢走,他急忙回身,见那位同学又把画扔给了最后一排的大个子同学。他这下可急了,起身过去要抢回自己的画。
“你们干什么?啊!”啊老师正趴在黑板上写字,听到声响回过头。
“报告老师,小老改犯……不,白熇辉不好好听讲,搞小动作,这就是他画的”大个子同学举起画报告说。
“搞小动作?啊,你这个学生怎么能这样?啊……”啊老师一边说一边慢步挪下讲台,也不知道他天生反应慢还是装的,眼球也在缓慢移动,不过他平时看女学生时好象并不这样。
“老师,我没有在课上画,这幅画是我在家里画的”辉辉急忙解释。
“在家画得为什么要带到学校来?啊,好了,你先坐下,啊,这东西没收,啊”啊老师接过画瞟了一眼辉辉,回到讲台,他本来对辉辉也没有太多好感。
“老师,这是我要送给爸爸的礼物,求您还给我吧,我保证今后再也不随便带东西上课了”辉辉哀求着。
“什么?啊,你违反纪律,啊,还要狡辩,啊……”啊老师说着把画贴在脸上看了看,不由一愣,好象发现了什么问题,猛地抬头瞪着辉辉怒斥道:“你这个学生的思想很有问题,啊,你画得是什么?啊,谁是太阳?啊,你爸爸是什么东西?啊,敢比做太阳!啊,我们的太阳只有一个,啊,那就是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啊,你这个小反革命!啊,你已经反动透顶……!”啊老师义正词严,唾液乱飞,恨不得把这个小反革命一口咬死。
辉辉已经傻了,他对这位啊老师说话理解本来就有障碍,这回更是一句也听不懂。
“滚到台上来!啊,快滚上来―――!”啊老师咆哮着,气得腮帮子直抖,好象是谁把他家孩子扔进井里似的。
辉辉怕极了,莫名其妙的恐惧立刻充满了身上每一个寒毛孔,在众目睽睽下,在无比仇恨的气势里,跌跌撞撞走上讲台。
“站到凳子上!啊―――”啊老师大声命令。
本来异常紧张的辉辉差点尿一裤子,急忙站到凳子上。
“同学们,啊,很严重啊,啊,这能是个小问题嘛?啊―――”啊老师说完,把那张画让辉辉高举着,不许放下来,面向大家,命令辉辉将自己作画的反动意图交待清楚。
紧张到一定程度是麻木,麻木到一定程度就是晕倒,辉辉现在就处在第二阶段。
“快交待!啊―――!”“快交待―――!”啊老师大声喊叫,同学们齐声附和,革命的阵势惊天动地,震得房顶直往下掉土。啊老师急忙制止住大家的热情,怕万一真把房子震塌了,把腰砸折了。
“我早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啊,瞧你这名字起的,啊,白熇辉?啊,熇什么辉?啊,我看你是引火烧身!啊,别以为你不说,啊,你就能隐瞒一切,啊,告诉你,啊,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从凳子上下来的,也不知道怎么走出的教室,也不知道怎么出的校门,辉辉抓着那张画,象丢魂一样跑回家,插上门,拉住窗帘,一头扑在床上呜呜痛哭起来。妈妈中午下班回来费了好大劲才把门敲开。
“辉辉,怎么啦?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说话呀―――”妈妈见儿子哭成了泪人,着急地问。
“妈妈,我问您,爸爸是不是一个坏人?”辉辉擦着泪水认真地问。
“孩子,为什么问这个?”妈妈无法回答,她平时对于儿子的问话一般都能做出解答,唯独对这个问题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答案。
“妈妈,您说呀,您必须回答我!”辉辉很执着。
“孩子,你爸爸不是坏人,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妈妈沉默半许,终于郑重地说道,这不单是她的看法,也是她的信念。
贝贝这时也独自回来了,听见哭声躲在门口不敢进屋。
“你骗人!你一直在骗我,为什么他们都说他是坏人?为什么连老师都说他是反革命?为什么所有人都叫我是小劳改犯?!”辉辉大声哭喊着。
“孩子,孩子,听妈妈说―――!”
“我不听,我不听!你们都是在骗我……!”
妈妈见此一时控制不住打了儿子一巴掌,辉辉被打愣了,妈妈平时虽然常说“不听话揍你”,可只是说说,儿子长这么大还从没有挨过她的打。
“孩子,辉辉―――对不起―――!”妈妈打完儿子立刻后悔起来,慌忙去抚摩儿子的脸。辉辉却一把推开,突然向外跑去,不想在门口把妹妹撞了个跟斗,妹妹大哭,辉辉的脑袋已经成了一团乱麻,不管不顾冲出大院。
“辉辉!辉辉!快回来―――!”妈妈追出来,见女儿倒在地上,脸也碰破了,只好先顾女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