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朗朗的读书声,让人不由得想到主人的用功和投入,仔细一听,是初中政治内容。说是读书声,不太准确,确切地说应该是背书声。背书的人叫艾泛进。在这样的寂静的夜晚,听到他的声音,让人不由得一阵心酸和惋惜。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没有什么发展门路的乡村,如果家里有正在上学的孩子能考上小中专,那将是一个家庭多么荣耀的事情。那段时间村里兴起了考小中专热,因为只要考上了中专,户口就能转到城市户口,就有了铁饭碗,再也不用汗流浃背的在土地上耕作了。只要家里有正在读初中的学生,这个家就有了希望,父母就把振兴家庭光大门楣的任务落在了这唯一的希望上。
艾泛进也不例外,他的妈妈每天巴巴儿的望他成龙,只要周末艾泛进回家,她总会在耳边诉说一番,谁谁谁瞧不起他们了,谁谁谁说了哪句不好听的话,你一定要争气呀,要考上小中专,给我们争光啊!
艾泛进的母亲的眼睛不太好,一只有些迷离,是天生的那种眼白像玻璃球似的,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另一好眼的眼角就会渐渐地湿润起来,让人不忍目睹。
她的丈夫是一位跟平常人不太一样的人,要说智力上有什么不一样吧,也不太能看出来,但是跟别人一交谈的时候就很明显了,很有些格格不入吧。他为人特别内向,闷声不语的,是位老实巴交的人,他不太会跟别人相处,常常被人误解为有点智障。所以艾泛时的父亲常常被艾泛进的母亲指着鼻子骂,骂他窝襄,骂他不是家里的顶梁柱,骂他不争气。总之,艾泛进的母亲一想到自己悲苦的身世就不由得骂他,这个可怜人自始至终也不敢多说什么。
艾泛进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所幸,这兄妹三人的性格智力都随母亲,特别是弟弟,长得很周正,又机灵,他的名字叫艾泛举,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艾泛进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又是老大,艾泛进的母亲对他寄予了很高的厚望。所以,他上学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考上小中专,让他的母亲,让的父亲在村人面前昂首挺胸,硬硬气气地做人。这也是他灰暗无光的生活里唯一的亮色,唯一的希望。
由于家离学校有些远,大约三十多里地,所以就选择了住校。其实在家五六里附近有一所中学的,但是由于那所学校的升学率比较低,不是重点中学,所以艾泛进的母亲央求村里在外工作的一个人给他找了这所学校,艾泛进的母亲给那个人送去了当年新收的两袋土豆,作为谢礼。
这样,怀着梦想的艾泛进就有些开心有些激动地住进学校的集体宿舍,每个周末回家一次,带上够吃一周的干煎饼和咸菜疙瘩,在那所学校里寻求他年青的梦。家庭条件的限制,不允许他有太多时间去放松,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他苦读着。可是上天并不总是垂怜那些用功用心的人,有时现实和希望总是相差太远,以至给人一次又一次无情的打击,就看谁能在这一次次的打击中坚强地挺过来。
第一年,他落榜了,虽然艾泛进的母亲的脸写满了失望,但是由于在当时,小中专的确非常难考,近于百里挑一,并且得是各方面都俱备才有可能考上,首先得有相当的智力,不能仅仅靠用功就能考上的,还有家庭各方面都支持,才能让他甩开臂膀投入地学习。可以这么说,那些年,考上中专的人都是拔尖拔尖的学生。所以偶尔有一个村子考上了一个小中专生,十里八乡都会传得沸沸扬扬,一定是当年的大热门话题。就连那个村子的人都感觉是一种莫大的光荣,谈论起来津津有味,回到家里都以此为榜样,督促自己正在上学的孩子跟人家好好学习,以便将来也有个出头之日。
艾泛进落榜的那一年,邻村就有一个女生考上了中师,瞬间这个女子上学时各种小事都被人提出,并且被人津津乐道地传来传去,他们的传言是,这个考上中专的女孩子在学校学习的时候坐在板凳上基本没有起来过。这话可能有些言过其实,带有很大的夸张的成份,但也说明了那个女生有多么刻苦用功,所以才能在这条独木桥上拼命挤过。既是独木桥,过的人就不多,与艾泛进同时落榜的还有本村的另外几个考生,分别是艾小灿、艾小冬和艾小俊。
艾泛进的母亲并不灰心,于是第二年,他和艾小冬艾小灿艾小俊又一同复读了,他们分别在相隔几十里远的不同的学校。当时复读成为很普通的一件事,很多人都不甘心,都想第二年再考,于是当时的学校专门有一个甚至两个三个复读班,里面都是那些怀惴走出乡村梦的男孩女孩。
光阴荏苒,一年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又到了发通知书的日子,满怀希望的艾泛进眼巴巴地等着这一天,等来了一场空欢喜,他又落榜了。也许是在意料之中,他并没有太多的难过,但是艾泛进的母亲却不同了,她感觉希望越来越渺茫,甚至感到了绝望。她唠唠叨叨地诉说着生活的不顺和艰辛,把一切都怪罪到没有考上学的长子身上,但是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多久,她似乎也认命了,只能这么说吧,命中没有那个福气,她自我安慰着。
艾泛进也开始做起了农活,跟村子里其他种地的青年一样,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他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有人给他说了对象,是邻村一个长相略为清秀的女子。这个女子也读过几年书,在她眼中,艾泛进刚刚结束校园生活,也算村里一个文化人了,她在学识方面不能输给他。于是,在第一次见面后,她对艾泛进的印象还不错。
其实相亲,也就是在媒婆的搓合下,双方家人简单地照个面,要是腼腆的青年男女甚至连一句话也不怎么说,就在父母的授意下草草把亲事定下了。谈恋爱,那也只能在是结婚以后的事情了。如果不合适,就每天打呀闹的,极少有因为性格不合没有感情基础而离婚的,除非特殊个例,因为离婚在那时是极不好的事情,所以这相亲其实很重要,好与不好,行与不行就在第一面大致就定下来了。
这女子对艾泛进印象还不错,于是就约定的第二次会面里,她对他说,“我给你写了几个白字,让别人捎的,你看到了没有?”
艾泛进接话到,“什么白字黑字的?我不知道!”就这一句话,断送了他们之间的联系,从此再也没有音信。那个女子跟媒人婉转表达了意见,好象感觉到艾泛进不太对劲。
艾泛进照常劳作着,好象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直到有一天,他跟艾小冬下象棋,下着下着说起了考学的事,他好象并不知道艾小冬已经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但是村里好多人都知道了,艾小冬的父母也已经请亲戚朋友吃了喜糖,喝了酒。这一年,艾小冬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中专跳出农门的少年。
艾泛进和艾小冬在空闲时这样下着象棋,说着考学方面的话,艾泛进可能在回避这个事实,内心里极度回避艾小冬考上中专而他没有考上这个事实。但是事实毕竟是事实,他终于感到了这中间的差距,也接受了这事实。他的家人,特别是艾泛进的母亲,慢慢地把希望他考上学改变命运这件事渐渐淡忘了。
但是淡忘不了的是艾泛进本人,一年又过去了,在第二年的麦收时,大伙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却看到一个侠客模样的人站在艾泛进家的麦场中,头戴斗笠,身披披风,与别人是那样的不同,那样的格格不入。大伙都在猜测,这么内向不爱与别人说话的艾泛进怎么了?他疯了。
他的堂哥说,艾泛进跟他学开拖拉机的时候,眼睛都是直椤椤的。在村里要是学会了开拖拉机,然后贷款买辆拖拉机,就能跑运输,多挣钱,然后盖好房子,娶上媳妇,这是村子里许多其他青年走的路。但是艾泛进学开拖拉机的时候,眼光直直的盯着前面的路,这让教他开车的堂哥有点毛骨悚然,于是这条路不了了之。
谁也不知道他的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行为却越发地怪异,艾泛进的母亲不甘心,于是就请了他的大伯,一位在家族里很有威信很威严的人,大伯说他这是着了魔,要教训的。于是,在家族里众人围观下,大伯拿起来皮带,狠狠地抽了艾泛进一顿,说是借此把他身上的魔性去掉,让他从此正常地生活。这位大伯的方法并未凑效,艾泛进依然怪异着,这位粗暴的大伯后来突发脑溢血去世。艾泛进的母亲真正着急了,于是凑了凑钱,把他送进了精神医院,在那里住了几天院,艾泛进的精神状态好多了,能与人正常沟通了。由于经济上的原因,于是就把他接回了家,在家静养。
村民对此议论纷纷,一些事也被翻了出来,说他在上学时,每天吃干咸菜没什么营养,加上没考上学,闷出病了。还有人说他在上学时,有个同学少了东西,诬赖他拿的,他气恼成病的。在家的正常日子没有过几天,他又病了,这次病得很重,他不断地想往外跑,在外溜达,有时竟忘了回家。他的母亲害怕他在外面像那些半疯半傻的流浪汉一样,最后不知终于何方,于是就把他关在家里。他疯得越发厉害了,他的母亲,让人打了铁链把他拴了起来。一条长长的链子,把他与他的亲人隔离开来,他独自一人在那间小小偏房,吃饭都要人送。
艾小荷回想起与他的仅有的几次见面,最清楚的一次就是在某一年的冬天,那时他还在上学。在除夕的那一天,地上积满了厚厚的一层雪,村西的那条大道上被人踩出了一条光滑的小径,走在上面直打滑。艾小荷,艾小冬,艾泛进,还有一个小朋友,在上面滑冰玩,从南头滑到北头,从北头滑到南头,在没有其他娱乐形式的冬天的村落,这是最好的娱乐了。那时他吃着煎饼,吃得很香甜的样子,神情很愉快。
别人问他卷的是什么菜,他打开煎饼给人看,并且说,“是豆腐。”
听的人不免觉得有些寒凉,因为那是除夕,家家都准备了过年吃的好东西,怎么就吃那样的饭呢?况且他还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艾泛进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一次艾小荷奉母亲之命到他家里借农具,艾小荷开口借东西后,他正在主屋里做着手工活,这是一种本村人家家都会做的一种手工,农闲时贴补家计用。他远远地跟艾小荷说,就在那儿,你自己拿吧!言谈举止跟常人无异。那时,他刚刚从医院回来不久,很正常的样子,他的病差不多已经好了吧!艾小荷暗自想到。
过了几天,是在他家门口,他正在干活,往车上装土。艾小荷跟他打了招呼,他忽然问艾小荷一句:艾小冬去了哪里了?艾小荷随口答道:去上学了呀!他问,到哪里上了?艾小荷说是XX师范啊。然后,他就不吱声了。过了不久,就听到他疯了的消息。
之后几年,村里的人就极少见到他了。
终于有一次,碰巧见到艾泛进的母亲,她端着饭,在给他送饭,艾小荷很好奇,就跟她打了招呼,并且跟着她到关着艾泛进的小房间里去看。
那时,他们家已经在老宅的前面空地上建了新房,这新房是准备给他娶媳妇用的。全家人已经搬到了新房住,旧的宅子后面由于村里修路拆除了,当时的口号是“要致富,先修路”。
主屋拆除了,但是前面原来做厨房用的小房子却还在,里面由于常年烟熏火燎的,四壁都是黑乎乎的。朝东的方向上没有墙,也没有安门,风不时地从外面吹来,地上铺满了麦秸。
他半躺坐在上面,四目如电,头发很长很脏,几乎没有穿什么衣服,只有一块破布遮体。一股悲悯涌上心来,艾小荷无法在那间小屋呆很久,只看了一眼,便迅速逃出来了。四周是残垣断壁,那个破败的小院给人无限荒凉的感觉。
紧挨着这小院北面的就是一条村里通往外界的大道,大道北面,是一口年代久远的深深的大池塘,池塘北面是一大片长满栗子树和银杏树的坟地。几年过去了,那口大池塘由于宅基地紧张被人填上了土,上面盖起了两座别墅式的三层小楼。
然而疯掉的艾泛进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只能呆在那间黑屋子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还能想些什么,只是偶尔在寂静的黑夜,听到一串朗朗的读书声,声音流畅而清晰。
村里其他有孩子在读书的人家都暗自叹息,看来这学,可不是人人都能上好的。
艾泛进还有一个弟弟艾泛举,成绩不是很好,这回艾泛进的母亲有了教训,她并不敢对他像对艾泛进那样每天灌输生活的窘迫感和压力。但是艾泛举却给自己确立了学习目标,就是考上中专,圆了全家人的梦。
那时已经进入九十年代底,上级文件规定复读生不许考中专,但是还是有不少学生持之以恒地报考小中专。终于在复习了二年之后,艾泛举用别人的户口以应届生的名义,考上省内的一所中专学校。
他迁走的户口是别的村子的一个缀学少年的。听说是他到那户人家里,认作义子,从此顶着那个名字上学,工作,成家。艾泛举考上学的那一年,艾泛进的母亲一扫多年的晦气和无奈,见人也爱打招呼了,言语间透着小小欣喜,毕竟,这么多年的梦,二儿子帮她实现了。
艾泛举毕业之后,找到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也找到一个很不错的女朋友。那间原本给艾泛进娶媳妇用的新房,现在成了艾泛举的婚房,虽然已经不合潮流,赶不上村里其他人家的气派高大的新楼房,但是粉刷一新,也还能凑和着做新房用。
艾泛举结婚那天,他们家热热闹闹的,谁也不会想到这家还有一个疯儿子在那间小黑屋里苦熬岁月。也许,人们,已经把他忘了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