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半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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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时时想起这些年所经历的一些事,有时想如果有一天忽然不在了,谁又会知道我所生活的时段曾经发生过些什么呢?我身边的这些人,又有谁会用一点点时间来思考人生,思考生活呢?环顾一下,似乎觉得处处可写,我怕时间久了,记忆中的一切会变淡变无,我真的害怕忽然有一天没有记忆了。于是就想记录点什么,那就从我出生的那个村庄,我最熟悉的环境来开始吧。

    2008年5月12日那场大地震震开了沉封的记忆和记忆中的恐慌。我记得那天是13日,一行四人坐在开往一所乡镇中学的车上,大家在讨论着看到的电视新闻,那场昨天发生的地震。座中有位略为年长的同事,他的儿子在成都读大学。大家一路上不断谈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在为震区的人深深担忧的同时,也为他们祈祷,愿他们能平安度过这一劫。震区之后的情况在电视新闻上播放得很详细,不再赘述。其中有一个人说,那边地震幅度这么大,我们这边多年前就被预测要来没来的大地震可能被缓解了。我听着他句话,不再言语,思绪陷入了孩提时代。那时,村里的家家户户都在为抗震积极准备着,每天都能听到小铜锣响在村里的各个角落,有个人在喊着:平安无事喽,平安无事喽……这是我能记得的最早的来自外界的声音了。

    时光荏苒,转眼我和村里其他一起玩乐的孩子一样,已经成年。生活在不断变化着,我们的大脑里装进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想法,但有一点不变的是,就是对于大地震的莫名的恐惧,那种不可知的危险不知道何时会发生。前几年,这里的人家家都有防震床,基本上人人自危那种感觉,近几年感觉人们对地震的预防放松了,防震床也被束之高阁。但是四川的这场大地震,震醒了我们每一个麻木的神经。

    翻开历史,康熙年间这儿发生了8.5级大地震,据史料记载,当时城楼、村落寺院都倒塌成平地,地上裂开大缺口,下面的水涌上来,竟然高达二三丈,真是山崩地裂,当时死亡5万多人。

    据说,后来居住在这儿的人都是从外地迁过来的,我所在的小村庄也不例外。追溯祖辈的来历,从村里古道上树立的一块石碑就可以看出端倪。他们是二百多年前从江苏吴县迁移而来,在这一呆就是二百年。从最初的兄弟五个,到现在全村一千多口人。我不可能一一把他们的形象搬来,我选择的只能是他们中的典型,令人难忘的,让人欢喜让人悲戚的。也不可能是按照时间先后,只能是随感而发,望各位看客理解。――楔子

    时隔几年,我依然记得那个假日的夜晚,被一阵流畅的读书声所惊到。那朗朗的读书声,让人不由得想到主人的用功和投入,仔细一听,是初中政治内容。说是读书声,不太准确,确切地说应该是背书声。背书的人叫大督,我叫他大督叔。在这样的寂静的夜晚,听到他的声音,让人不由得一阵心酸和惋惜。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没有什么发展门路的乡村,如果家里有正在上学的孩子能考上小中专,那将是一个家庭多么荣耀的事情。那段时间村里兴起了考小中专热,因为只要考上了中专,户口就能转到城市户口,就有了铁饭碗,再也不用汗流浃背的在土地上耕作了。只要家里有正在读初中的学生,这个家就有了希望,父母就把振兴家庭光大门楣的任务落在了这唯一的希望上。大督也不例外,他妈妈,也就是四奶奶,每天巴巴儿的望他成龙,只要周末大督回家的时候,她总会在耳边诉说一番,谁谁谁瞧不起我们了,谁谁谁说了哪句不好听的话,你一定要争气呀,要考上小中专,给我们争光啊!四奶奶的眼睛不太好,一只有些迷离,是天生的那种眼白像玻璃球似的,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另一好眼的眼角就会渐渐地湿润起来,让人不忍目睹。她的丈夫是一位跟平常人不太一样的人,要说智力上有什么不一样吧,也不太能看出来,但是跟别人一交谈的时候就很明显了,很有些格格不入吧。他为人特别内向,闷声不语的,是位老实巴交的,不会跟别人相处的常被人误解为有点智障的人。所以常常被四奶奶指着鼻子骂,骂他窝襄,骂他不是家里的顶梁柱,骂他不争气。总之,四奶奶一想到自己悲苦的身世就不由得骂他,这个可怜人自始至终也不敢多说什么。大督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所幸,这兄妹三人的性格智力都随母亲,特别是弟弟,长得很漂亮,又机灵,他的名字叫二督,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大督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又是老大,四奶奶对他寄予了很高的厚望。所以,他上学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考上小中专,让他的母亲,让的父亲在村人面前昂首挺胸,硬硬气气地做人。这也是他灰暗无光的生活里唯一的亮色,唯一的希望。

    由于家离学校有些远,大约三十多里地,所以就选择了住校。其实在家五六里附近有一所中学的,但是由于那所学校的升学率比较低,不是重点中学,所以四奶奶央求村里在外工作的一个人给他找了这所学校,四奶奶给那个人送去了当年新收的两袋土豆,作为谢礼。这样,怀着梦想的大督叔就有些开心有些激动地住进学校的集体宿舍,每个周末回家一次,带上够吃一周的干煎饼和咸菜疙瘩,在那所学校里寻求他年青的梦。家庭条件的限制,不允许他有太多时间去放松,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他苦读着。可是上天并不总是垂怜那些用功用心的人,有时现实和希望总是相差太远,以至给人一次又一次无情的打击,就看谁能在这一次次的打击中坚强地挺过来。第一年,他落榜了,虽然四奶奶的脸写满了失望,但是由于在当时,小中专的确非常难考,近于百里挑一,并且得是各方面都俱备才有可能考上,首先得有相当的智力,不能仅仅靠用功就能考上的,还有家庭各方面都支持,才能让他甩开臂膀投入地学习。可以这么说,那些年,考上中专的人都是拔尖拔尖的学生。所以偶尔有一个村子考上了一个小中专生,十里八乡都会传得沸沸扬扬,一定是当年的大热门话题。就连那个村子的人都感觉是一种莫大的光荣,谈论起来津津有味,回到家里都以此为榜样,督促自己正在上学的孩子跟人家好好学习,以便将来也有个出头之日。大督落榜的那一年,邻村就有一个女生考上了中师,瞬间这个女子上学时各种小事都被人提出,并且被人津津乐道地传来传去,他们的传言是,这个考上中专的女孩子在学校学习的时候坐在板凳上基本没有起来过。这话可能有些言过其实,带有很大的夸张的成份,但也说明了那个女生有多么刻苦用功,所以才能在这条独木桥上拼命挤过。既是独木桥,过的人就不多,与大督同时落榜的还有本村的另外几个考生,分别是山子,小得,阿配。四奶奶并不灰心,于是第二年,他又复读了,当时复读成为很普通的一件事。很多人都不甘心,都想第二年再考,于是当时的学校专门有一个甚至两个三个复读班,里面都是那些怀惴走出乡村梦的男孩女孩。

    光阴荏苒,一年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又到了发通知书的日子,满怀希望的大督叔眼巴巴地等着这一天,等来了一场空欢喜,他又落榜了。也许是在意料之中,他并没有太多的难过,但是四奶奶却不同了,她感觉希望越来越渺茫,甚至感到了绝望。她唠唠叨叨地诉说着生活的不顺和艰辛,把一切都怪罪到没有考上学的长子身上,但是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多久,她似乎也认命了,只能这么说吧,命中没有那个福气,她自我安慰着。大督也开始做起了农活,跟村子里其他种地的青年一样,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他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有人给他说了对象,是邻村一个长相略为清秀的女子。这个女子也读过几年书,在她眼中,大督刚刚结束校园生活,也算村里一个文化人了,她在学识方面不能输给他。于是,在第一次见面后,她对大督的印象还不错。其实相亲,也就是在媒婆的搓合下,双方家人简单地照个面,要是腼腆的青年男女甚至连一句话也不怎么说,就在父母的授意下草草把亲事定下了。谈恋爱,那也只能在是结婚以后的事情了。如果不合适,就每天打呀闹的,极少有因为性格不合没有感情基础而离婚的,除非特殊个例,因为离婚在那时是极不好的事情,所以这相亲其实很重要,好与不好,行与不行就在第一面大致就定下来了。这女子对大督印象还不错,于是就约定的第二次会面里,她对他说,“我给你写了几个白字,让别人捎的,你看到了没有?”大督接话到,“什么白字黑字的!我不知道。”就这一句话,断送了他们之间的联系,从此再也没有音信。那个女子跟媒人婉转表达了意见,好象感觉到大督不太对劲。

    大督照常劳作着,好象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直到有一天,他跟小得下象棋,下着下着说起了考学的事,他好象并不知道小得已经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但是村里好多人都知道了,小得的父母也已经请亲戚朋友吃了喜糖,喝了酒。小得是当年村里唯一一个考上中专跳出农门的少年,其后的两年中还有钱哥也考上了。大督和小得在空闲时这样下着象棋,说着考学方面的话,大督可能在回避这个事实,内心里极度回避小得考上中专而他没有考上这个事实。但是事实毕竟是事实,他终于感到了这中间的差距,也接受了这事实。他的家人,特别是四奶奶,慢慢地把希望他考上学改变命运这件事渐渐淡忘了。但是淡忘不了的是大督本人,一年又过去了,在又一年的麦收中,大伙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却看到一个侠客模样的人站在四奶奶家的麦场中,头戴斗笠,身披披风,与别人是那样的不同,那样的格格不入,大伙都在猜测,这么内向不爱与别人说话的大督怎么了。他是疯了。他的堂哥说,大督跟他学开拖拉机的时候,眼睛都是直椤椤的。在村里要是学会了开拖拉机,然后贷款买辆拖拉机,就能跑运输,多挣钱,然后盖好房子,娶上媳妇,这是村子里许多其他青年走的路。但是大督学开拖拉机的时候,眼光直直的盯着前面的路,这让教他开车的堂哥有点毛骨悚然,于是这条路不了了之。谁也不知道他的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行为却越发地怪异,四奶奶不甘心,于是就请了大伯,一位在家族里很有威信很威严的人,大伯说他这是着了魔,要教训的。于是,在家族里众人围观下,大伯拿起来皮带,狠狠地抽了大督一顿,说是借此把他身上的魔性去掉,让他从此正常地生活。这位大伯的方法并未凑效,大督依然怪异着,这位粗暴的大伯后来突发脑溢血去世,这是后话。四奶奶真正着急了,于是凑了凑钱,把他送进了精神医院,在那里住了几天院,大督的精神状态好多了,能与人正常沟通了。由于经济上的原因,于是就把他接回了家,在家静养。村民对此议论纷纷,一些事也被翻了出来,说他在上学时,每天吃干咸菜没什么营养,加上没考上学,闷出病了。还有人说他在上学时,有个同学少了东西,诬赖他拿的,他气恼成病的。在家的正常日子没有过几天,他又病了,这次病得很重,他不断地想往外跑,在外溜达,有时竟忘了回家。他的母亲害怕他在外面像那些半疯半傻的流浪汉一样,最后不知终于何方,于是就把他关在家里。他疯得越发厉害了,他的母亲,让人打了铁链把他拴了起来。一条长长的链子,把他与他的亲人隔离开来,他独自一人在那间小小偏房,吃饭都要人送。

    我回想起与他的仅有的几次见面,最清楚的一次就是在某一年的冬天,那时他还在上学。在除夕的那一天,地上积满了厚厚的一层雪,村西的那条大道上被人踩出了一条光滑的小径,走在上面直打滑。我,小得,大督,还有一个小朋友,在上面滑冰玩,从南头滑到北头,从北头滑到南头,在没有其他娱乐形式的冬天的村落,这是最好的娱乐了。那时他吃着煎饼,吃得很香甜的样子,神情很愉快。别人问他卷的是什么菜,他打开煎饼给人看,并且说,“是豆腐。”听的人不免觉得有些寒凉,因为那是除夕,家家都准备了过年吃的好东西,怎么就吃那样的饭呢?况且他表现得还很高兴的样子。还有一次是我奉母亲之命到他家里借家具,我开口借东西后,他正在正屋里做着手工活,这是一种本村人家家都会做的一种手工,农闲时填补家计用。他远远地跟我说,就在那儿,你自己拿吧。那时,他刚刚从医院回来不久,很正常的样子。还有一次,是在他家门口,他正在干活,在往车上装土吧。我跟他打了招呼,他忽然问我一句:小得去了哪里了?我随口答道:去上学了呀。他问,到哪里上了?我说是XX师范啊。然后,他就不吱声了。过了不久,就听到他疯了的消息。之后几年,我极少见到他了。终于有一次,碰巧见到四奶奶端着饭,在给他送饭,我跟她打了招呼,并且跟到关着大督的小房间里去看。那时,他们家已经在老宅的前面空地上建了新房,这新房是准备给他娶媳妇用的。全家人已经搬到了新房住,旧的宅子后面由于村里修路拆除了,当时的口号是“要致富,先修路”。主屋拆除了,但是前面原来做厨房用的小房子却还在,里面由于常年烟熏火燎的,四壁都是黑乎乎的。朝东的方向上没有墙,也没有安门,风不时地从外面吹来,地上铺满了麦秸。他半躺坐在上面,四目如电,头发很长很脏,几乎没有穿什么衣服,只有一块破布遮体。一股悲悯涌上心来,我无法在那间小屋呆很久,只看了一眼,便迅速逃出来了。四周是残垣断壁,那个破败的小院给人无限荒凉的感觉。紧挨着这小院北面的就是一条村里通往外界的大道,大道北面,是一口年代久远的深深的大池塘,池塘北面是一大片长满栗子树的坟地。几年过去了,那口大池塘由于宅基地紧张被人填上了土,上面盖起了两座别墅式的三层小楼。

    疯掉的大督叔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只能呆在那间黑屋子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还能想些什么,只是偶尔在寂静的黑夜,听到一串朗朗的读书声,声音流畅而清晰。都是初中政治历史方面的。听到的人倍觉难过和悲哀,为他这样的生活。

    村里其他有孩子在读书的人家也都暗自叹息,看来这学,可不是人人都能上好的。大督还有一个弟弟,叫二督,成绩不是很好,但是四奶奶却也并不敢对他像对大督那样每天灌输生活的窘迫感和压力。二督也给自己立了学习目标,就是考上中专,圆了哥哥的梦。那时已经进入1996年了,那时复读生已经不许考中专了。终于在复习了二年之后,他用别人的户口以应届生的名义,考上省内的一所中专学校,迁走的户口是别的村子的一个缀学少年的。听说是他到那户人家里,认了义子,从此顶着那个名字上学,工作,成家。二督考上学的那一年,四奶奶一扫多年的晦气和无奈,见人也爱打招呼了,言语间透着小小欣喜,毕竟,这么多年的梦,二儿子帮她实现了。那间原本给大督娶媳妇用的新房,现在成了二督的婚房,虽然已经不合潮流,赶不上村里其他人家的气派高大的新楼房,但是粉刷一新,仍然是很耐看的。新媳妇是一所单位的职工,在家过了几天就回到在小城的新家了。

    二督结婚那天,四奶奶家热热闹闹的,谁也不会想到这家还有一个疯儿子在那间小黑屋里苦熬岁月。也许,人们,已经把他忘了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