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这次的他忘了那些令他羞恼的话语,浮现出的却是另外一些,――佳慧摸着他的胸口担忧的询问他的身体;乖乖地再次认错;给他解释;保证以后一定听他的话――的――那些话语。
他攥着那个小小的佛像,心中油然又升起了一个模糊的,自己都不敢说出口的希望。
他不敢说,只是开始关闭了所有的灯,然后一个人静静站在客厅的窗前仰望那美丽而深邃的夜空,看着那一变得更圆更美丽,如此切近又如此遥远的晕黄色的月亮……
恍惚间偶而他会忍不住伸出手,为他长久凝视而偶然产生的错觉,仿佛这美丽的月儿伸手便可触及?――也就犹如他偶尔会下意识地俯视一下空寂无人的小院,因为从这里,他发现可以看见每一个进到院子里的人。
他从来没有触到过他的错觉,――就像他从来也没看到过他想看到的人,――所以他只是常常是紧紧握着胸前的那个小木头佛像,――紧紧的握,紧的一次无意的用力,居然把那根丝带绳中的一段给扯得失去了原有的织纹,变成了很不牢靠的细微的联系。
看着被自己扯成如此不牢靠的绳子,他一度想换掉,――都取下来了,但看了好久,终于又给穿了回去――,他想只要戴得时候紧紧贴着自己的皮肤,一旦掉了他会知道的。
当然,白天理智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时常担心,因为那绳子看起来太不结实了――
绳子也果然像他担心的那样突然断掉了,不过他也果然立刻感觉到了,――在他正和同事们追踪一个一怒之下杀掉生活在父母家的妻子,还有岳母极其妻子情夫的杀人犯的时候。
――前一天凶手杀人后逃亡了,但没有逃远,第二天得到线报,他带着人追了过去。
当时他跑在最前面,几乎就要追到了,无意中抓了一下衣服,似乎扯住那个小护身符,接着,他就感受到了那个小小的护身符贴着他的皮肤掉下去的过程,――如果是其他东西,哪怕是钱包,他也不会在此刻停下来,――但这个不同,他不能丢。
所以他停下来了,佛像蹦了几蹦,摔到了路边,他赶紧走过去,拣起来看了看,除了沾了一点儿灰,毫发无损,笑容依旧,连他的体温还在。――他连忙放进口袋里,然后站直身体继续去向前追去。
虽然一度中断了追捕,但他并不担心着急,因为他已经看见原来派出所的同事,后来也调过去跟着他的同事大光追了过去,大光几乎跟他一样高,一米八出头,比他还壮,――那个罪犯的照片他看过,只有一米七左右的个子,而且比较瘦,应该不难抓捕。
他赶到的时候发现大光果然已经抓住了那个罪犯,正准备给那个人带手铐,然而――,就在这个时刻,他亲眼看见那个人突然反身冲着大光的胸前就是一刀,就在他几乎要失声喊出来的当儿,大光松开了那个人,捂着胸口摇摇晃晃似乎站立不稳。
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扶住了大光,顾不上追再次迅速逃掉的嫌犯,招呼着跟着过来的同事一起架着大光向最近的医院走。
然后又看着大光被送进急救室,看着被推出来,――终于在紧张中庆幸地知道,大光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依然伤得很重。那一刀正是心脏部位,凶手也真是狠,即使冬天穿那么厚!
――当然也幸亏大光那天除了棉袄又多穿了一件毛衣!但饶是如此,刀子也差点儿触及心脏了。
他稍微放了点儿心,颓然坐到了医院长椅上,刚刚松口气,却突然想到:――如果当时第一个追上去的是自己呢?――他和大光几乎一样高,他的心脏也在那个位置――
茫然地想了一会儿,他的手不自觉地插进口袋摩挲起那个小小的佛像来,直到那块儿小小的木头拥有了人的体温,才又茫然地拿了出来,小佛像依然在笑,那种永恒不变的笑,许久许久――,他再次猛然攥紧了这个小小的佛像。
他的白天变得更加紧张,因为这个案件的严重性又升级了,不是因为那个――据说曾经一直老实巴脚了四十多年――却突然杀了三个人――凶手,又几乎杀了一个警察,――而是据最新消息,疑犯原来在矿山工作过,在动手杀人之前还买了炸药!
他的夜晚反而更加宁静,他连灯都不开,总是摸黑做那些不得不做的琐事,做完了如果困了就去那张曾经嫌搬得无用的旧床上睡觉,在那张床上他能睡得很沉;如果不困,他就静静地站在窗前,仿佛在听,听窗外呼啸而至的寒风;在看,看越来越圆润美丽月亮,――但其实,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月亮终于满若银盘了,美丽又宁静。
――那一晚,他一夜未眠,一直静静地站在窗前,直到天空泛白,看着圆月终于又一点点隐入渐渐发白的天空,――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脑子也一点点亮了!
我在做什么?――他问自己:在等吗?等自己最自私的愿望得到满足吗?
他颓然坐了下来,――感到一种无尽的羞耻!
难道他郭小峰也是一定要别人惩罚他,才会知道自己错了吗?他自己做了什么难道自己不知道吗?他要别人有心灵的底线,那他自己呢?
有人是罪犯,他是警察,可区别难道仅仅是身份上的吗?他的人呢?他的品格呢?他长嘴就是说别人吗?他天生就配抓别人,指责别人吗?
他犯了罪,他不敢认,――他逃脱了惩罚,可他还不满足?!――甚至不仅不想自己的错,反而还贪婪地期待更多的,他不配要求的东西?!
――那他岂不是比他抓过的那些东躲西藏的罪犯,还要卑劣贪婪?!
他坐在那里,双手捂着脸,羞愧难言,――心,却一点点清凉起来……
许久许久――,他突然站了起来,大踏步的走进那间,这些日子根本不敢进去的,记录着他犯罪行为的卧室。
静静地看了一圈,墙上和床头上的痕迹已经不明显了,但床单上大片污褐色的痕迹还是很令人心惊。
他闭了一下眼睛,然后长出一口气,伸出手利落的把床单、枕巾全部给卷起来放在一边,又拿出一套新的给铺了上去。
接着,他脱掉身上那件浅灰色的羊毛背心,又整整齐齐地叠好,然后走到了床头,又看了又看手中的羊毛背心,这是佳慧买给他的,为的是不欠他的;――那么,他也应该做得到!
“对不起,佳慧――,”
他低声冲着背心说:
“我知道你的宽恕只是不想再和我有什么瓜葛,所以我也不想再以受罚的名义打扰你的宁静的心愿了。――但我应该接受惩罚,就像那些该受罚的罪犯一样,因为我错了,所以即使法律饶恕我,我也会给自己一个交代,――但愿我的结局能让你多少感到一些生活的公正。”
说完,他从容地把羊毛背心放在枕头上小心的摆好,接着,又从脖子里取下那个他又重新穿好绳子的木头护身符,――小弥勒佛像依然如故,浑身发出乌油油的光芒,笑嘻嘻地看着他,――他也冲小弥勒佛像笑了笑,然后毫无留恋的把它放到羊毛背心的正中间,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大踏步的离开了家,寒风吹着他的脸,他有些单薄的冬衣,但他浑然无觉,一身轻松。
他相信,看到他的结局,佳慧应该能恢复平和心态继续生活的,因为佳慧不是苛刻的人,她也是乐观向前的。
先来到医院,大光的状态依然不稳定。
“大光不会有事的。”他对大光新婚半年,已经挺着肚子的妻子坚定的说。
然后,又低头对昏迷的大光轻声说道:
“你好好恢复,我一定会尽快抓住凶手的。”
――是的,他决心立刻去追踪抓住那个带着炸药,已经丧心病狂的家伙,他要做一件有益的事同时让自己也接受该受的惩罚。
他相信这是最好的方法。
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如愿以偿,他会抓住那个罪犯,因为他是郭小峰,他不长的警察生涯里没有失败的记录!
他同样相信自己也一定会受到惩罚,因为在他和死亡之间――,
――再也没有什么阻隔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