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要从十姑出狱说起。
说实话,这三年我早就把她给忘了,其实开始我也试探小尾巴对过去生活的感觉,但小尾巴显然不愿回忆,我记得很清楚,一次我比较清楚地问他以前的生活,他突然恐惧的扑到我怀里。
有很多人异常浪漫地描述犯罪团伙,――认为他们对外人残忍血腥,内部却充满了仁义和爱。我也不知道是否有这样的团伙,也许有吧,但小尾巴显然没有幸运地生活在这样的团伙中。而且就我所知,越艰苦的环境,人们的生活方式就越符合“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弱小如小尾巴,在这些几乎全部来自最贫穷的农村,身无长技,又有残疾,每天都难得有痛快日子,性情个顶个暴躁的群体中间,他喜怒无偿的妈妈已经是菩萨般慈善了。
想到小尾巴刚出现时肮脏的眉眼,身上的淤青和疥疮,因营养不良而过于瘦小的身体,第一次吃巧克力时陶醉的样子,我就决定不再追问他以前的生活。我希望他忘了,我也忘了。
十姑如何找到小尾巴的我一直不清楚,没有人告诉她地址,也许是母性的本能吧。那是学校快要放寒假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小尾巴的学校门口,当看到小尾巴和其他小朋友拉着手、唱着歌走出校门时,她疯子一般扑过去,冲乱了队伍,将小尾巴紧紧抱在怀里,又亲又搂,嘴里呀呀地叫着。吓坏了带队的老师,看到小尾巴不知所措的站着,老师以为来了个疯子,连忙喊人来营救,应声而来的人们粗鲁地驱赶着这个哑巴,她啊啊地解释不出,拼命地挥舞着双手比画,没有人懂,也没有人看,连踢带推地撵她,一直呆怔的小尾巴这时才哭喊出来:别打我妈妈,别打我妈妈!
老师已经打电话找来了李小蕾,小尾巴被带回了家,十姑也去了,傍晚,我被叫去仲裁,跟我去的还有我一个懂哑语的同事。
韩大国、李小蕾愤愤地坐在那里,十姑坐在他们对面,小尾巴则张皇失措地站在一旁。
“怎么回事?”我很烦躁地问。说实话,因为快过年了,“双抢”增多,我的工作很忙,情绪也不太好。
“你问她!”李小蕾指着十姑,气愤地说不出话。
十姑则恭敬地点头哈腰,三年的牢狱生活使她特别“尊敬”警察,她表达一翻特别的“尊敬”之意后,然后用手语表示她很感谢韩大国夫妇三年来对小尾巴的养育之恩,现在,她要带小尾巴离开。
看着她坦然的脸和狡黠的眼睛,我气的一时说不出话,回忆起她当初的眼光,这才意识到她早就有这打算,不过希望这三年有人管她儿子罢了。我告诉她,不要装傻,当初有法律协议,他们夫妇是正式收养小尾巴,有法律做保障的,打官司她也不会赢,她最好赶紧走,小尾巴在这里生活的很好。
她似乎听不懂我的话,反复比画一句话:――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我又唇焦口燥地给她讲了半天法律的意义和神圣。
但她只是恭顺地做出听的样子,我话一停,她还是反复比画那句话:――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了,谈话毫无进展,因为我说什么她的回答都是:――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我精疲力尽,望着她狡猾的――以逸待劳的――脸,又烦又累,最后吓唬她,她最好赶紧走,否则我还把她抓进去,然后粗鲁地把她赶出韩大国家。
探头探脑的邻居因为我们的出来而缩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冷风吹得我清醒了许多,突然觉得我一晚上的道理和法律都是废话,她的回答才是事情的本质,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她用她的方式贴心贴肺地养育了他六年多,三年的终止也是被迫的,她怎么可能因为我的恫吓而走呢?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越想心里越沉甸甸的,不知这件事会怎样收场――
十姑如我所猜,迅速采用了第二个举动。
她不能言,却雷厉风行。
一番观察之后,也许发现从路上截走小尾巴不太可能――因为小尾巴已改成强壮的韩大国接送。于是她迅速采取第二种方案。径直来到学校,耐心地等着小尾巴下课离开教室,然后自以为得计,拉着小尾巴就走,但迅速被小尾巴的班主任赵老师拦住了,因为韩大国已经专门给老师做了交代。
十姑比划着说:自己是小尾巴的妈妈,要带儿子走。
但赵老师干脆地回答她:她决不可能把小尾巴从学校带走,因为这样的话学校无法交代,最好让他们自己协商解决。她还想再解释,赵老师已经利落地把小尾巴置换到自己手里了,小尾巴乖乖地跟着老师往回走,走了几步,突然又挣脱跑回六姑身边,从兜里拿出几棵糖塞到她手里,还剥了一颗塞到她嘴里,告诉她:‘很甜,很好吃’。
“你喜欢你亲生妈妈是吗?”看完这一幕,赵老师问小尾巴。小尾巴眨巴着小鹿一般的眼睛,没有回答,――她叹息一声让小尾巴上课去了。
赵老师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女老师,同时还是被人称赞为“教学经验丰富、正直、有原则、有爱心、深谙儿童心理”的好老师。我想她还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过后给我讲这一幕时居然哽咽了好几次。
也许是意识到采用偷袭带走小尾巴的可能性太小,十姑做了持久战的打算,在韩大国家附近驻扎下来了。
她每天徘徊在韩大国家附近,早上当韩大国带小尾巴去上学时,她就远远地尾随在后面,看着儿子急匆匆的步伐;晚上,她早早守在学校门口,看着儿子被韩大国接走,尾随他们回家。
其余时间她会拾破烂,当然也顺手牵羊,――她从来也不是个守法的人。
邻居们开始风言风语地抱怨,说韩大国两口子把贼都招来了,而且考虑到她以前的罪行中有拐骗孩子的记录,家里有小孩子的人更加担心,不得不更加小心防范,添加门锁,而且看家的老头老太太也得到更多的嘱托,严防门户。
我也被找去诉苦,但却一筹莫展,我并不能阻止她在这里出没,除非她再次犯了可以量刑的罪。
韩大国开始恢复了喝酒的频率,并且呈上升趋势,李小蕾脾气渐渐暴躁起来,因为除了邻居的抱怨,他们不能生育的话题再次被提了起来,大家抱怨之余,嬉笑猜测,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结论是韩大国的可能性大,因为韩大国曾经激烈地吵到过离婚,但后来突然就不提这件事了。
人人都变得焦躁和不开心,除了十姑。
平时,偶尔她也会跑到学校,给小尾巴拿一个包子或烧饼之类的,并坚持看着儿子咬一口才会满足的离去,仿佛小尾巴每天还挨饿似的。小尾巴也会给她几颗糖,这倒是她很难品尝到的。她总是当着小尾巴的面吃一颗,一边咂着一边细心地把糖纸展平,然后夹在她拣来的一本比较干净的书里,所有的糖纸她都细心的保存着。
白天无事的时候,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十姑就会坐在韩大国家不远的地方,在冬天有气无力的太阳下一张一张地翻看抚摩着……;也有的时候,她喜爱低下头用舌头去反复去舔那曾经包过糖块儿的纸,仿佛上面还有着无尽的甜味儿,满脸幸福……,在这样低头摩挲太久之后,也许是脖子酸了,间或她也会猛然间扬起头,冲着天空呆呆地看着,用张花花绿绿的糖纸遮在眼睛上,仿佛尽情感受那挂在空中的,在寒冬里唯一的希望和温暖,又仿佛感觉小小的糖纸如同儿子的小手,正温柔地抚在她的脸上……
只是偶然间,她才会抬起头回望远远看着她,并不停指指戳戳的人们,但她目光冰冷毫无表情,仿佛这些人不存在。
但围观的人们眼眶都湿了,包括男人。
小尾巴依然拿了奖状回家,只是韩大国家已不复往日的祥和的气氛,韩大国大声咒骂着“死哑巴”,还有我,因为他认为我害了他,现在又无能为力,我认为这确实是我的错,他骂死我也活该。
“必须有个干脆的解决。”韩大国嘟囔着边喝酒边下定决心,这样的日子简直是灾难。
他决定邀请了同事把“死哑巴”打跑,一劳永逸。
于是当两天后的下午,十姑又坐在韩大国门前的空地上看她的宝贝糖纸时,几个大汉突然走了过来踹她就不奇怪了。一些“碰巧”向窗外看的邻居们,犹豫片刻后跑了出来,他们怕出人命,其中一个还给我打了电话。
我赶到时战争已经结束。
十姑嘴角流了点血,头发蓬乱,正在跪着失魂落魄地拣散落在地上的一张张糖纸,唯恐漏掉一张……,我正要问,韩大国已经疯一般地揪着小尾巴的耳朵扯了出来,指着地上的糖纸问:“这是你给她的?”
小尾巴嗫嚅地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睛已经说了是,韩大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小尾巴一记耳光,破口大骂:“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兔崽子,吃里爬外的混蛋。”
我刚要过去阻止,十姑已经疯子一样冲过去抱住了小尾巴,对韩大国做了很多手势,我看不懂,但相信这是哑巴的咒骂。小尾巴从十姑怀里挣脱出来,一个人站着抽泣。
“你这样打孩子是犯法的。”我警告说。
“我犯法?你的法是专门针对我的吗?”韩大国红着眼睛对我咆哮,拽着我走回房间,哗啦一下打开柜子,指着里面东西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些糖、点心、文具、玩具、衣服,这些都是我们给他新买的,我们两口子也不富裕,可我们剩吃俭用,一点儿没亏过他,你问问他,小朋友有的他什么没有,你问问他,问问他,我们亏他没有。”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真他妈的白操心了,养不熟的狼崽子!”
短促的哽咽几声之后,韩大国撸了把脸,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一把揪回了正被十姑抚摩安抚小尾巴,凶狠地对十姑说:“这孩子我不要了,可我不能白养,拿两万块钱来,孩子你领走。”说完揪着小尾巴回到了房间,并“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我叹息着站在门口,还未开口,几个大汉都争向向我解释并没有怎么伤害十姑,因为他们看到十姑不能说话,也不逃跑,只是跪在地上拼命抱着不值钱的糖纸死挨,突然都觉得这样做有些伤天害理。
“不让人家亲母子在一起,要遭报的。”其中一个说:“唉!亲的就是亲的,大国就是想不开,血浓于水不是?不是自个儿的孩子,怎么着也养不熟,你看,这孩子跟他娘吃苦,跟大国算在福窝里了吧,为什么还给他妈糖吃?亲的还是亲的呀!”
我无话可说,看着听完这翻话,满脸肮脏却幸福得意的十姑,和她不断摩挲糖纸的粗糙乌黑的手指,那是她艰苦生活的痕迹。叹了口气,在一片亲情感喟中再次很现实地提醒她,她连自己的生活都难维持,怎么能让小尾巴健康成长呢?
但她只是给我几个凶狠的白眼,用手势比划着她不变的回答:――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现在这句哑语我不仅能看懂,而且会比划了。
我想这潜台词也许是小尾巴是属于她的,但不能断定,因为我完全不了解十姑心灵深处的想法,她不识字,也不能言,只有简单的手势表达她的心灵,而这手势也是和绝大多数人隔绝的,她只能在有声世界无言的活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