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弄假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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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暗夜殒心中,只需能哄得楚梦琳高兴,旁的事均不足为虑。他幼年饱受虐待,便觉世间满是阴暗。虽报了仇,却因其时血淋淋的场面大受惊吓,夜夜为噩梦所扰。他在教中树立威信,以“残煞星”之名威震江湖,令人闻风丧胆,这一切只为摆脱昔日耻辱,好教无人敢再轻视于他。自初见到楚梦琳,心中实是将她视为天人一般,却担心自己武功平平,配她不上,因昼夜苦练,盼望将来继任教主之位,统领天下,风风光光的娶她为妻。有时见她因贪玩给教主责骂的哭了,便想:“来日我定当凡事都依着她,重话也不说她一句,更无半分拂逆她的心意。”此刻亦是如此,颔首道:“好,咱们悄悄的跟上,当心打草惊蛇。”

    楚梦琳登时笑逐颜开,欢声道:“殒堂主,还是你待我最好了,从不会扫人家的兴,可不像某些人。”暗夜殒见她面上一抹红晕闪过,如水月色下更增娇媚,不由神为之驰,魂为之醉,内心压抑日久的疑问便脱口而出:“你觉得少主……他怎样?”楚梦琳全神观察敌军动静,并未领回他话中深意,随口应道:“好端端的提那小子做甚?唔,是了,你也看不惯他,是不是?”教中以下犯上乃是重罪,便是心怀不敬之念也该当论处,暗夜殒忙道:“属下不敢。”楚梦琳转身面朝着他,柔声道:“我可没有当你是属下,你肯帮我,究竟是因为我的身份呢,还是因为咱们的交情?”暗夜殒道:“为教主、少主办事,那是身份所驱,但你要做的事,无论如何艰难,我也会设法给你办到。”楚梦琳更是喜欢,道:“我爹爹只看重江冽尘武功很好,但功夫是可以练的,日久天长,未必便一辈子及他不上。”

    暗夜殒心头一震,这话倒仿佛是指他而言。他本不信学武有天资一说,只想旁人若练半日的功,自己便练整日,更将进食歇息闲聊的时辰均花在练功上,定有所成。果然年纪轻轻,武艺之精已深过了众多成名已久的前辈,凭借一己之力在教中坐得总堂堂主之高位。但江冽尘出现后,自己便相形见绌,拼尽全力也无法超越。楚梦琳也常被教主派遣着和他同去执行任务。江冽尘行事低调,江湖中名头不响,但其所为均是轰动四方,颇有惊天撼地之势。对这个平生最大的对手,他恨入骨髓,却也真心相敬。

    又听得楚梦琳忿忿道:“我也想立功啊,我也渴望得到爹爹的赞许啊,可同他在一起,我不过是陪衬罢了。我与多铎走的近些,借机骗得断魂泪,就可以回去交给爹爹,早些完成任务,他江冽尘凭什么妄加干涉?心眼可也真小。殒哥哥,你说是我不好还是他不好?”暗夜殒道:“自然是他不好……你方才叫我什么?”话声中似含了不胜之喜。楚梦琳拉住他手,道:“在我心中,你便是如同兄长一般。小时候你总不太理我,是我不听话么?我只盼你能常常陪我玩。”暗夜殒微怅,若有所失,心道:“我可不想与你只有兄妹之情。”楚梦琳见他不语,嗔道:“喂,你在听我说么?怎的不睬我?”暗夜殒忙掩饰道:“不……没有,你能再叫我一声么?”楚梦琳放脱他手,笑道:“你讨我便宜,我才不上你当。再说下去,敌军可去得远啦。”

    暗夜殒于敌军之事实无半分兴趣,适才一阵脸红心跳,此时思绪略定,便听到近处传来“咔”的一声松枝爆裂之声,夜间听来极是清脆。想到竟有人在旁偷听,怒喝道:“什么人?”折扇一挥,劲风已将身后一棵碗口粗的大树从当中劈为两截,果见黑影一闪,当即抢上追杀。

    前者正是南宫雪,她与陆黔循声挨近,见前方立着二人,待那少女唤出“殒堂主”,又提起江冽尘之名,语音竟是楚梦琳,而暗夜殒语气更是前所未有之温和,颇含有情意,再听其所谈内容,愈听愈奇,心下却逐渐一片冰凉,万料不到世间竟有此事,她虽也疑心过楚梦琳身份,却从未想过她是祭影教中人,身份亦是不低。自己与李亦杰卷入极大阴谋之中,遭了利用尚未自知。悲愤交加之余,不慎踩断了一根枯枝,当即转身便逃.陆黔自知难以脱身,索性同他随机应变,拖延时刻,迎上几步躬身施礼道:“小人参见殒堂主……”此时暗夜殒手中折扇已抵住他额头,听他出声说话方凝力不发。陆黔背上已密布了层冷汗,适才险遭破颅之祸,思来犹自不寒而栗。

    暗夜殒怒道:“是你?谁遣你来的?说!”他适才与楚梦琳说话,情意绵绵,当真如翩翩贵公子,此刻却又是恢复了冷血杀手模样。陆黔从他二人话中已隐隐听出些门道,如今生死系于一线,不暇细想,便道:“是江少主命小人多关注着小姐行踪,及时禀报。”他此言有两层用意,一为借此挑拨,二则摆明自己替他们主子办事,想必对方也不敢造次。果然暗夜殒收了折扇,面色更沉,语气却略有转和,淡淡的道:“多谢少主美意了,我自会护得小姐无恙。更不会让她在敌阵中险些受伤。”此时楚梦琳也已跟上,扑闪着一对灵动的大眼睛向陆黔打量,问道:“殒哥哥,此人是谁啊?”陆黔心道:“这姑娘容貌确是甚美,暗夜殒爱煞了她,将来必会为其弱点。”深深一揖,正色道:“小人乃是昆仑叛徒,蒙少主不弃,奉令保护小姐。”

    楚梦琳笑道:“干么要你保护?你武功比殒堂主还强着些么?不如练给我看看啊!”陆黔忙摆手道:“小人这一点三脚猫功夫,不过是在街头讨几碗剩饭,怎敢在殒堂主与小姐面前献丑,没的污了二位眼睛。”楚梦琳笑道:“昆仑武功博大精深,比之我教确是差了些,但也并非如此不济,是你自己没学到家。什么街头讨饭,你当自己是丐帮中人么?”她前些时日在崆峒掌门面前假扮昆仑弟子,扮得久了,对“昆仑”倒暗生亲切之感。暗夜殒笑道:“你眼力不错,他是丐帮的新任帮主,手中拿的便是打狗棒了。”楚梦琳笑道:“此话当真?给我瞧瞧好不好?”暗夜殒笑道:“你若喜欢,送给你好了,你使得定然好看。”楚梦琳笑道:“你绕弯子骂我么?让我去做叫化子的老大,我可没那等好兴致。”出掌在他肩上拍打,落手却是甚轻。闹了一阵,敛去笑容,转向陆黔道:“喂,烦你去告诉江冽尘,我与殒堂主深夜赏月,知他处理军机要情,不敢扰他分心。”陆黔听她话意中颇含怒意,显是对此极为不快,口中应道:“是,是,小人告退.”心下却是暗喜:“若能挑得教中三大首脑人物自起内乱,我正派想要攻破,可就又多了几分把握。”

    转身走出几步,忽听得旁近大哗,兼杂有刀枪碰撞、惨呼怒骂之声。遥遥望去,一片灯火通明,大批清兵绕着营帐左近游走,形成个包围圈,将小队敌军困于其中。闯军手持长枪,均自步步后退,空隙愈小,已逐渐与同伴背靠着背。清兵却不乘势进击,闯军不明其意,更是生怯,他们本是奉将军之命,夜间前来火攻,料想此事并非难为,出动兵力甚少。潜入清军歇宿范围后,见偌大一片空地,静得出奇,全无守卫。众将士平素作战听惯了吩咐,见识浅薄,经验亦少,并未觉有何异常,只道是天赐良机。高举火把前行,不多时却发觉徒在原地打转,主帅大营竟接近不得,众将士虽不信鬼神,但此际月黑风高,也不由胆寒。待见清兵现身,四散奔行,只觉压迫感甚强。这却是江冽尘以无影山庄三位庄主所布阵法化来,周边岩石摆放、清兵所踏方位均依照五行生克,立时便将闯军逼得手足无措。

    正相对间,一个黑衣少年跃入圈内,身在半空,手中长剑便疾挽几个剑花,随即双足在一名小兵肩上一蹬,轻飘飘的纵出,动作极是潇洒好看。只听得一阵“丁零哐啷”之声不绝,众将士手中长枪只剩得个托柄,枪身落在地上。清兵齐声喝彩道:“将军好功夫!”江冽尘冷冷一笑,还剑入鞘.

    楚梦琳挑眉冷笑道:“那有什么好神气了?一些花架子,殒哥哥,你也一定可以。”暗夜殒不答,默思江冽尘出招动作、力道、部位,均是自己所不能及。这一式本是威力极大,只因众将功夫太差,只一着便给削断了兵刃,后着也就无须施展。久未与江冽尘比试,今日一见,武功显然又是大有进境。楚梦琳见他神色怪异,笑道:“我可没说你的武功是花架子,你只是不来同他一般见识。”暗夜殒行事虽狠,但自认输便是输,绝不会口出不服而抵赖之言。

    江冽尘吩咐道:“统统押下去,暂候待审。”忽听得马蹄嘚嘚之声,一匹马疾驰而至,马上之人朗声长笑道:“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江少主,老夫现在可已佩服了你一半。”江冽尘冷笑道:“那是托佟将军的福,正要多谢了。”向他横了一眼,续道:“若非你擅自撤去守军,使敌人疏于防备,我也无法设此计以诱敌深入。佟将军深谋远虑,非吾辈之所能及。”佟将军神色尴尬,赔笑道:“原来江少主是要向老夫兴师问罪来着,此事或有误会,我不过是担心敌军声东击西,这才调派卫兵护侍主帅营帐,军中总当以大局为重。料来江少主神功盖世,敌兵也只有自讨苦吃。”江冽尘笑道:“这又是佟将军想的周到。然则你不在‘击西’处好生防守,到我这‘声东’之所瞧什么热闹来了?”他语气愈是恭敬,讥刺之意却愈是迫人。佟将军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欲将话题扯开,干咳一声,正色道:“这群俘虏百无一用,依我主张将他们全都杀了。也让旁人瞧瞧,这便是不自量力的下场。”江冽尘道:“记得你是将军,并非屠夫,恕我少陪了。”袍袖一扬,一袭黑衫凌空招展,径自离开。

    陆黔多年在江湖行走,也算颇有些见识,直看得眼花缭乱,目眩神弛,暗道:“江少主……此人即是他们所说的江冽尘了,武功可比暗夜殒还要厉害得多。祭影教中当可说得是人才辈出,但功夫路子总是万变不离其宗……啊哟,出来了这么久,那本秘笈可别出什么乱子,南宫师妹也不知怎样了……”见无人留心自己,便抬脚逐步后退,待踏出相对距离后,遂展开轻功急奔。

    南宫雪慌乱中抛下陆黔,思来心下亦生歉仄,但不知暗夜殒何时便会追来,倒不敢贸然回寻。却是隐隐生出个念头:“如若适才同我在一起的是师兄,我可绝不会独自逃生。”一想到此,登时满脸羞红,面颊微微发烫,心头却掠过一阵甜意。回到先前练功的树下,见李亦杰怀中抱着秘笈,半身靠在树上,头歪到一边,已然睡熟,不由抿嘴一笑,伸一指抚平了他紧锁的双眉。李亦杰身子忽然微微一震,口中含含糊糊似在呼唤,南宫雪一怔,问道:“师兄,你醒了么?”随即醒悟那不过是他睡梦中的呓语,略感失望,扶着他缓缓躺倒,李亦杰握住她手,喃喃道:“别……别走……”南宫雪反握住他,柔声道:“我不走,我就在这里,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李亦杰模糊吐出了几个字句,南宫雪道:“你说什么?”俯身侧耳,只听他低声道:“韵儿……你别……别离开我……你的仇……有我……我……好想你……”南宫雪胸口如遭重击,原来他睡梦中想的仍是只有沈世韵,便欲甩脱他手,再见其颓然之色,却又不忍,再加上此前惊闻,更是满腔愁苦无处诉。待陆黔见到她满面泪痕,不知诸般情由,只道是受了惊吓。

    次日,三人整装随祭影教众列队相随。南宫雪对昨夜之事只字不提,心想:“师兄烦心事可够多啦,我何必再添一桩让他生厌?到了该知道之时自会知道,教他好难取舍,但盼多拖得些时日.”

    江冽尘与多铎、佟将军皆骑了战马当先而行,威风凛凛,距李亦杰三人甚远。佟将军微笑道:“江少主,今日如何行止,全听由你号令了。”江冽尘道:“作战非我一人之事,佟将军这等言语,那是将家国视得轻了。”佟将军讪讪道:“江少主能言善辩……”暗夜殒纵马驰近,冷笑道:“他既‘无德无才’,执意推却,这大任还请少主当仁不让便是。”江冽尘颔首道:“殒堂主,得与你搭档作战,那是再好不过。传我的令,本教黄土旗击鼓惑敌,佟将军率大军为先锋,长枪攻敌,短兵护身,锐金旗持盾牌相随。设弩阵为三列,一为上弦,二为进弩,三为进击。各分堂香主与黑翼、白木二旗呈梯字形殿后。至于琳妹……”楚梦琳语音清脆的道:“江少主,内外有别,请你留神着称谓。”江冽尘好笑道:“内外?”楚梦琳面上一红,啐道:“是我措辞不当,那又怎的?你既知战场非同儿戏,便莫因私人恩怨而待我有何偏颇。”江冽尘听她言下之意,“怨”自是大于“恩”,倒似自己存心埋没于她,面上隐有失落,却是一闪即逝,随即神色如常,开口道:“好,那末楚将军便率将士从旁小道包抄,将敌队之‘一’字截而为二,另令分击两路。”暗夜殒道:“少主,不知属下该当如何?”

    江冽尘微微一笑,道:“你随我去闯阵便是。这阵曾是有人亲身试过,楚将军有何见解?”楚梦琳道:“我只觉一入阵中,便给逼得手忙脚乱,若论单打独斗,他们可不是对手,但其配合得当,攻守各担,那就让人难免顾此失彼了……”江冽尘道:“结阵之故,便为相互照应,各阵本源皆为一般,战阵讲究的则是‘立兵伍,定行列,正纵横。’你说它比之无影山庄一役孰优孰劣?”楚梦琳沉思半晌,道:“或是各有短长。当日初时只觉平平无奇,然战至半酣,忽如天罗地网一般,倒似你要自行将要害送到剑尖上去。”江冽尘道:“不是的,你不明白其中精妙。沈庄主率门人弟子足下固有定路,依此步法变幻,最后无论如何出剑,均可制敌死命。”楚梦琳两次说出看法,本道能获得些称赞,却给他贬得一钱不值,心中极是不悦,翻了个白眼道:“你全都知道,那还问我干么?”

    多铎与佟将军听江冽尘指挥若定,部署得当,与阵法亦极为通晓,暗暗钦服,当下众人遵此而行。暗夜殒仍使折扇,从外侧袭。他为给楚梦琳雪恨,下手毫不容情。江冽尘在阵中以一处为正心,四面纷击,扰乱敌军练熟了的套数。往往二人挥枪而上,却是刺中了自己人。祭影教两大高手合攻,又是多年配合默契,登时逆转了局势。今日一战大捷,闯王鸣金收兵,紧闭城门。如此又战数日,李亦杰只夜间勤练武功,剑法大进,于他事并不关心。陆黔却是忧心忡忡,眼看着英雄大会将近,再在此虚耗乃是因小失大。而这祭影教剑法已渐趋高深,两人共同修习,将来即是旗鼓相当也甚无趣,倘若李亦杰悟性高些,反胜过了自己,一路忍辱负重便尽皆付于流水。反复思量,已生独吞之念,虽难免对不住南宫雪,但想到自己身披龙袍,百官臣服,总是权势更诱人些。只是这秘笈李亦杰始终随身携带,苦无良机。这日忽听得暗夜殒说道:“咱们要破城,可不能仅赶跑了守军便罢。依我之见,若以炮火轰城,最是威风不过。”

    楚梦琳喜道:“那是正合我意,凡事要么不做,做了便当行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足可名扬千古。”陆黔暗暗冷笑,心想:“你扬谁的名?天下英雄听闻祭影教公然相助满清大军入关,难道反会来称赞你不成?”多铎道:“以此立威确是甚好,只须遣人携本帅令牌至长安传讯即可,殒堂主教中可有适当人选?”楚梦琳插话道:“武功高者,那是大材小用,但若武功太差,又难保路上无事。”多铎道:“正是。”陆黔计上心来,当即上前施礼道:“小人武功稀松平常,不高不低,正可担当此任,现愿效犬马之劳。”楚梦琳微笑道:“你自认武功不低,便是说我教教众半数及不上你,他们可犬马不如么?”陆黔所说原是句寻常自谦之语,却也能给她强词夺理的胡说一通,极是不喜,心道:“我几时说自己是犬马了?你是当真不懂呢,还是给我捣乱?”但惧于暗夜殒,仍是赔着笑道:“小姐取笑了。小人只盼多为本教立功,早日入教尽心。”暗夜殒微抬了抬眼皮道:“你确是尽心得很。”陆黔笑道:“多谢殒堂主夸奖,只是小人有个小小请求,希望大帅今日设一席庆功宴……”楚梦琳笑道:“你接下此事,就算得有功了?但我们让犬马跑腿之时,却从未如此隆重。”陆黔道:“小人一去,便再看不到几位将军杀敌雄姿,多半又错过了破城盛事,实为毕生之恨。是以斗胆请求先庆,也恭祝各位旗开得胜。”

    他说得诚恳,多铎沉吟半晌道:“原也并无不可,但佟将军今日方为我军战死,尸骨未寒,我们便大肆欢庆,未免有些对他不住。”江冽尘始终面色铁青,未发一言,听他言及此事,霍然站起,森然道:“殒堂主,你同小姐随我出来。”说罢也不向多铎请示,当先出帐。楚梦琳面有惧色,向多铎身侧偎了偎,陆黔暗奇:“她做了什么亏心事,怎的这般害怕?”暗夜殒温言劝慰几句,只说尽由自己一力承担,携了她手步出。见江冽尘负手背立,其时正当风劲,他衣衫却是全不飘动。暗夜殒躬身道:“此事全乃属下自作主张,与小姐无关,少主若要怪罪,只责罚属下一人便是。”江冽尘冷冷道:“你自作了什么主张?”暗夜殒道:“先前属下及小姐与敌军交战,故意松了防守,致敌突围会合,佟将军受两面夹击,最终力竭而死。否则今日我方已可大胜。”楚梦琳接口道:“那佟将军寻你的麻烦,我们看不过去,代你教训他出了这口恶气,你不感激也就罢了,还……还恩将仇报。”江冽尘转身道:“各人心里明白,你真是这样想么?”暗夜殒道:“不,是属下,都是属下的主意。属下杀人如麻,看他对小姐无礼,自是容他不得。”江冽尘叹了口气,道:“本教教规一视同仁,你是知道的?”暗夜殒顿了顿,才低声道:“是。”楚梦琳想到教中诸般刑罚,当真令人生不如死,不忍暗夜殒代己受过,又想起江冽尘派人监视自己,手段同是卑劣,将心一横,道:“你要公报私仇,尽管直说。我就是瞧不惯你出尽了风头,若给你破了城,依照约定得到断魂泪,那还是你的功劳,我不想你如此称心如意。我……我怎么想就怎么做,怎么做就怎么说……是我故意陷害,你待如何?还能将我杀了不成?”

    江冽尘道:“我无意与你争功,但若得不到断魂泪,那是妨碍任务,岂得轻恕?”暗夜殒又道:“小姐没有妨碍任务,她是想在教主座前证明自己,采取旁侧迂回之计,亦是付出甚多……”楚梦琳叫道:“你要是敢说出来,我……我便再也不来睬你!”江冽尘冷笑道:“谁耐烦听她那些小伎俩?殒堂主,你应知大局为重。”经过他身侧时,又加了句“好自为之。”暗夜殒看他去得远了,背影逐渐隐没不见,低咒一句“该死!”便见面前横了柄长剑,却是楚梦琳倒转了剑柄,微笑道:“他该死,你就去将他杀了,我们拥戴你为本教少主。”暗夜殒苦笑道:“我武功不行,如要送死,我只想死在你手里。”直视着她双目,极为深情。楚梦琳面上一红,收了剑踱开几步,幽幽的道:“我心中好乱,前所未有的感觉……只怕……会控制不住自己……”暗夜殒听她说话没头没脑,奇道:“你怎么了?”楚梦琳凄然一笑,摇了摇头,道:“你不会明白的……不用担心,我没事。我先去啦!”暗夜殒仍是不解,只觉女孩子的心思太过难猜,多想也是无益。

    陆黔苦苦哀求,方得了一小壶酒,至一僻静处,便从怀中掏出个白纸包,将其中粉末尽数倒入。那是昆仑密制的独门迷药,入水即溶,无色无味。中者立时昏去,再醒转时与身子武功却是无碍。心道:“总算你们待我不薄,我也算得仁至义尽了。”又取了三只酒杯,前往平时三人隐蔽之所,果然李亦杰正自练剑,每一剑刺出力道浑厚,已有暗夜殒招式之邪魅,却无其之狠辣,料想同一路剑法由不同之人使出,性子不同,侧重点相异,便将“刑同而神不同”。又见李亦杰凌空回旋,长剑横劈,将一棵大树砍为两截,树干轰然落地,激起一阵尘土,无精深内功者绝难为之。南宫雪鼓掌喝彩,陆黔也大声赞道:“好剑法!”心道:“天下高手虽众,武林至尊却只一人,我可不能继续便宜这小子。”李亦杰一足当先落地,另一足方至,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圈转收势。陆黔笑道:“李兄,你在攀仿暗夜殒么?可惜你手中没持折扇。”李亦杰哈哈一笑,迎上前道:“陆兄来得正好,一人练习未免乏味,此时正可与陆兄切磋这新一路剑法。”

    陆黔道:“不忙,兄弟要先行离开,他日再与二位在英雄大会相见。”将多铎令自己去长安通报一事说了。南宫雪笑道:“若非你提醒,我和师兄可将此事忘啦,当真罪过。”陆黔捧起酒杯道:“两位不会不给兄弟面子,不喝这送别酒罢?来来来,兄弟先干为敬。”却在仰头时悄悄将酒倒入敞开的袖口中。李亦杰与南宫雪也酒到杯干。那迷药果真见效甚快,二人均已晕去。陆黔托着二人倚树而坐,在李亦杰衣中翻找,摸出本册子,此时担心有旁人到来多生事端,不及细看便揣入怀里,转身四面张望,辨明了方向,正待抬步,身后却有个女子声音冷冷的道:“陆大哥,你这便去了么?”

    陆黔大出意料之外,拔剑在手,竟见南宫雪扶着树缓缓站起,脸上便如结了层冰霜一般,不由讷讷道:“你……没喝那杯酒么?”南宫雪道:“若非如此,焉能窥得你这般险恶居心?我初时觉得你说话怪怪的,便多留了个心眼,却原来……我一直视为最好朋友的陆大哥,不过是个心怀叵测的陌生人……”语声平淡,却满含悲愤之情。陆黔下意识的辩道:“不是这样的,南宫师妹,你听我解释……”南宫雪掩住双耳,哭道:“我不听!我不要听!”默默抽泣了半晌,方道:“你迷昏了我们,就是想偷那本秘笈么?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陆黔权衡利弊,心想:“事已至此,不妨都跟她说了,再带她同去赴会即是。”便道:“古来‘利’字当先,常言道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咱们学武之人,见到记载着绝世武功的剑谱秘笈,试问又有几人把持得住?李亦杰这小子忠厚老实,只惜临事太为优柔寡断,不知变通,总是难成大事。你跟了我,待我荣登大位之时,自会立你为后,咱们一起坐拥江山,岂不快哉?”南宫雪不去理他说得天花乱坠,厉声道:“你起始愿随着我和师兄同行,便是意欲利用?”陆黔一口承认道:“不错,否则我怎会甘冒大险,在祭影教眼皮底下活动?”

    南宫雪冷笑道:“也包括匍匐于暗夜殒脚下,给他舔舐鞋跟?”陆黔怒叫:“胡说八道!”南宫雪道:“怎样?你既做得,我便说不得么?”陆黔生恐多起事端,不愿再做纠缠,转身走出几步,道:“仓促之间,料你难以决断,英雄大会时我再听你的答复。”南宫雪叫道:“且慢!”陆黔喜道:“你肯答允了?”南宫雪哼了一声,道:“你要走便走,谁屑拦你?只是这秘笈须得留下!”陆黔轻勾唇角,笑道:“我如不然呢?”南宫雪秀眉竖起,怒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手中青光闪动,一柄长剑向陆黔当胸直刺。陆黔笑道:“堂堂华山派女侠,今日要改行做强盗了么?那是魔教的东西,你如此热心,不妥。”他口中说话随意,手上招式亦随意,抬剑一架,翻转剑锋削她手腕。南宫雪撤剑横劈,陆黔竖剑挡格,剑尖颤动刺向她小腹。

    南宫雪虽亦每日陪同钻研秘笈,但总是从旁参详观看的多,自己只隐约记得些招式,祭影教内功也未曾修练,当下只得以自幼纯属的华山剑法拆解。几招一过,陆黔已瞧出她远非自己敌手,只是对她也有些好感,不愿将这样一位美人伤在剑下。南宫雪也知实力悬殊,但她“知难”却不得退,心道:“便是拼上性命,也不能让他带走秘笈。”出剑愈加凌厉。见陆黔举剑斜劈,便待挺剑刺他肩头,忽见其脸色大变,剑招一滞,胁下露出极大空门,此际不暇细想,反剑上撩,蓦觉有物抵住自己后心。陆黔叫道:“殒堂主,此人并非祭影教门下,给小人撞破了身份,恼羞成怒,便欲杀人灭口!”南宫雪心下一凛,只听得暗夜殒冷冷的道:“管的闲事倒不少。我问你,你现下应在何处?”陆黔道:“回殒堂主的话,小人应在长安。小人即刻动身。”他明知说了这一番话,南宫雪势必性命不保,但此刻身上揣着秘笈,不敢多耽。向暗夜殒深深一揖,转身奔行之急,迅如脱兔。南宫雪叫道:“站住!你……”暗夜殒手上加力,喝道:“老实点!”南宫雪急道:“他……他……”暗夜殒道:“他怎样?你受何人指使?我要你们全派从此在江湖中除名!”南宫雪知他此言并非虚言恫吓,却是傲气滋生,昂首道:“杀我一人容易,但各大门派历风雨而屹立百载,自有其所长。你要我正派尽数覆灭,终究难以称心如意。”

    暗夜殒冷笑道:“骨头硬得很啊,可惜我暗夜殒生平敬强者,不敬英雄。你若武功胜了我,我立时放你走路。”南宫雪心道:“且先同他胡搅蛮缠一番,或有良策。”当即故做天真,笑道:“你这话很是不通。我打赢了你,便是你捉不住我,可谈不上‘放’。”暗夜殒怒道:“这等胡吹大气的无稽之谈,待你胜了,再说不迟。”南宫雪笑道:“这话仍是不通,我胜了你,这话便称不得‘无稽之谈’。我败给你,死人再想说话,只怕是晚了。殒堂主,你不曾念书识字么?怎的说话漏洞百出?该给你请个先生才是。”依暗夜殒作风,向来是与旁人言语稍有不和,当即动手击杀,从无斗口经验,此时不会辩驳,怒气更盛,说道:“你尽以些废话拖延时刻又有何用?且不论此地都是我的人,便是你邀齐了帮手相助,难道我就怕了?”南宫雪忽觉背上压力一轻,又见一柄折扇向自己左眼袭到,暗夜殒不知何时已绕至自己身前,当真如从地下冒出一般。百忙中举剑相架,暗夜殒翻转折扇切她手腕,这一式原是陆黔用过的,但陆黔存了相让之意,暗夜殒却是出手既快且狠。南宫雪不敢硬接,退了一步,暗夜殒毫不留情,抢上急攻.

    这实是南宫雪自学武至今,前所未遇之强敌,此前在茶摊中见他独斗各大门派弟子,已自骇然,而此刻却是诸般招式皆朝自己身上招呼。又退了几步,背心撞上树干,暗夜殒折扇径探她咽喉,南宫雪剑锋甫触及他扇柄,内力相较,长剑立时震为数片。慌乱中脱口叫道:“荡尔华池,叩诸金梁,气散诸脉,凝神化虚!”这是在那本秘笈中记载的内功口诀,李亦杰初始难以参透,自己与陆黔皆曾详加思考,是以记得最熟,此刻浮现在脑中,不假思索便叫了出来。暗夜殒果然一怔,问道:“你说什么?”南宫雪心道:“我不可说出秘笈之事,给他知道我和李大哥偷学他教中武功.”仍是装傻道:“那是我派的一套切口,在江湖行走交谈,便不怕给人偷听了去。比如我要赞你内功高强,不仅要赞其之‘高’,还要赞其‘高’之所以然,你听我说的不就是内功之道么?”暗夜殒何等精明之人,冷哼道:“你不肯说实话是不是?”折扇一挥,南宫雪便觉头顶一凉,发髻削落,一头长发披散而下,面罩也从中裂开.暗夜殒奇道:“你是女的?”但这亦只是微微愣神,转瞬又是目露凶光,抬掌便欲向她颈中击下,忽听得楚梦琳的声音叫道:“别伤她性命!”暗夜殒便是会违抗教主令旨,对楚梦琳的话也不会拒绝半句,当即收扇立于一旁。

    楚梦琳上前摇晃着南宫雪的手,笑道:“雪儿,你怎的这副打扮?害我险些认不出你!”南宫雪向她瞟了一眼,见她容颜俏丽依旧,但却是心机如此深沉,将自己与李亦杰骗得苦了,摔脱她手,冷冷的道:“别碰我,祭影教大小姐来同我拉交情,这可不敢高攀。”楚梦琳双眼瞬间睁大,退了一步,低声道:“啊……你,你都知道了?”

    南宫雪心中本还抱了一丝希望,只盼其中尚有误会,此刻听她已亲口承认,万念俱灰,转身道:“你什么都不必再说,我们今日……恩断义绝。”缓步走到李亦杰身侧,拉着他伏在自己背上,楚梦琳这才注意到李亦杰倒在地上全无知觉,惊道:“李大哥怎么了?殒哥哥,你杀……你伤了他么?”南宫雪淡淡的道:“只是中了迷药,死不了。楚姑娘,师兄还不知道你的身份,我希望你从此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楚梦琳听她改口叫自己“楚姑娘”,心中一阵酸涩,泣道:“雪儿,我知道你心中恨我。可是……各人有各人的苦衷,那是身不由己……你若总执于事物表面,便永远看不清实质……”南宫雪默然不语。楚梦琳平定了呼吸,说道:“殒哥哥,你别难为他们,放他们去罢!”南宫雪思及自己与楚梦琳一路姐妹之情,心底也隐隐有些柔软,道:“暗夜殒这人丧心病狂,将来他狂性大发,只怕将你一起杀了。”楚梦琳苦笑道:“雪儿,你还是在关心我么?”南宫雪不语,负着李亦杰,脚步踉跄而去。

    数日后,清军以红夷大炮攻破潼关,李自成采避战方式流窜,经襄阳入武昌,被一举击溃,次月再败,从此不知所踪。清军帐营中设宴欢庆,祭影教众教徒同列为座上宾。多铎高举酒杯道:“江少主,此番你功不可没,回京后前途无可限量,本帅敬你一杯。”江冽尘道:“不必。”多铎酒杯便停在半空中,甚觉尴尬,楚梦琳忙端杯饮了。江冽尘又道:“客套话说得多了,各自生厌。只烦请履行战前所诺,将断魂泪交与我。”楚梦琳忽然红晕满面,埋头浅笑。多铎牵了她手站起,笑道:“江少主既提起此事,我便乘这大胜之际,再宣布一桩喜事。我与祭影教楚姑娘,素日来情投意合,已有了婚约。众位若不嫌弃,尽可来吃我二人一碗喜酒。战场上没什么好东西,这断魂泪我从不离身,现已送了给她为定情之物。”暗夜殒面色剧变,江冽尘半晌不语,忽然擎了酒杯,起身冷笑道:“原来这便是所谓‘旁侧迂回之计’,当真付出不小,佩服!琳妹,任务既已完成,咱们这便回去罢,待你们有了夫妻之实,那就难以收场。”多铎奇道:“那是什么意思?”楚梦琳叫道:“你……你胡说,你血口喷人!”

    江冽尘冷笑道:“大帅,这碗酒我敬你,代她向你赔罪了。东西既已到手,也再没什么好顾虑。你以为她待你好,是真心喜欢你么?那也不过是要骗宝物的手段。我这属下为了争功什么都做得出,我们不忍看着你给她这般愚弄,才好意提醒。”楚梦琳扯着多铎衣袖,急道:“不是的……才不是这样,你一定要相信我!咱们……咱们立刻就成亲,好不好?”暗夜殒向多铎道:“你敢与我们同去拜见教主么?”楚梦琳道;“要见我爹……干什么?”江冽尘冷笑道:“你们成亲时不需拜高堂么?或是不嫌麻烦,随你同下清福陵也无不可。”楚梦琳怒道:“你说这等话还要不要脸?哼,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给我爹捡回来的,你亲生父母都不要你,来嫉妒旁人么?”

    帐营中闹成一团之时,一名侍卫从帐外奔入,单膝跪地道:“禀大帅,门外有个女子求见大帅!”多铎道:“那是什么人?”江冽尘笑道:“是你的王妃么?”那侍卫道:“不识得,衣饰应是个苗人……她听说江少主在此,亦盼相见。”楚梦琳笑道:“祭影教的江少主,你英俊潇洒,处处留情,这是你何处的相好啊?”多铎叹道:“让她进来。”那侍卫应着回话,不多时众人只觉一阵浓郁花香扑面而至,一名女子掀帐入内,容貌生得妩媚,妆艳而不浓。身穿百褶裙,头戴银网链,上插银片,下垂花坠。周身上下悬了小银玲,走动间叮当作响。江冽尘等人认得她是云南五仙教教主纪浅念,教中素擅使毒,与祭影教关系甚密。

    楚梦琳叫了声:“纪教主。”暗夜殒也拱手致意。纪浅念微笑还礼,说道:“小女子见过大帅,见过江少主。”江冽尘却如没看见她一般。多铎道:“姑娘不必多礼……只是我与姑娘从未见过,不知来此有何指教?”纪浅念笑道:“先师是穆姑娘的好朋友,那也是有一层渊源……穆姑娘有一件事,劳我转告……”向江冽尘看了一眼,挑眉道:“此事与江少主也大有干系,涉及武林至宝‘断魂泪’,你们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暗夜殒忙道:“愿闻其详。”纪浅念道:“断魂泪是大帅的贴身玉佩,各位是知道的了。但若就此说它不是宝物,却又太过武断。穆姑娘生前曾留下一张图,可探知断魂泪秘密。那张图多年来保存在少林寺通禅大师之处,只是老和尚不好说话,江少主若肯来我教中做客,待我置酒招待,咱们闲聊游玩一时,我再去代你相求,好是不好?”她对江冽尘心仪已久,但他却总是无动于衷,忽然心生妒意,附在楚梦琳耳边道:“楚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