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尘打量了一下房间。房间不大,只放了一张床、衣柜、书桌、一张椅子和一个书架,但收拾得很整洁。出尘在书桌边的椅子上坐下,眼睛扫过书架:有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民间故事等一些“孩子书”,有中国的古典名著,有现代的革命小说,有外国名著,还有几本唐诗宋词元曲。
“哈,”出尘轻轻地说出了口:“你还真不简单呢。”说实话,他真没想到,柳剑春会喜爱文学,但这恰恰拨动了他自己心底的一根弦,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走到书架旁,顺手抽出了一本《西厢记》。
书一拿出来他就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头,仔细一看问题出在书架上。原来放书地方的后面隐约露出了一个相框。出尘知道自己在主人房间里不应该乱翻,但那个相框看上去很熟悉,他不觉多看了几眼,发现照片暴露出来的一部分里有一件蓝色运动服,上面有“八中”两个字,照片隐约看上去是绿草地:跟他原来放在客厅里的照片有些相似。他好奇心一起,就先把《西厢记》放了下来,把那层书架上的书往两边归整了一下,照片就全显出来了:正是自己的那张“十五岁生日”照片,这不觉让他小小地吃了一惊:我的照片!这张照片我还以为是医科大学的人抄家的时候弄丢了呢,怎么到了这里?
“哎,你吃辣椒吗?”清脆的声音响起,柳剑春走了进来,看到他正愣愣地在看那张照片,脸腾地一下就全红了。她一步跨上前挡住了书架,看了一眼出尘,他正在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就赶紧把头低了下去,好像是偷东西刚好被人抓住了手。
“柳剑春,这本《西厢记》还是解放前的线装竖排本呢,你是从哪弄来的?”出尘发现了柳剑春的窘态,便说起了别的事情。
“嗯,那、那本书,是我,我,从古旧书店淘来的,去,去年的事。”柳剑春结结巴巴地说,很感激他没有提照片的事。
“哦,这里的结局是哪一种啊?”
“是他们俩后来好了。”
“嗯,这种结局让人舒服些。”
柳剑春觉得没那么紧张了,就转身从书架上拿下装着照片的像框,对出尘说:“前几天我到你家找你,看到院子里全都是大字报。后来搬进来的那家人说你们家人都不在,问我是谁。我只好说是你的同学。那家的女人说他们搬进来的时候墙上有幅照片,问我能不能见到你,要能的话转给你,我当时也没多想就接下来了。”不过当时我是很高兴地接下来了,回家怕妈妈看到,就藏到书架后面,没想到被你这个冤家一下子就发现了——当然,这后面的话柳剑春没有说出口。“现在就物归原主吧,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柳剑春把照片递给出尘。
出尘接过照片,感觉镜框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就把镜框翻了过来。柳剑春一阵冲动:糟糕,怎么忘了还有这个!唉,算了,豁出来了。你要笑就笑吧,管不了这么多了。
出尘翻过镜框,看到后面贴了一张小纸条,上边写了几句诗: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我的眼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出尘猛抬头,看到柳剑春两只手摆弄着衣角,脸上是一副敢做敢当的样子。他想了想,又把照片还给了柳剑春。
“还是请你先替我保管吧。我家里太乱了,只能等以后再说了。”
见出尘没提纸条的事,柳剑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而且照片都还留下了,这更让她高兴。这几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要悄悄地看一阵照片才能入睡,但又害怕妈妈发现自己的秘密。好在妈妈最近很忙,不然看到自己魂不守舍的样子,她早就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柳剑春慌忙把照片又塞到书架的书后面,然后说了一句:“你先坐着啊,我去做饭。”就急急忙忙逃出了房间。
就在这时,外面的门响了一声,就听到柳剑春怯生生地说了一声:“妈,你怎么今天回来吃午饭啊?”
接着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倦:“刚刚宣布上面的决定,让我靠边站了。厂里现在也停产了,我不回来还能干什么?”
“靠边站?”一听这话,柳剑春全身一激灵,本来私邀男孩子回家被妈妈发现的尴尬一下子丢到了九霄云外。
“是啊,说我强调生产是拿生产压革命;说我党委书记不突出政治,还有什么,哦,不说了,跟你没关系的……啊,家里有客人啊?”柳剑春的母亲何文淑看见了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女儿房门口的出尘,便向他微笑了一下,打了个招呼。
“阿姨好!”出尘很有礼貌地回答,同时仔细地看了何文淑一眼,发现她无论身材和容貌都跟柳剑春很相像,年轻时肯定也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何文淑回头看了看柳剑春,发现女儿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朵根子。“是你的同学吗?我从来没见过啊。还不给我介绍一下?”
出尘见柳剑春羞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就搭上了腔:“阿姨,我叫李出尘,不是二十一中的。我在八中读初三。五月底我们到星海公园游泳,碰巧认识的。”
“哦,是这样。”何文淑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出尘一下。这时柳剑春也镇定了一些,就把话接过来了。“妈,当时我腿抽筋了,还是出尘(不知怎的她把李字省略了)帮我游上岸的呢。我那天回家跟你提到过的。”
“嗯,不错,我记得你是跟我说过,有一次你游泳抽筋了。”何文淑微笑着回答,但接着又问道:“但你们今天是怎么碰上的呢?好像没去游泳吧?”
“我们没去游泳。”柳剑春的脸又涨红了。“是出尘,呃,他爸妈都进了牛棚,学校里的同学也欺负他,说他是狗崽子。他没有办法,晚上只好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过夜……不过我知道出尘是好人,他们这么干是不对的……”柳剑春的话越说越慢,终于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何文淑慢慢地说。“现在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被斗的人有好多都是好人。”她转头问出尘:“你爸妈在哪工作?”
“他们都在医科大学工作。”
“医科大学?我在医科大学认识不少人呢,说不定我还认识你爸妈呢。”
“我爸在附属第一医院外科工作,叫李传雄……”
还没等出尘把话说完,何文淑就打断了他。“什么?李大夫是你父亲?他怎么样?还有你母亲魏教授,她怎么样?”
“阿姨,你认识我爸妈?”
“岂止认识?你爸当年投笔从戎,来肤施打倭寇,九路军上上下下,在他手下治好的伤病员有多少!打完了倭寇,他要科学救国,我当时是有不同意见,但现在看来,他也没错。凭他的医术,哪个国家不抢着要他?但新神州一成立,他就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还把你妈妈也带回来了。诺贝尼奖金获得者的高足,全神州有几个?”
“他们说我爸妈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没错,你爸妈是权威。就拿你爸来说,能切除脑瘤、做心脏手术,还能做肝移植,这样的人,全世界有几个?他当然是权威。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就该什么都不懂吗?懂的多就是资产阶级?”
“阿姨,你跟我爸很熟吗?”出尘觉得何阿姨在现在这样的形势下还敢这么说话,真是很有胆量的人。
“当然很熟。我和小春他爸都是你爸的伤员,他救过我们的命。就连小春他爷爷也找你爸看过病。想当年你爸风度翩翩,本事又大,迷倒了九路军多少年轻姑娘。”
“妈妈,你也被李伯伯迷倒过吗?”柳剑春见气氛活跃了,居然开起妈妈的玩笑了。
“这丫头,别胡说!我当时还小呢。”虽然这么说,柳剑春看到妈妈的脸上绯红,不觉有点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哦,出尘,我过去见过你呢。”何文淑把话题岔开了。
“是吗,阿姨?我怎么不记得?”
“那是去年国庆节游行,我去史太林广场观礼,在主席台上正好和你爸站在一起。你是八中足球队的队长,是不是?你爸指给我看了,小伙子远远看上去就挺精神的,你爸很为你骄傲。”
“妈,你还说呢。”
“哈哈,不说了,小春后来恨死你了,你知道吗?”
“知道,阿姨,她嫌我进球太多。哎哟!”原来是柳剑春在出尘的后腰上扭了一把,何文淑也不觉笑了起来。
“阿姨,我有件事情想不大通,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出尘问。
“你说吧,我可不能保证一定解释得清楚。”
“我对现在这场运动很迷惑。党中央和云主席的目的是什么?原来说是要反修防修,可现在,好像无论什么好的东西都反掉了。学生不上课,工人不上班,大家都在搞运动。如果农民也不种粮食了,全国人民吃什么?”
“出尘,你的问题提得很好。我也没法给你一个准确的回答,但我却知道,现在的情况很不正常。我想,云主席的意思可能真的认为现在的党不纯洁,要进行一次大的外科手术,纯洁我们的党。但我总感觉,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我在各地的许多老战友都有类似的困惑,也有类似的怀疑。对了,出尘,你接下去想怎么办?”
“我?我有个想法,想趁现在不上课,到全国各处去看看。”
“大串连?”柳剑春的精神头立刻上来了。
“你的想法很好。看看各地的形势,看看这次运动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看看我们的国家,看看那些名山大川。古人说,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我现在才十五岁,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好好出去充实一下自己。”
“你说得很对,出尘。年轻人是该出去闯荡一下。要么让小春和你一起去吧。”
“可是,阿姨,我现在不想去,我还想再等一等。”
“为什么?”何文淑有些不明白。
“出尘,我知道你的小九九,”柳剑春插了进来。“妈,出尘爸妈都进了牛棚,工资没有了,存款也拿不出来,现在还靠他们家的阿姨养他呢。他这人啊,不愿意欠人的情。”
“哦,这就是阿姨的不是了,我没想到这一点。钱的事你放心,包在阿姨身上。”
“阿姨,我爸肯定不会同意的。”
“说什么傻话。我和你爸是老战友,如果我关进去了,小春要是有困难,你爸妈会不管?不过,出尘,我有一个想法。现在运动的目标有些变了。过去是整你爸妈这些高级知识分子,现在已经整到当权的干部头上了。所以我觉得你爸妈的日子会好过一些。你去看过你爸妈吗?”
“我去过,他们不让进。”
“你再去一趟,我估计这次会让你进的。你去跟那里的赤卫队组织说说,要生活费。即使把工资扣了,生活费总是该给的吧。这样你不就有路费了?”何文淑给出尘出主意。
“妈,现在大串联,坐火车不花钱,各个城市里都有赤卫队接待站,住宿也不要钱,燕京连吃饭都不要钱。花不了几个钱的。”
“可我不是赤卫队。”
“没事,你和我一起去,我出头就行了。”
“那好吧,”出尘的心也动了。
“那就这么定了。小春明天就去学校开证明信。她一个人走我还不放心呢,你们俩有个伴,相互照应着点。我明天去取钱。你别紧张,就算阿姨借给你的,子债父还,我还怕你跑了不成?而且,看这苗头,说不定什么时候我的钱也取不出来了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