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时间肯定永远停不住。
就好像他永远是我的兄弟。他永远有他的理想。有他的女朋友,以后是他的女人。
他只会朝前走,义无反顾。所以,他的路势必和我的不同。不论我今天做了什么,还是他永无机会报答我更好。
我只能使劲儿看两眼那夕阳,任由它把眼睛灼疼了,把眼泪都灼出来。
每逢周末,方莹总能搭到顺风车,来S大看望桐子。
她一来,桐子就彻底由她托管。宿舍里我待不住,难免要和蒋文韬一块儿去看场电影,可往往是电影开场没五分钟,我就先呼呼大睡。不过这可不能怪蒋文韬的沉默,更不能怪好莱坞大片儿的无聊。只能怪我实在太困,电影院里不论是光线还是座椅,对我都是难以抗拒的催眠剂。好在看电影算是比较独立的娱乐方式,即便没有我的参与,蒋文韬也不会一点儿收获都没有。但愿我没打呼噜,那样倒真要让她难堪。不过爬山那种活动我还是尽量避免。自打过新年,她常常是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藏着心事,呼之欲出。我可不想跑到深山老林里,那种地方有太多时空的空白,需要用语言来弥补。
也有方莹忙得来不了的周末,这种周末我就得照顾桐子。我跟桐子在一起的时候,蒋文韬是难得露面的。不知她心里怎么想,我也懒得去仔细琢磨,有空的话得逼着桐子到外面走走,医生说这对他的身体有好处。
不过桐子对散步的要求也很苛刻,不能太远――怕浪费时间,不能太累――身体受不了。S大后面的小山他爬不上去,湾区大部分的公园儿都被他否决,只有金门桥头一处面海的悬崖是他比较喜欢去的地方。
那悬崖底下就是太平洋。他常一个人找块儿石头坐了,不错眼珠地看太阳下山,就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什么都不存在了。崖下海浪撞击石壁发出的轰鸣倒成了他的催眠曲,让他睁着眼睛进入深度睡眠了。
这些日子桐子的确变了。变得忧郁和沉默了不少,常常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什么看,眉心拧成个大疙瘩,好像一直在考虑着什么,可又好像什么都没考虑,或者根本就在睡觉,正做着一场白日梦。
我任由他发呆,并不去打扰。以前听谁说过,发呆也是休息。但愿这是真的。
最近桐子的脾气也不大好。人人对他陪着小心。尤其是方莹,脾气收敛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麻疹”说发就发。这点儿还真让我佩服――看她以前泼辣的样子,没想的她如此能屈能伸。
当然桐子也的确有他心烦的理由。一转眼阳春三月,冬季学期已过了大半儿,奖学金却全没着落。其实不光他没着落,他们实验室那帮体壮如牛的韩国人,到现在还四处给别人白干呢。
桐子也想着找地方“白干”,被我和方莹两票否决。我说就冲您手无缚鸡之力,跟人教授一现,全系还有谁敢要你?
桐子阴沉着脸不说话。
我说要不然咱申请一下儿别的学校?去年你不只拿到S大的录取通知书吧?现在跟他们联系联系,应该还能拿到资助?
桐子还是不说话。
我说不就一S大吗?有什么舍不得了?这话我说的有点儿冲,可我觉得我挺有道理。人有时候就得懂得取舍,哪儿能十全十美呢?
桐子却抬头问我:要是我去饭馆儿打工呢?
他睁大了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酸,到了嗓子眼儿的话,又让我咽回肚子里。
他就像个孩子。他心里想的脸上写的全都像个孩子。而我一直在干的,就是狠着心敲碎这孩子的白日梦。
可不敲能行么?到饭馆儿打工的主意离不离谱?饭馆儿里有哪样活儿是轻省的?就算有饭馆儿乐意雇他,我还不得陪着他一块儿去,我不去方莹也得去,还不够我们折腾的。
我说:这样吧,饭馆儿以后再说,咱先在学校里找找看。如果能找到图书馆的工作就最好。也许再弄两个家教兼职,顶多我也跟你一块儿兼职,我这儿每个月还有一千多收入,再东拼西凑地借借,下个学期的学费也该有个着落。过了下学期就放暑假了,不用上课不用交学费,你爱上哪儿打工就去哪儿打工,爱怎么挣学费就怎么挣学费。
他好歹冲我点了头。我立刻去找了份当天的校报。然而报纸上的招工广告寥寥无几,更找不着什么适合桐子做的,那些实验室助理图书馆助理的空缺,就好像书桌上的订书机或者胶水瓶儿,你不用它的时候总在眼前绊拉,等你用它了,就不知都藏哪儿去了。
桐子干脆主动打电话到各大小图书馆,可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No。不是不能雇用外国学生,就是压根儿不缺人。桐子脸上发紧,我赶快又照着家教的思路努力,在网上发了些帖子,还在当地报纸上登了条广告,内容大意是:
“想让您的孩子成为S大的高材生吗?先让S大的高材生成为他的家教吧!”
没出两天,我果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本地某中学生的家长打来的。我连忙带着桐子去面试,那是一对儿忠厚老实的美国夫妇,男的是卡车司机,女的是超市的出纳。俩人有个喜欢电声乐器的儿子叫Justin,十四岁了还以为一百元的东西打八折后是九十九块八。
我昧着良心跟Justin的父母说:Justin这么喜欢电声乐器,也算对电子这一行有兴趣,以后说不定能成个很棒的电子工程师呢!
这对夫妇虽不大清楚电子工程师和电子琴维修工有什么区别,可绝对知道在硅谷电子工程师有多吃香。他们听罢立刻两眼放光,俩人两辈子的期望都落在眼睛里。超市出纳拉住儿子的手大声说:是啊我也觉得我们Justin挺聪明的,就是现在中学生的课程太难了。有你们帮忙Justin就有希望了,对了请问您二位到底是谁要做家教呢?
桐子正巴巴地看着我。我说当然是这位,桐,他可是S大真正的高材生!
桐子的表情有点儿紧张,而且又咳嗽了两声儿。我知道他一直使劲儿憋着,所以这么半天才咳了两声儿。
卡车司机有点儿半信半疑,转头问我那您干嘛来的?
我说我们是一个由S大的高材生所组成的团队,致力于向湾区的好学少年提供高质量的家教服务,而我呢,就是该团队的负责人,我们很重视每位客户,所以每次我都要亲自上门。
司机夫妇恍然大悟,随即一脸的敬意。我连忙趁机又夸了桐子一番,什么五岁上学,十四岁夺得物理竞赛第一,二十一岁大学毕业之类,这些用不着瞎编,事实就足以让司机夫妇目瞪口呆,对桐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桐子的第一份家教终于谈妥。四月一号愚人节上第一节课。每周三节课,每节课30美元。回家的路上,桐子算了一笔账:如果每周做20小时的家教,一个月就是两千四,三个月就七千二,这春季学期的学费也就不是大问题了。
桐子越算越乐,我也跟着桐子乐,好久没见他这么放松了。虽说每周20节课就相当于同时接六个家教,这也跟白日梦差不多,可无论如何,几个月以来,总算有点儿让人高兴的事了。是不是该买瓶儿酒?车子正经过超市,那里面就有酒卖。桐子身体不好,肯定不能像以前那样灌他。光为了这点儿小事就买酒,恐怕有点儿小题大做,要是过生日――生日!竟然差点儿忘了,今儿几号?三月二十六,明天三月二十七,不正是桐子二十四岁的生日?
看来酒是一定少不了了。
桐子十八岁的生日,是我跟他在Q大宿舍里一起度过的,感觉好像就是昨天的事。转眼六年了。这六年又发生了多少事?
说多也不多。六年前,我俩是同学,现在还是同学。六年前我俩身无分文,现在也还是身无分文,六年前我俩住一间屋子,现在也还是住一间屋子。怎么就应验了当初我说林老板的话――绕着地球走了一大圈儿,可好像又回到起点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