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彼泽宫临湖的高阁水榭里也烟霭氤氲,茶香缭绕,原是“藤花夫人”与她的仙婢“皎若”正在向玉茗仙子学习茶道,静享这难得的安闲。
莲君当初那一去,竟有一个多月没有归来。
朱璧说他是亲自搜妖去了,誓要除掉云随棹那个淫 魔。但千洵心里明白,莲君此番不辞而别,大概不止是为了搜妖,也是为了逃避。
有时候,心底的那一丁点看似渺小的欲 念,却随时可能在不经意之间恣意滋长蔓延,然后逐渐掌控自己的心神,迟早有一天会诱使自己做出原本觉得不该做出的事情。所以慌乱之下往往就会选择尽早地远离诱发欲 念的来源,企图将欲 念扼杀,令自己的神思恢复清明。至于此举到底能不能奏效,那就只能看修为与运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明明是莲君自己挑起暧昧的情绪,待她想要有所“回应”之时,他又为何要逃离?
还有那云随棹,这段时间竟也不见了踪影,他明知莲君视他为眼中钉,他又为何偏偏在这时候溜出宫去?
千洵虽然觉得蹊跷,但并不打算深究下去。每当感到迷惘之时,与其想破脑袋,不如以不变应万变,时机一到,答案自然就会出现。反正,她早已习惯了安静地等待,不如趁这样的空闲让绯绯适应新的身份,以免再在别人面前露出破绽,而她自己也能趁机仔细了解这仙境的一切。
比起日新月异的人间现代,这仙境的一切简直就像是停留在了远古时代,而且有些时空混乱——
彼泽宫的建筑样式看上去有些接近中国唐代,虽由各种宝石筑就,但依然显得庄重大气,明净典雅。众仙的服饰比较接近汉朝,只是质地更加灵动轻软,但莲君当初出战边境之时的正式装扮又颇似商周时代。至于那些器具与室内摆设,更是跨越了清朝之前的各个时代,仿佛是由神匠随心所欲地参照最雅致的样式制造出来……
她曾再次仔细研究那座编钟,依旧没有任何头绪,她让绯绯去触摸并感应那编钟的思念,但绯绯说他只能看见一些恍惚的光影,听见隐约的仙乐,就好像隔着一层浓雾,根本看不真切。
她也曾翻看过莲君的那些书卷,可惜还当真是天书,上面那些繁复的文字,就连爱钻研古文的她也完全看不明白……
于是她便开始学习,向书仙学习文字,向琴仙学习音律,向玉茗仙子学习茶道,向天蚕仙子学习织衣……虽然她打定主意要回到人间,用不着费心去融入这仙境,但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被这些充满古意的感觉给吸引,而且给自己找点事做,也能平定自己在等待中日渐不宁的心绪。
此时在水榭中席地而坐的千洵,斜挽着云鬓,只插了一支素雅的银簪,用以对应项上的银环,身穿的是天蚕仙子为她新织的玉白色云裳,上面浅浅的紫藤花是她自己亲笔绘上去的,看上去明媚而又不失淡雅。“皎若”身上的云裳则绘的是赤色单心木槿花,将她的大眼睛衬得更加灵动璀璨。
只可惜那双大眼睛并没能璀璨多久,就渐渐被缀着浓长羽睫的眼睑所遮掩,待千洵发觉时,“她”已然倚着她的肩昏沉地睡了过去。
千洵只能无可奈何地莞尔,这绯绯,真不愧是在她尚未恢复记忆时驯养的灵宠,连嗜睡的习性都如出一辙……
她没有将“她”唤醒,只是转回头去继续注视玉茗仙子那优雅的手势,这些似曾相识的情形,恍然间令她又回到了她被囚居于日 本时的那些光景——
每日午后,她都会穿着秦孟森为她挑选的和服,牵着千均的手一起缓缓穿过那静谧古雅的庭院,去到小径深处的茶室一起上茶道课。一路上,千均都会一直埋着头,默然地看着足下的木屐如何碾过碎石间的落花与青苔,直至听见茶室外的添水竹取具被水灌满后砸在青石上发出一声惊响,他才会惊恐地抬起头来,攥紧姐姐的手,将脸埋进她的衣袖……
是千洵在庭院里发现了那座茶室,她认为茶道应该比医院更能治愈弟弟的病,所以向秦孟森求来了这项福利。
果然,茶道课成了千均唯一肯接触外人的时机,因为教授茶道的清川老师温柔可亲,而且言语不通,在课上基本都是用手势与眼神交流,就算偶尔出声也是简单的温言细语。而且茶室的清净与茶香,也能令他容易受到惊扰的心感到片刻的安宁。
当千均感到真正的安宁之时,有时他也会在课上倚着姐姐的肩安然睡去,那定是他昨晚又被噩梦惊扰得没能睡好,所以千洵从来不会将他唤醒,只是与清川老师相视一笑,然后示意她安静地继续。
但是这毕竟只是极其短暂的安宁,不可能长久持续。
倘若千洵一直待在茶室里没有回去,一旦超过课时,秦孟森就会亲自穿过庭院,猛然拉开茶室的门,然后当着千均与清川老师的面不由分说地将她抱回去。结果非但没能让千均的病情好转,反而令他更加沉默孤僻,有时候连自己姐姐也不肯再亲近……
一想起千均,千洵原本闲适的心又沉得如坠磐石,人们常说天上一日,人间百年,在她徘徊于云泽之上的这段时日里,不知人间又捱过了多少个流年?就算有一天她能够成功返回人间,到时又会不会已然时过境迁?
所以她必须抓紧时间。可是,莲君他为何还不回来?
正在她垂首默思之时,突然间被一阵地动天摇给惊起,面前矮桌上的茶具被纷纷震落倒地,顿时响起满地玉碎瓷裂的声音,唯一幸存的一只梅瓶也骨碌碌地滚出水榭雕栏的空隙,即将飞坠向汇星湖里……
那只釉下彩梅瓶,极似她亲生母亲的遗物,是她作画然后特意请瓷仙仿制出来的。母亲留下的仿古梅瓶曾是她最心爱之物,上面的彩墨花鸟图,从小她便用画笔一遍又一遍地参照临摹,久而久之,这便成了她排遣寂寞与抑郁的方式。只可惜,后来那只梅瓶被盛怒中的秦孟森摔得粉身碎骨……如今她有幸失而复得,不想再一次得而复失!
千洵挣开绯绯极力劝阻的手,奔至雕栏边,俯身伸手去够那只梅瓶,梅瓶没能够着,她自己反倒被又一阵剧烈的摇晃给震倒,冷不防地随着梅瓶一同跌下了高阁!
冷风呼啸间,她已来不及念腾云术的心诀,迎面袭来的莲香,令她以为自己即将坠入湖面天华莲的花叶之间,岂料最后竟是坠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惊魂未定之时,她还惦着那只梅瓶,但转头朝湖中望去,那梅瓶已然不见了踪影……怅然与哀伤充斥于心中,待她回转头抬眼望向救她之人时,眸中已泛起一层迷蒙的水雾,唇角虽勉强扯出一丝微笑,反倒更显得哀婉凄楚,强振精神叹息一般地说:
“莲君,你可算回来了……”
她没有意识到,她此时的神情,再加上偎在久别归来的夫君怀里说出这样的话语,看在旁人眼里分明就是一个独守空闺已久的怨妇。
莲君垂眸怔忡,竟有些措手不及。
他此番出宫搜妖,在外游离,的确是想借此机会令自己恢复以往的冷静。原以为他已在广袤仙境的星空与落日之中重归清明,岂料一回宫就看见她这般泪眼盈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