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我的身体状况,爹娘请来了师傅教授哑语,我的园子一时间比谁的内苑都要热闹。从前爹虽欢喜我,但也不似如今这样天天来到洛轩阁问长问短,那些个夫人也都隔三差五地跑我这边跑,最积极的竟然是那忌恨于我的丽夫人。
我惊诧之余微微思量,便明白开来。
我娘与丽夫人,乃是这濬王府的一方天枰。娘亲位居正室,生了大哥和七哥两个嫡子,母娘势力又不容小视,主事地位牢不可破;丽夫人天生丽质,又生得那般狐媚心计,霸着我爹不放,宠贯内苑。原本一个得权,一个得情,撇开私下的剑拔弩张不说,至少表面上倒还相安无事。只是,丽夫人始终无子,王府之中又无嫡女,她便渐渐把心思放在一双如花似玉的女儿身上,却不想爹不知从哪带回个女儿,还要收在王妃膝下,莫名其妙地变作嫡女,还被圣上封作昭华郡主,荣宠不断,生生地抢了凌芮、凌妍的风光。如今我已哑言,她估计是内苑之中最开心的了。
爹是圣上的一母胞弟,又是当朝濬王爷,政务自然十分繁忙,饶是最宠丽夫人,也不是日日都见得。如今日日踏至洛轩阁,丽夫人来此既可见我失语的凄惨之事,扫她先前愤懑之心,又能得见王爷,更表她的贤良淑德,温婉善良,怎么算,都是一笔好买卖。
不过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
从前爹虽不在听雪轩就寝,但平日对娘一向温和有礼。此次我出事,他对娘却毫无预兆地冷淡下来,偶尔看向娘的眼神之中竟然还藏着厌恶。有时娘发现我在打量他们,便显出一丝尴尬来,但只一瞬,便又恢复了平时端庄贤淑的样子,微笑着问我哑语学得如何了。
我被一大堆人扰得万分头痛,这日好不容易得了清闲,便想叫了若悠一道出去走走。正在拾掇,却听得一声长啸,连连走至屋外,仰望天空。一只黑色雄鹰展翅在上空盘旋。
长风!我心中欣喜,轻叫出声。
五殿下把它送来时,它才刚刚摆脱幼龄,照顾起来实在费劲,我因对饲养并不在行,便交予春竹照料。后来盛京起变,我又莫名入狱,再回来时却已哑言,竟是很久未见长风。今日见到,不免欣喜。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老鹰尽管经过驯化可以用来传信,但平常还是放之长空的,否则失了那气度,便容易早亡,信使之责也必不可久担了。如今我抬头看去,似乎比上次相见时大了一些,微微展了笑颜,看来我要好好奖赏春竹了,长风确是比从前彪悍了些。
“小姐,您看它的脚上!”潋秋突然指着盘旋在上空、越飞越低却迟迟不肯落下的长风叫了起来。
我凝神望去,见他脚上系着一条金缎,正随风飘扬……
是信!我神色一震,急忙伸手掏出挂着的那根银哨,放到嘴边使劲吹了起来。
哨声悠扬,直入云霄,比之鸽铃,其气势更为开阔,引得人心中一阵荡漾。
长风一听哨音,彷佛找到了停留的目标,兴奋地发出一声长啸,一个转身,狠狠俯冲下来。
我笔直地站着,伸出一只手,小臂微弯,只听“扑——”的一声,长风已牢牢地立在我的手臂上。我笑着摸了摸它那黑得发亮的健羽,道声“好孩子”,便伸手取下那信,手臂一扬,将其送返空中。
我捏着那金色锦缎,怔怔发呆。这种颜色,我只在一人身上见过,除了那个血统高贵,彷佛生来就为统治月叶的人,没有谁能将这种高贵之色驾驭得如乘神风。陵哥哥,此时给我送信,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小姐,小姐!”潋秋伸出五指在我面前晃荡,“回魂了!”
我伸手拨开她的爪子,瞪她一眼,死丫头,什么回魂,你小姐我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呢。
拆开顶部绑着的赤色丝线,我将它缓缓展开。
黄昏醉心楼,不见不散。
奇怪,陵哥哥从前不都是来府中找我,为何这次要去醉心楼?是为了避开谁呢?我拿着信缓缓地走回房间,坐到了榻上。
“小姐不去找若悠小姐了?”潋秋紧紧地瞅着我,眼神晶亮闪烁。
我不禁觉得好笑,八卦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本领。不管古代、现代,甚至在不相交叉的平行空间,真理却不会改变。
我连着闷了好几日,此时心中一闪,存心想要逗逗她,便收了笑容,取来纸笔,正色写道,“如今情敌来信,我自当相会。”
她一听这话,不禁皱起了眉头,“小姐要去醉心楼?”
我缕一缕钗上的流苏,心中想着这丫头真好骗,继续写道,“正是。”
“小姐,您带上潋秋吧。那个女人既然敢公然挑衅小姐,您一个人去太吃亏了。”潋秋似乎很是生气,说话的时候两颊鼓鼓的。
“潋秋,你可知长风是谁送予我的?”我看效果达到了,便收了玩心。
“自然是五殿下。”她头一昂,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那你可知谁喜金色锦缎?”我继续作漫不经心状。
“五殿下。”她此刻已有些懵了,似乎觉察到什么不对劲,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求证似地看着我。
哎,这丫头,一遇到跟陵哥哥有关的事,平日里的机灵瞬间跑个干干净净。
“哦?”我眉毛一挑,戏谑地看着她,“那你认为,除了陵哥哥,其他人还会使得到长风么?”
“啊?”潋秋这才恍然大悟,“小姐,您耍奴婢!”
我看着她的样子不禁大笑。
“小姐,您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美。”潋秋望着我由衷感叹,“您一定得多笑笑。”
我听了这话一愣,呆呆地抚上自己的唇嘴,试图触摸那适才盛开着的那朵久未开放的笑容。自从那件事发生,有多久自己没有笑了?难道我一直就这样愁着眉苦着脸过了这么久?
我来到这个世界后不是暗暗发誓要为自己而活么,如今怎么反而把自己套进去了!
我使劲摇摇头,拍了拍两颊,对着潋秋绽开一朵灿烂的笑容,在纸上接着写道,“今天天气真好,给我上个妆吧。”
“真的?小姐您终于开窍了!”她一听此言,两眼放光,嘴角咧得老高老高。
我起身坐到梳妆台前,拿过纸笔,“你这小蹄子,说得什么话!”
潋秋一溜烟地跟过来,拿起桃木梳,叽叽喳喳地,“盛京中哪家小姐不爱打扮,可是自从小姐大病一场后,竟然都不要求奴婢为您上妆了,平常总是一张脸孔,素面朝天的,奴婢一直很是担心呢。说起来,这还是小姐您第一次主动要求上妆呢!我能不高兴么!”
我也不回答,只是望着铜镜中那个早已不再陌生的脸孔,抹开一记淡笑,任她上了那淡淡的腮红。原本些日子的折腾,气色本是不佳,因是年少,倒不似愁苦的妇人那般面上泛黄,但却是一片苍白,如今上了这淡妆,竟然完全改变了这视觉,直让我想起一个词来。
面若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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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前的那场政变,醉心楼早已易主。如今醉心楼的老板即是名冠盛京的第一艺妓,雪见。因此我也不易了男装,向那小厮出示了信物,便从后院进了去。
那小厮领我进了一处僻静的院子。我不由四下打量起来。
这个时节,树上的木槿花开得正好,片片紫色的花瓣如梦如幻。
从前也曾看过木槿花开,只是花都是单瓣的,钟状,淡淡的紫色散发着落寞地幽香。它们开得简单,朝开暮落,总让人无端感伤,“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一直以为,木槿就该如此,简单而淡然地绽放。
可是眼前的木槿却颠覆了我的想法。
而那菱状卵形的叶分明是木槿的叶,只是那花却是重瓣的样子,含苞低垂着,那幽幽的紫气分明是过于猛烈,几乎要燃上了天空,此时那落日的余晖,漫天的霞光似将与之相接,不知何时飞至的彩蝶在花间寻觅。
我幽幽地闭上了双眼,闻着淡淡的花香,心下一阵感动。原来低调如木槿,也可以开放得如此,如此洒脱……
再睁眼时,花叶之间却多了一张笑脸。金色的宽袍随风舞起,漫天的彩蝶悦目添资,那人望着我的眼中流光溢彩,几乎融进画里。
怔忪之间,让我几乎要怀疑此刻身在梦境。
“你来了。”那如玉的男子微一点头,熟悉的声音随清香袭来。
我心中微微一震,这同样温柔的一句话,竟与酒醉那夜的梦靥重合了!
陵哥哥。我向他灿烂一笑,心中呢喃。
他见此竟是一呆,“长歌已不再怪我?”
我轻轻摇了摇头,提着裙子走到树下,捡起一根掉落的树枝,在地上慢慢写着,我知你是担心我。
他望向我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晶亮的瞳孔如同雨后初晴般清爽,那盈盈的目光直直望入我的眼中,低低叹道,“长歌。”
我对着他又是一笑。
“你今日似有不同。”他一双眸子宛如星辰,紧紧锁住我。
我低头又写,如何不同?
“我竟说不上来,与往日相较,却是精神许多,似乎出落得更加动人了。”
我面上一红,低下头去,两团小火在颊上热烈地燃烧,慌乱地写道,你今日找我过来,到底何事?
这一问成功地转移了话题,他正了正神色,双手握住我肩,缓缓说道,“我知母后对你极是疼爱,如今你受了委屈,你想置你与身边细心保护。可是,长歌,无论母后怎样,你都不要应了这话。”
我看着他并不说话。
“可好?”他连连追问。
我凝了凝神,一笔一划,细细写着,你欲如何?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微抬右手,与我相合,似乎有什么东西滑入我手,清清凉凉,当那只大手离去,我这才发现手中多了一块凤形羊脂玉。陵哥哥幽幽的声音,彷佛穿越了几个世纪,“长歌,做我的太子妃可好?”
我虽从他的神色中隐隐觉察到他的心意,可当那句话裸置于空气中时,仍是心中一颤。
眼前的男子面容如玉,深邃的眼睛盛满深情。他是月叶国的太子,迟早都会君临天下,如斯高贵的男子,此刻却以一种期盼的神色望着我,真诚地索要一个回答。我的心如何不被感动。
眼前突然闪过无数画面。
我想起樱花雨中那个墨发少年,想起为我擦拭泪痕、长着老茧却异常温柔的那双手,想起初见时那张高贵如日月却布满了深深担忧的脸,想起夜风中披上双肩的堇色风衣,想起伏着醉酒的我走过院落的温厚的背,想起宫变时为保护我而受伤的手臂,想起明阳殿外怕我怨怼的欲言又止之色……
其实在这个世界很没有安全感,可是陵哥哥,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早已对你解除了防备?
我早知要与你成婚,却是为了月叶。你待我越好,我越是愧疚。我该如何是好?
月叶?我猛地一震,看向手中的凤形羊脂玉。狐狸让我与陵哥哥大婚,无非是为了“月叶”,但其他的情况,他却一直没有交代。难道是只有太子妃才会拥有的么?会是这个么?
“长歌?”他见我久未回答,不禁轻轻摇了摇我的双肩。
我回过神来,却是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写道,容我回府细细思量。
那原本晶亮的瞳孔不禁暗了暗,脸上爬过一丝失望,转眼又迅速消散。他抬头温和一笑,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轻轻道了声,“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