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羌曾经好几次与苻黄眉一起领兵出征，与苻黄眉袍泽情深，因而虽然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这时却掩饰不住满脸焦急、惶恐的神色，一边大步流星地在前头走，一边频频回头同苻坚说话：“这可真是祸从天降，广平王正在后园同我说怎么安置姚羌部众，宫里的人突然就来了，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宫里来的人还拿刀带枪的呢？！谁知他们就在我面前把广平王锁走了！”
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说得又急又快，并不等也不需要苻坚的回答。他只是不停地说着，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镇静一些：“广平王……广平王意图谋反？这……这真是从何说起？！广平王这么多年对先帝，对陛下忠心耿耿，难道陛下竟然没看到吗？！古人说‘飞鸟尽，良弓藏’，如今天下群雄并立，南边的司马氏，东边的慕容氏，北边的拓跋氏，哪个不是我们大秦的劲敌？难道陛下现在就要自毁长城了吗？！”
苻坚什么也没说，只是谅解地朝邓羌笑了笑。两人正要走进苻生所在的宫院，门后突然斜插出来一人，可可的挡在路的中间，嘴里还问：“两位这是上哪儿去？”
邓羌见是董荣，当即脸上变色，勉强按捺着说：“没看见我和东海王正赶着求见陛下吗？让开，别挡着道！”
董荣却一点儿也没有让开的意思，反倒袖起手来，皮笑肉不笑地说：“这可真是对不住了，方才陛下说乏了要歇息，让我专门来这儿等着挡您这样未经宣召就自作主张地赶着求见陛下的大人的道，您还是请回吧！”
他伶牙俐齿地滔滔不绝，邓羌却根本不管他，只管踮起脚尖朝里头张望，见大殿窗格后面隐约有一个身躯高大的人影在注视这边的动静，便放开嗓门大喊：“陛下，是您，是您对吗？求您出来吧！广平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难道陛下不知道吗？陛下还是淮南王的时候，广平王和我就跟随殿下出征了，难道陛下忘记了吗？陛下，求您马上下道赦令，现在还来得及！不然……”他抬头看一点点逼近天空正中的太阳，颓然跪倒在地，声音也变得低不可闻：“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
那个人影没有应声，也没有离去，一动不动地好像是一件铜器、木器落在窗纸上的阴影。一直没有作声的苻坚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大声说：“陛下，广平王是有说过一些牢骚话，可那只是他觉得打了胜仗却没有得到陛下的赏赐，绝不是有了谋逆之心！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胸怀天下，就请陛下饶恕广平王的微小过失吧！”
苻坚说话的时候，邓羌伸直了脖子，朝那窗格后的人影热切地张望着。可是，他失望了。苻坚话声未落，那人影已经悄然离开了，窗纸白亮得就好像那后面从来没有人影过。邓羌绝望得大叫起来，满腔的愤激之情，竟然不等苻坚说完就“噌”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走。苻坚站起来想唤住他：“邓将军！”董荣却笑着对苻坚说：“东海王何故唤住邓将军？倒是您应该和他一起走才是，现在赶往刑场，还来得及送广平王一程——”
苻坚和邓羌听了气得怔住，尤其是邓羌，气得双手直颤、两眼冒火地盯着董荣。董荣也不知道是真的没理会，还是故意不理会，只管不管不顾地说个痛快：“呆会东海王见了广平王，不妨代下臣向广平王致意，顺便帮下臣问一问广平王，当初他掴了下臣一个巴掌，问下臣‘算什么东西’，现在不知道有没有知道下臣算什么东西呢？哈哈——哈哈！”边说边张狂地仰脸大笑起来。
“原来是你！”苻坚大怒，正要上前做点什么，旁边的邓羌早已上前一步，一把揪住董荣的衣裳，干脆利落地挥了两个巴掌，打完了，朝董荣脸上唾了一口，说：“广平王掴了你巴掌就得死是不是？看清楚了，这两巴掌是你邓爷爷赏你的，邓爷爷等着你！”
董荣一脸惊诧地看着邓羌，着实不明白这种明知得罪他的后果是家破人亡也敢打他巴掌的人。粗人，武夫！他悻悻地想，然后捂着脸飞快地走了。
邓羌看着他的背影抚掌大笑，苻坚却皱了皱眉头，说：“邓将军的两巴掌虽然痛快，只怕今后会给邓将军带来许多麻烦。”
邓羌止住了笑，回头看苻坚：“若非如此，怎见得邓某投效殿下之心？邓某如今得罪了陛下跟前的大红人，再无旁路可走，只有跟着殿下共举大事。”
苻坚呆住，半天才说：“邓将军，您知道您跟我说的大事是篡位吗？”
邓羌一哂：“殿下准备这个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罢？”见苻坚脸都白了，不由大笑，过了一会儿方才说：“殿下不必惊慌，外人并看不出来——只是我一直不能忘记，当初惠武帝让他的孙子们各言己志的时候，一个当时才七岁的小孙子竟然回答说‘唯愿使四海一统，天下百姓亲如一家，共享太平’，我不相信有这样志向的人，长大了会甘心做个太平王爷，如此而已。”
苻坚微笑。
邓羌继续说道：“天命，正统，这些我不懂。我只知道谁好，谁不好。陛下性情暴戾，脾气喜怒无常，远不如东海王阔达大度，宽厚仁慈，早先之所以犹豫不决、装傻充愣，不过是从前追随广平王和当时的淮南王出征时候的情分罢了。可如今……”他低下头看自己摊开的手掌，手掌中心有些细小的裂口，那是广平王在他面前被人带走的时候，他一掌击在大石上弄伤的。他有些凄凉地笑起来，抬头对苻坚说：“总之，愿殿下今后勿以邓羌为虑。”
苻坚看着邓羌的眼睛，认真地说：“他日我若遂志，定不负将军——”说着，他仰起脸，微笑起来：“及天下人。”
正午的阳光洒在他年轻光洁的脸上，显得那样的耀眼和光明。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