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内延亘一里的长廊,沿着洛水蜿蜒而下。静幽的水面之上,几片青青柳叶悠悠地旋转着落下,惊起数尾锦鲤,竞相吐啄。微风过时,丛丛莲叶泛起碧绿的浪涛,在午后的静谧之中带出飒飒声响。长廊之中,狄仁杰深深地吸入一口春日的馨香,鼻子里面痒痒的,是柳絮的轻触。暖阳和煦,春风荡漾,仿佛有一只温柔的小手调皮地牵动起,他那身沉坠凝重的银青袍服的下摆。
此时此刻,狄仁杰却似乎对周遭的一切茫然无觉。他的视线,已然越过眼前迤逦动人的大好春光,也越过了千山万水重重阻隔。他看见了吗?塞外大漠之上严峻凛冽的春天,不一样的朔风、沙尘,却是一样的危机和艰险。他又感觉到了吗?那息息相关无法割舍的牵绊,越遥远越紧密,愈长久愈深沉。
耳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有人小心翼翼靠近身旁。狄仁杰没有掉转目光,他知道,是自己在等待的人来了。“狄阁老好心情啊,在此赏春。”
狄仁杰稍停片刻,才冷冷地回答:“不,本阁并非在此赏春,本阁是在等你,张少卿。”“哦?”张易之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今日圣体稍安,既召阁老入宫,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情谈,阁老为什么却在此流连?”“因为本阁要与张少卿谈的事情,比任何其它事情都要紧。只有谈过了这件事,本阁才能面圣。”
张易之又是一愣,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紧张,恰在此时,狄仁杰转过身来,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慢吞吞地问:“张少卿可知本阁要和你谈什么?”张易之潇洒地朝狄仁杰拱了拱手,笑容可掬地道:“易之不知道,还望狄阁老赐教。”
狄仁杰点了点头,脸色仍然没有一丝的笑容,他再次抬头眺望远方,淡淡地道:“古人有战术云:混战之局,纵横捭阖之中,各自取利。远不可攻,而可以利相结;近者交之,反使变生肘腋。”狄仁杰停了下来,张易长略一踌躇,讪笑道:“远交近攻,战国策范睢之谋也。”“嗯,”狄仁杰轻轻捋了捋长须:“本阁听闻张少卿饱读诗书、素有谋略,并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人,今日方知此言非虚。”
张易之脸色骤变,咬着牙隐忍不发,勉强挤出张笑脸,躬身作揖道:“狄阁老过奖了。”狄仁杰冷冽的目光扫过张易之的头顶,藐视着面前的这个人,即使愤怒和憎恨已经让他的胸口隐隐作痛,此时,狄仁杰还是要求自己冷静,他沉着地开始说话,但却在语调之中带上了千钧的份量:“这么看来,张少卿是熟谙‘利从近取,害以远隔’的道理。可今天本阁想要提醒张少卿,远隔之害终归是害,而且是大害!近取之利,如果是以山河受损国威破碎为代价,这利又取之何堪!张少卿,本阁看你还算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懂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吧?!”
竭力平息了一下翻滚的激情,狄仁杰再度开口:“张少卿,今天本阁不与你说是非,只同你讲利害。希望你能晓以时务,悬崖勒马,不要让自己成为千古罪人!当然了,假如你们一意孤行的话,本阁也不是没有办法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你!你敢威胁我!”张易之的嘴唇煞白,圆睁双目,话虽说得强硬,声音却兀自颤抖不止。狄仁杰嘲讽地上下打量着他,好似在欣赏一个小丑的演出,良久,才轻松地道:“张少卿,本阁要去面圣了,少卿请自便吧。”说完,他轻拂袍袖,扬长而去。
张易之在原地呆了半晌,便开始沿着长廊疾步如飞,刚来到观风殿前,迎面跑来了张昌宗,同样面如死灰,疾疾如丧家之犬,刹那间,暖阳消弭,黑云压顶,寒意浸骨,对于张氏兄弟来说,天,要塌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春日午后发生在上阳宫内外的一切,究竟是事先策划共谋的,还是不约而同的;就像没有人知道,狄仁杰和武三思会不会在某种特殊的境况下,选择合作。这个问题,不会有人试图去问,他们也绝对不会回答。但事情的结果却是明晰而肯定的,二张与默啜暗中勾结的阴谋,在极其机密之中启动又在极其机密之中终结,隐蔽地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当然,也许还有好奇的人想问,武则天究竟知不知道所发生的这一切呢?这,依旧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实际上答案也并不重要。
唯一重要的是,这一切只不过是一连串更巨大危机的开端,武周圣历三年的初春,所有跌宕起伏和惊心动魄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洛阳城外的洛水亭侧,茶楼林立,酒摊四设,杨柳青青和着弦歌三叠,多少离人执手相看泪眼,此去一别,便是天涯永相隔,良辰谁与共。
洛水亭中,有一位老者负手而立,褐色的常服在微风中飘扬。亭内亭外的人们,个个沉浸在离愁别绪之中,并无人识得眼前这位素朴的老人,他的身躯依旧伟岸挺拔,端严的面容却隐显疲惫,他接过身旁青衣家人捧上的酒盏,双手平平端起,慈祥的语音中隐含着始终不变的威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啊。来,梅先生,老夫就在此敬上这杯离酒,祝梅先生此去一路顺风,前程似锦。”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