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丰盈,波光泛丽,在酷夏严暑中怒放的莲虽感落寞,却比腊梅更刚烈,比黄菊更柔美,比玫瑰更风雅。清风送爽,红荷飘香,如丝如缕,沁人心脾;田叶滴翠,清幽绝俗。你自然会顺口吟出“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佳句来。
可是,我却没有如此的风情雅致。但我依然爱着莲,深恋着永驻心中的莲。
莲,是我的中学同学,也是我的初恋,我是叫她莲子的。
莲子是在我读初中一年二期降级插班来的。一开学她就来了。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位转业军人,做事雷厉风行,开学第一天,他一走进教室就说编排座位,可是他并不编排,却让大家自由组合,自己选择(那时都是双人座)。他叫我组织维持一下局面,大家坐好了就写个座次表给他,说完他就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立刻沸腾了,男的邀男的,女的邀女的,矮的往前面挤,高的抢后面坐。我是班长,自然不能与他们去争抢,想不到,他们竟然把我这个堂堂的大班长给忘了。大家坐好了,还剩下一个双人桌和一个站着的人——莲子。我在讲台上写座次表,写到最后一张座位时,我不解地问莲子:“你怎么不坐下?”莲子不敢看我,低头细声地说:“这里还有谁坐呢?”
“当然是班长啊!”同学们齐声回答,教室里仿佛滚过了一阵春雷。
我恍然大悟,难怪莲子不肯坐下。我不禁脸一热,但见莲子的头更低了,而这一声春雷正好炸开了莲子脸颊上两朵红莲。
这莲子个儿高挑匀称,椭圆的脸蛋儿秀美极了,但也掩饰不了那淡淡的忧郁,一根粗黑的长辫悄悄地挂在脑后,额前的刘海有点蓬松,倒也增加了许多的妩媚,她的着装肯定是全班最差的,补丁都有好几个,却也十分洁净合体。我想,全班每个人都能透过这朴素的外表看出她的美丽来,这对那些平时自恃其美的女孩子该不会是致命一击吧。
这阴差阳错竟然让我跟莲子同桌。他们都不愿跟莲子坐,还幸灾乐祸地高叫看热闹,也真是的。我跟莲子坐了,会把你们后悔死。我决然把我的名字写在莲子的同桌。于是,我向大家扬扬手,走下讲台,径直到了仍站着的莲子跟前,一伸手,挺虔诚地说:“请坐下吧,尊贵的女王陛下!”
莲子噗哧一笑,笑得浑身抖动站立不稳,一下伏在桌上,仍在噗噗地笑……
教室里也再次春雷滚动,卷起了暴风骤雨——哇,女王……女王陛下!
班主任来了,看看同学们,又看看座次表,只说了金贵的两个字“很好”就接着上课了。
以后上课时,莲子除了看黑板和老师,总是把目光射向我。我骄傲地把身子挺得更直,两眼正视前方,虽然我希望莲子多看我,而我要故作样子来,目光绝不斜视,可我知道莲子总要不屑地一笑,那笑容其实很甜美。
莲子说:“文,你真好。”
“好什么呀?”
“什么都好。”
“可我只觉得莲子才什么都好呢。”
“真的?”莲子笑得好灿烂。
灿烂的莲子渐渐走进了我的生活,虽然我们才十四五岁,儿女情长也有了朦胧的意识,我开始关心起莲子来。
我比莲子还小几个月,是在寒雪中走进这个世界的,莲子是从荷花里蹦出来的,所以像荷花一样的娇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正是我心中的莲子么?可我是不肯叫她姐的,只管叫莲子,这样叫着才不会别扭。
莲子也心领神会,只是蜜蜂儿样的叫着:“文,你怎么硬要让我跟你同坐呢?”我说我要气死他们。莲子笑:“是男生还是女生呢?”我说当然是男生啊。莲子颤颤地摇头说不对不对,是女生,好多的女生都后悔莫及呢。我想莲子在开玩笑,她们会后悔什么呢?莲子就嘻嘻地笑,笑着把我甩向云里雾里去。
莲子是这样地快活,快活得就像艳阳下于风中摇曳绽放的荷花。可是莲子说莲子的心总是苦的。我默然。
只有下雨的天,莲子的脚步是迟疑的,在放学的路上似乎有意等着我;晴朗的天,我怎么也追不上她的脚步,看不见她那一摆一摆的粗黑的长辫子。那时候上学都是半日制,莲子必须赶上队里的下午出工,去争几个工分。她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卧床病了好几年,现在总算能下床活动了,但仍只能做点轻闲的家务事,一大家子全靠她的母亲和莲子的帮衬。莲子是没条件读书的,应该每天跟妈妈去出工,可是莲子太想读书了,待父亲身体好一点,母亲就让她来读书了。倘若队里不出工或有空闲的时候,莲子就上山摘栗子、黄菊子、臭瓜罗,或是挖香菲子卖到供销社的收购部去,换得零零碎碎的一些钱攒下来交学费或帮妈妈买点盐什么的。母亲见莲子也成大姑娘了,让她去做身像样的衣服,莲子不肯,说,穿妈妈的旧衣服挺好的,也没同学笑的。
莲子是这样的处境,谁还会笑得起来呢?都恨自己家也不太宽裕,要不谁都想帮帮莲子的。我想了一个绝好的注意,来帮衬莲子,只跟班主任和几个班委说了,要绝对保密,要不莲子会抬不起头来的。于是教室里有了一个储蓄箱,说是为了非洲小朋友,大家把一分一毛的零花钱投到储蓄箱里,莲子也投了,似乎比别人还投得多,把她摘栗子挖香菲子的钱几乎都投进去了,同学们鼓掌欢迎,我和几个班委却偷偷地拭着眼泪:莲子,太难为你了!一期下来,箱里的钱虽然有限,但也是比较可观的,那时候的几十元还是能起点作用的。我捧着大家的心也包括莲子的心一起献给莲子的时候,莲子咬住嘴唇没让哭出来,却止不住那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挂下来,她哽咽着说:“心领了,钱不能收。”
如果说这件事也给我们以感动的话,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知道的那件事,真的是给人以心灵的震撼。
那是寒假一个清冷的月夜,我去莲子家交换小说书,她母亲说在隔壁三爷家里。三爷是五保老人,七十多岁了。我走进屋里,但见三爷在豆油灯下的火炉旁咳作一团,却并不见莲儿的影子,我说:“莲子不在这儿?”
“文,我在呢。”只见莲子从屋角三爷的床上爬了出来,我大惊,莲子竟然只穿了内衣内裤就那样静静地躺在三爷的被窝里!
“看什么看?还那么傻傻的。”莲子穿好衣服并不理睬我呆若木鸡的样儿,只把三爷扶上床让他睡了,并给三爷洗好了碗筷,然后对着我也那么傻傻地笑。笑声中,一轮火热的太阳在我眼前升起,燃烧着自己,烘暖着别人的生命和冷却的心!
三爷说三年了,冬天的被窝都是莲儿暖热的,没有莲子,是熬不过这一个又一个寒冬的。
莲子,呵,莲子!你不就是一部扣人心弦的小说么?直让我读得惊心动魄心驰神往的,再也不愿撒手释卷了。莲子也很高兴让我读她,也许希望我能读懂她。我是在文革时期高中毕业的,谁都不能升学。这也好,让我和莲子贴得更近了。在农田劳作之余,我们常来常往,她到我家来,多半是我到她家去,以致我们的父母都以为我们有了那种意思,我母亲说这莲儿就是可心。
这可人的莲子,实在是让人有一种想要靠近她的冲动。至今我还怀念着那段美好的时光。“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我们便漫步田间阡陌或是小河堤沿上,莲子的院前有几口荷塘,更是我们时常流连的地方。莲子立于荷塘旁,融融的月色里,我仿佛进入了圣母瑶池,看到的是人花一体,实难分辨,罗裙舒展,绿如荷叶,笑脸相迎,艳若荷花,真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我们追逐着,嬉闹着,畅想着青春的梦幻,憧憬着人生的辉煌,将我们涌动的爱意深深地融进了希望的田野上。
可是,我还是离开了家乡,离开了莲子,去湘西修铁路了。莲子说她一定等我回来,可是我回来了,莲子却嫁人了!真的不知是何因,我也终不去探询,还有什么用呢?“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且把美好莫破损,留作心底深深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