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之上,花颜死死攥住那幅绢画不住哭泣,无论李隆基如何劝慰,没有一丝一毫的效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哭得伤心欲绝,哭得肝肠寸断。
长安城内的郑国公府,黑漆大门已粉饰一新,茜色宫灯高悬,绫罗绸缎点缀,往来送礼之人将府宅围得水泄不通,四处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
见此般情形,李隆基暗自纳闷,难道一夜之间郑国公杨庆知成了朝中显赫的重臣权贵?
不急于送花颜入府,附耳低语数句,遣了高力士混进郑国公府打探虚实及情形。
半刻之后,高力士疾步而至,跑得满头大汗,吵嚷道,“殿下,不好了!”
见他大惊失色的模样,碍于当着花颜的面,李隆基忙压低声音问道,“何事让你如此惊慌失措?”
“奴才打听到,圣上已下旨将花颜姑娘赐予岐王做侧王妃!”
什么?李隆基身心俱惊,呆呆地望了望花颜,又惊问高力士道,“这是何时之事?”
“圣上三日之前下旨,杨家预备三日之后就将花颜姑娘嫁入岐王府!”李隆基魂不守舍地喃喃低语,“怎么会将花颜赐予四弟,难道父皇不知我中意她么,父皇此举意在……”
“殿下!”耳畔响起花颜的柔声细语,她整了整衣裙,深深拜了一拜,“一路走来,多谢您的照顾,颜儿在此拜别,后会有期。”
李隆基伸手拦住她,眉宇间皆是痛彻心扉的怜惜之色,“怎么,你要走!”
她不再言语,起身下车,欲离去。
腕间蓦地一紧,花颜怔怔抬首凝望,手腕紧紧被他攥在温热的掌心,那温柔似水的语声回响在耳畔,“别走,别走好么,我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她轻轻拂开他的手掌,嫣然一笑,“您还记得那日上元灯会,颜儿所说的话语么,今日如若那日一般——只恨相识太晚太迟。”
李隆基蹙眉笑得怅然,眸中尽是无限的柔情,“为什么你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向你证明相识不晚也不迟……”
“不必了,此次东都之行,颜儿明白了很多。”她决然离去,没有回首,也没有告别,默默一句,“谢谢您帮我完成几生几世的夙愿。”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李隆基有些恍惚,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周身仿佛还弥漫着她的馨香……
她竟是那样无情无义,不带一丝犹豫,不带半缕依恋,决然转身,说走就走。
或许她的整颗心都已被那个唤作‘子京’的男子所占据,不曾留下一点儿空隙,摆放一个叫做‘李隆基’的男子。
爱也罢,恨也罢,情也罢,怨也罢……该放手时,就应放手。
只希望放手之后,不要后悔莫及……
花颜刚刚跨入宅门,张翠云便迎了上来,臃肿肥硕的面庞努力地挤在一起,露出甜如蜜糖的谄媚笑容,看了就让人倒胃口,“颜儿,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我和你娘怪想念你啊!”
花颜冷冷抬眸,轻蔑地瞟了她一眼,不屑一顾地笑道,“颜儿之事不敢劳烦大娘费心,只是外出随便走走,看看风景,散散心。”
张翠云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甜腻地笑道,“三日之后,你将成为岐王侧妃,到时候别忘了多多提携娘家人啊!”
花颜愕然,呆了半晌,“岐王侧妃?哪个岐王?”
“当然是当今圣上的四皇子——岐王李隆范!”
天色渐渐黯淡,一场雨雪将至,虽早已步入二月,帝都长安的天气依旧潮湿阴冷,雨雪霏霏,连绵不断,正如同李隆基此刻的心境般。
车驾直入大明宫,巍峨的含元殿笼罩在一片雾霭阴霾之中,迫得他几近喘不过气来。
一直都弄不明白,命运为何要捉弄他,要选中他,让他穿越时空,让他摇身一变,成为大唐的太子殿下,未来的玄宗皇帝李隆基。
身为李隆基,身为大唐的一代明皇,必须舍弃太多太多——舍弃爱情,舍弃幸福,舍弃花颜……
东都之行,仅仅半月,仿佛隔世。
他一路恍惚,失魂落魄地回到东宫,正殿的主座之上一抹朱红耀金的影子早已等候多时。
那人擎着茶盏,慵懒地倚着靠褥,一边悠闲地品茶,一边幽幽开口笑道,“阿瞒,东都之行是否顺利,收获应当不小吧!”
没有料想她会在此处等候,没有料想她会突然言语。
李隆基心头一震,随即躬身行礼,“侄儿拜见皇姑母。”
李令月定定地直视着他,轻忽一笑,“阿瞒可曾听说,圣上将杨花颜那丫头赐予你四弟做了侧妃,不知你做何感想?”
明知太平公主是有意而来,意图示威,李隆基却不动声色地淡然道,“侄儿理所应当该恭喜四弟觅得佳妇。”
“是么,那真是太好了!”李令月重重搁了茶盏,眉飞色舞地笑道,“本宫还以为会有人伤心失落,痛彻心扉,看来是多虑了!这世上就是有些人不知足,不懂得珍惜,心中不知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逝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她的弦外之音,话外之意再明了不过了。
她的话语如一道魔咒钻入李隆基的鼓膜,那声音听在耳中顿觉刺痛无比,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
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微微俯身,道了句,“侄儿多谢皇姑母的教诲,必定谨记心中,无时不刻都会想起念到。”
心中反反复复努力说服自己: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小不忍则乱大谋。
李令月缓缓起身,理了理朱锦缀金丝凤的长裙,漫不经心道,“好了,本宫也乏了,是时候该回府去了。”
太平公主前脚刚出殿,李隆基拂袖一挥将案上她方才喝过的茶盏扫落在地,茶水溅到一旁的银红轻纱垂帘上,如同染上殷红的血色般,怵目惊心,摄人心魄。
帘后,一道淡淡的影子闪出,徐缓地声音低低响起,“殿下为何事而烦恼?”
“是你!”李隆基一惊,来者竟是太子妃王若蓠。
她俯身跪地,小心翼翼地拾起支离破碎的玉盏碎片,声音微哑却带着柔柔的暖意,“妾身略有耳闻,不知殿下是否为美人心烦意乱,不如……”
“你究竟想说什么?”李隆基的声音冷若冰霜,不带一丝一缕的温度。
王若蓠颤颤巍巍地伸手,探向他那冰封多时的面容,轻轻摩挲,长长叹息,“妾身肤浅,但还是知晓最浅显的道理——解铃还须系铃人。”
李隆基垂眸凝望她,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深情一句,“谢谢你!”
她的肩头颤抖不已,面颊登时胭红一片……
一种莫名的悸动让她的全身感到战栗,他有多长时间没碰过她,他有多长时间没有待她如此温柔……原本一直以为会成为落寞孤寂的失宠太子妃,让倾世红颜断送在冷清凄的深深宫苑,就在快要死心、快要认命的一刹那,她感觉——他似乎又变回从前的那个李隆基了。
他的指尖曾经穿过那乌黑的秀发,他的掌心曾经握过那温暖的玉手,他的怀中曾经拥过那柔弱的身躯……他是她的夫君,永远深爱的夫君。
晚间,李隆基破例与王若蓠共进晚膳。
满堂华彩,金杯玉盏琥珀光,琼浆玉液佳肴香。
李隆基自斟自饮,频频举杯碰盏,他心中苦闷,胸中有痛,只能借酒浇愁,只能借酒止痛。
他只知晓‘今朝有酒今朝醉’,却不知‘举杯浇愁愁更愁’。
二十一世纪的李龙一,在学术界可是小有名气的‘赛酒仙’,单枪匹马干完三瓶红酒不在话下。
可惜纵使有‘赛酒仙’的美誉,也完全没有料想大唐的美酒佳酿居然后劲十足,他已然有些迷醉,攥住王若蓠的玉手久久不肯松开,他的目光恍惚,神色凄迷,喃喃呓语,“你为何不能理解我的真心实意,你为何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将我伤得体无完肤……在你那双剪断秋水的明眸之中,为何只能见到子京的影子,却看不到我的存在……”
“殿下,您醉了!”王若蓠欲抽出手指,却被李隆基攥得更紧,力道越来越大,手骨似乎要被他捏碎般,她痛呼出声,“求您放开妾身!”
他用力一拽,将她顺势带入怀中紧紧箍住,混合着浓香酒味的炙热气息喷洒在她的颊间耳侧,“我说过,不会再放开你的手,永远都不会再放开!”
“殿下,您……”王若蓠欲挣扎,却被融化在无穷无尽的温柔之中,无休无止的爱意如波涛汹涌的潮水般向她扑来,那感觉很美妙,欲罢不能,她在沉沦,只想就此沉沦下去……
轻薄如烟的淡粉色帛纱盈盈飘落,白皙柔滑似羊脂的香肩暴露在外,灼热的男子气息拂在王若蓠的颈间,她蓦地回首,娇羞地含笑抬眸,迎上那双迷醉缠绵的眸眼。
轻盈地转过柔若无骨的身子,略微抬起莲藕玉臂攀上李隆基的脖颈,红润细腻的双唇轻轻扫过他的面颊,丁香小舌缓缓游走在他的唇齿之间。
往日,她耻于承欢邀宠,只因她是出身名门;今夜,她主动投怀送抱,只因她要保住地位。
唇齿轻咬,唇舌深吮,一个长久的吻让人几近窒息,欲望之火如沸腾的岩浆般翻滚,向身体的各个部位渗透漫延……
纤纤玉指触及他腰间所系的双龙流云玉带,王若蓠小心翼翼地为他解开玉扣,染有嫣红蔻丹的指尖探入他的衣内,徐缓地滑过健硕厚实的胸膛。
“颜儿,你在玩火!”李隆基的目光迷离恍惚,伸手探向衣内,攥住那双不规矩的纤手,放在唇间吻了又吻,扬眉笑得轻佻,“小心玩火者自焚。”
“不,妾身要您!”尽管心中早已知晓,李隆基将她幻作他人,王若蓠还是附在他的耳畔柔柔细语,“殿下,您喜欢阿蓠么,您爱阿蓠么?”
“龙一!”李隆基微微阖目,沉醉在梦境之中,扬眉浅笑,点点细吻落在她的鬓角与眉心,“说过多次,不要再叫我殿下,叫我龙一!”
修长的食指勾住她的衣带,徐徐一抽,镶有金边的牡丹纹长裙瞬时滑落,宛若白玉的肌肤,窈窕玲珑的身段,完完全全展现在眼前。
她很美,美得妖娆妩媚。
王若蓠贴上他的胸膛,双臂环住他的腰身,轻声低喃,唤着他的名字,“隆基——”
她误认为该叫他‘隆基’,而不是他口中的‘龙一’!
“什么?”李隆基陡然惊醒,拂袖重重地推开她,惊声问道,“你是何人?”
她不知所措地望向他,顾不上尴尬与羞赧,裸着身子跪伏在地,“请太子殿下恕罪,妾身是王若蓠啊!”
李隆基猛然转身,疾步离去,不忘冷冷抛下一句,“你不是她,从头至尾都不是……”
见他头也不回的离去,王若蓠痛呼一声,跌伏在地。
这一跤跌得极重极痛,跌得爬都爬不起来,心底一片冰凉,耳畔久久回响着那句冷若冰霜的话语——你不是她,从头至尾都不是……
李隆基出了东宫,带上高力士直奔皇城内的岐王府邸,他要去醒酒,顺便拜访花颜未来的夫婿。
上小学时,李龙一就学过杜甫的一首诗《江南逢李龟年》,其中有这样两句——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这诗中的岐王就是睿宗皇帝李旦的第四位皇子,李隆基的弟弟——李隆范。
夜色已深,明月皎皎。
岐王府中依旧热闹非凡,尚未踏入正厅,已听闻花苑中传出旖旎缠绵的丝竹之声。
李隆基暗暗思量,与这岐王仅有数面之缘,尚无深交可言,该如何开口谈论花颜之事?
不曾惊动府中仆从,他带了高力士转过回廊,绕至花苑。
远远望见一临池水榭,水榭四角高挑明灯彩烛,四面檐下飘着渺渺白纱,其间人影绰绰。
走近之后,似乎听闻有人在拨动琴弦,浅唱清吟,“问世间何以解忧,常言道唯有杜康。”
低沉的笑声回荡在无边的黑夜之中,李隆基扬声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不醉人,人却自醉,此般心境,悠哉快哉。”
“何人竟敢在此放肆?”白衣似雪的翩翩男子从纱帘后转出,一见李隆基便拱了拱手,轻声笑了,“原来是三哥,今夜怎有雅兴来此一聚?”
“听闻四弟好事将近,做哥哥的特意前来恭喜觅得佳妇!”随即负手随着李隆范缓步进入水榭。
水榭之中,摆着几张矮榻,上面铺有繁花锦褥;高几之上,珍馐佳肴,美酒玉液一应俱全。
环顾四下,只见两名朱唇皓齿、粉面玉容的少年郎恭顺地跪伏在一旁,一人吹着玉箫,另一人抚着瑶琴。
一见此般架势,李隆基顿时知晓其中深意,自行斟满夜光杯,浅饮小口,微微笑了笑,“看来四弟很会享受啊!”
“人生三大乐趣——丝竹,美酒与俊男,只需有这三样陪伴,今生无憾矣!”岐王扬眉大笑,笑中透着几分醉意,“三哥对俊男感兴趣么,臣弟府中可有着数不清的美男子,那俊颜,那笑靥,可不比皇祖母的五郎、六郎(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差啊!”
李隆基略抬明眸,笑得颇为高深莫测,“俊男么,我自认为难以消受,美女佳人倒是可以考虑看看。”
“美女佳人?”岐王醉眼朦胧,吟吟笑道,“只要臣弟有,三哥看上,随便拿去好了。”
李隆基暗自一喜,焦急迫切道,“此话当真?”
“当然。”岐王的舌头都在打颤,“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就好。”李隆基举杯相碰,脱口而出道,“那我就要你未来的侧妃——杨氏花颜。”
“花颜?”岐王一愣,如一盆冰水当头泼下,酒顿时醒了,醉意全无……
听闻李隆基张口就讨要尚未过门的侧妃花颜,岐王一时惊愕地说不出话来,他最清楚三哥的性子——凡成大事者,从未将儿女情意放在心上。
这次为何会此般失态,为了一位最普通女子开了金口,莫非这花颜有什么过人之处?
前几日,父皇突然赐婚,将落选太子侧妃的几位女子分别赐予各位亲王,这花颜就是其中之一。既然三哥有机会选她,为何又不珍惜机会,白白错过呢?岐王擎着夜光杯,一边独饮,一边寻思其中缘由。
见岐王一副眉头紧锁、犹豫不决的模样,李隆基以为他不肯放手,怅惘地笑了笑,重重地置了酒杯,“看来四弟还是舍不得绝世佳人,做哥哥的也不能一味强求,强夺硬要……夜深了,告辞!”
李隆基疾步离去,他不想多停留一刻,不想再看岐王一眼。
一路上,他发泄般狠抽马鞭,让马儿一路疾驰。
耳畔风声呼啸,李隆基想了许多,突然很懊悔,怨恨自己的所作所为——当日,芙蓉阁内的决定太仓促,花颜姓杨也好,不姓也罢,本不该在乎太多,只要她是自己心爱的女子就好。
他抬首望向如墨的黑夜,心底一片黯淡无光,默然念道:难道今生今世真得会错过她么?
翌日清晨,李隆基没有早起上朝,昨夜醉酒,又加之吹了冷风,他竟一病不起。
东宫殿内,御医医侍忙忙碌碌,出出进进。
太子殿下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双眸紧闭,额上冷汗涔涔。
一抹明黄色的身影踱入殿内,众人皆俯身跪拜,那人轻声问道,“阿瞒的病情如何?”
白发苍苍的御医院首座程毅坚上前躬身禀道,“回禀圣上,太子殿下只是偶感风寒,微臣开方煎药,喝过一会便好。”
“那就好。”睿宗李旦径直来到床边坐下,伸手探向李隆基的额头,低低唤道,“阿瞒,好些了么?”
李隆基微微睁眼,一见来者是自己的父亲,随即挣扎着起身叩拜,“儿臣劳父皇惦念牵挂了。”
睿宗皇帝抬手一挥,示意殿内所有人下去,重重地握了握李隆基的手,淡然道,“咱们父子之间很久没有独处了。”
眼底中映出睿宗的影子,他年近半百,两鬓被风霜染得花白,身子也有些佝偻,但一双眸中仍然透着睿智之光。
李隆基幽幽开口,“父皇有话要对儿臣……”
“知道朕当初为何立你为太子么?”睿宗压低声音打断他的话语,眉宇间露出深浓的忧郁之色。
李隆基的神色隐在帐幔的阴暗处,看不清,更不辨息怒哀乐,他缄默了许久,蹙了蹙眉,“儿臣不知,还请父皇明示。”
圣上笑了,花白的发丝胡须微微颤抖,“成器(李成器即宁王李宪)是嫡长子,朕舍弃了他,转而立你为太子,那是因为朕深知——国安则先立嫡长,国危则先立有功。你是铲除韦氏一族及安乐公主的功臣,朕不会看错人,你是朕最器重的儿子,是朕的希望,唯一的希望!太平公主专横跋扈,妄图一手遮天总揽天下……这些你不是不知道,朕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以祖宗基业为重,以李唐江山为重……”
以大局为重,以祖宗基业为重,以李唐江山为重。
这番话真的很重,李隆基的心底激起滔天巨浪,不能选择被推上历史舞台,但可以选择将来的道路。
李隆基不仅是杨花颜的李隆基,更是全天下百姓万民的李隆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