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太平公主府外,一位老妇人扶着一位少女缓缓步下马车。
那少女一袭艳红的羽纱斗篷,戴着观音兜,虽辨不清容貌,仅凭婷婷袅袅的身姿便可确认此女气度不凡。
老妇人撑开一把青竹伞遮在少女头上,搀着她徐徐进府。
正厅里,太平公主李令月端坐在鎏金凤座上,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朱锦暗纹礼单。
一老一少恭恭敬敬地跪在她面前,垂首低眉等待着大唐最有权势之人发话。
过了许久,李令月才抬了凤眸,淡然一句,“本宫已经知晓郑国公的心意。”
她搁了礼单,端起案上的茶盏,轻轻抿了小口,“你就是颜儿?”
“回长公主的话,奴婢正是颜儿。”那少女谦恭地答道,一动都不敢妄动。
“抬起头来。”李令月淡淡开口,慵然倚着凤座。
颜儿微微扬起脸庞,依旧不敢抬眸看太平公主一眼。
那是一张出尘脱俗的玉颜,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宛若瑞雪中傲然绽放的红梅,又似初夏时弱不禁风的娇羞水莲。
李令月怔了怔,随即嫣然一笑,“果然是个美人胚子,这脸面竟不像是远房,只是这弱柳扶风的身姿,怎么看怎么不像唐人,阿瞒自幼与众不同,说不定他就喜欢这病西施模样的美人!”
听太平公主这么一说,那老妇人顿时松了一口气,不住地叩首道,“颜儿不懂事,凡事还请长公主多多费心。”
“那是自然,只要颜儿乖乖听话,为本宫所用,今后的荣华富贵享受不尽。”李令月缓缓起身来到颜儿面前,幽幽一句,“今日,你就不必回去了,本宫有些话要亲自嘱咐。”
“是。”颜儿俯身拜了一拜,“奴婢拜谢长公主的提携。”
李令月领着颜儿转入内室,室内布置的富丽堂皇,四面墙壁玲珑剔透如玉砌般,四周高悬银红罗纱软帘与翠珠八宝玉帘,一张云锦软榻靠墙摆放,榻旁案上摆着九龙吐珠玉鼎,一侧的紫檀架上放着一双白玉美人瓶,瓶内盛着数十只五彩金银掐丝牡丹花——太平公主府果然名不虚传,四处锦笼纱罩,满室金彩珠光。
太平公主拉着颜儿在锦榻上坐下,抚着她的柔荑笑道,“阿瞒雅好音律,精于瑟、琵琶、横笛、羯鼓等乐器,你擅长何种乐器?”
颜儿略抬了抬眼角,轻声低语,“奴婢擅筝、琴、箫。”
“大好,琴瑟和谐,鸾凤和鸣!”李令月心满意足地笑道,“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人。”
颜儿缓缓抬头,心中咯噔一紧,难道她想让我……这和颜悦色的表情之下掩藏着何种歹毒的阴谋,我虽不是唐人,但也看不惯她那嚣张跋扈,一手遮天的模样。
“公主——”一声柔情似水的低唤远远传来,只见身着青衣的粉面男子翩翩而至,一见李令月如蜜甜般黏了上去,倚在她身畔亲热地调笑。
颜儿见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尴尬万分。
李令月慵懒的倚在榻上,挥了挥手,柔弱无力道,“你先下去吧,今夜好生歇息,明早本宫带你入宫甄选。”
太极元年正月十五,大雪。
天刚蒙蒙亮,颜儿早已坐在妆台前细心妆扮。
琉璃镜中的女子梳着一双天仙髻,白如莹雪的玉肤闪着耀眼光泽,一双凤眼顾盼神飞似星辰,蛾眉淡扫,胭脂扑面,那清秀面庞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高贵典雅。
太平公主李令月徐步而来,身后的侍女恭敬地托着一件粉紫色宫装,“颜儿,换上它,阿瞒最喜紫色,在配上这条淡紫水仙丝绢,定会让他喜欢你。”
妆毕,李令月细细端详着颜儿,欣喜地大笑,笑中透着势在必得的霸气。
府外,凤辇久候多时,颜儿跪在冰天雪地里伺候公主上车,李令月回首笑道,“本宫先去,待到时辰差不多,你径直来蓬莱殿的芙蓉阁。”
“是,奴婢遵命。”
半个时辰之后,颜儿登上一辆朱轮华盖车,向九重天阙的方向驶去。
丹凤门内,朱墙翠瓦,凤阁龙楼,一切都笼罩在纷纷扬扬的瑞雪中,显得那么朦胧,那么梦幻。
颜儿撩起车帘向外张望,好奇地打量着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那年进宫时也是如此这般,天降瑞雪,九重天阙隐在飘飘渺渺的雪花中,分外好看。
漫天雪花中,颜儿似乎见到他的身影……
记得他说过会撑着嫣红绸伞在雪里等着我,一直等着……可惜他永远也等不到了。
那仿佛还是昨日之事,可是却不知早已过了几生几世。
他已长眠于地下,恐怕已化作一堆枯骨,生死相随的誓言还牢记心间,天上人间再见,却不知是何年。
颜儿有些恍惚出神,忽而她惊醒,泪水潸潸而下,“我怎么给忘了,这是长安的大明宫啊,不是记忆之中洛阳的南宫。”
蓬莱殿芙蓉阁内,甄选太子侧妃的四位佳丽济济一堂,就差颜儿一人。
李令月坐立不安,焦急万分,心中暗暗咒骂:这该死的丫头,怎么还不来!
五位候选者,李令月的亲信就占有四席,但她还是怕李隆基选中了别人。
李隆基漫不经心地喝着香茶,不住地打量这位心急如焚,‘至亲至爱’的皇姑母,唇角勾起一抹冷冷地笑意,侧首望向飞龙宝座上的睿宗皇帝,恭敬地禀道,“父皇,吉时已到。”
睿宗抬眼望向李令月,沉思片刻之后,道了句,“开始吧!”
正当礼官宣布开始的那一刹那,殿门大开处,一抹粉紫色的身影掠过李隆基的眸中。
那是她么?那柔弱的身形颇像她啊!
李隆基心头一紧,难道她也穿越了千年,回到了泱泱大唐。
她显得那样慌张,战战兢兢地来到大殿中央,双膝跪下,以额触地道,“奴婢该死,还请圣上恕罪。”
睿宗沉着一张阴云密布的脸,蹙眉不悦道,“拖出去,先打四十大板。”
话音未落,李隆基单膝跪下,轻声道,“今日是上元节,又是儿臣大喜的日子,还请父皇饶她一命。”
睿宗思索一番,怒容渐渐散去,淡然道,“那就饶了吧!”
李隆基垂眸凝视阶下所跪之女子,柔声细语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太子殿下,奴婢花颜。”方才的变故让颜儿惊得满头大汗,颤巍巍从袖中抽出那条淡紫水仙丝绢悄悄拭去额上汗珠。
“花颜,很好听的名字,不知你的容貌是否与名字匹配,你抬起头来。”
头顶响起低沉带笑的男子语声,一双淡黄缎面宫鞋出现在眼前,不知何时李隆基已经起身来到面前,她一怔,肩头微颤,芙蓉面变得煞白,用丝绢掩住容颜缓缓抬头。
“湄儿,你是湄儿!”李隆基愕然,不禁退后两步。
淡紫水仙丝绢半遮,那娇美容颜分明就是杨湄儿,李隆基,不,李龙一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女友……
芙蓉阁内,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停驻在李隆基身上,除了惊骇之外,更多的还是迷惑不解……
李隆基怔怔地望向颜儿,顾不得多想,趋前一步将她搀起,用力拽住她的纤手,焦急迫切地问道,“湄儿,是你么,你怎么也来了?”
颜儿诧异地抬眸,四目相融的瞬间,他明亮深邃的黑眸中有泪光莹然。
他是怎么了,堂堂太子殿下竟这般失态!
颜儿轻轻抽回被他紧握的指尖,缓缓垂首,温婉浅笑,“殿下认错人了,奴婢是花颜。”
是啊,她是花颜!李隆基笑得颇有深意,笑得无法自抑。
错了,一切都错了!
她绝不是杨湄儿,留在二十一世纪的杨湄儿;她只是花颜,前来甄选太子侧妃的大唐女子。
可是……
李隆基依旧不住地说服自己,那眉眼,那娇颜,那红唇皓齿,那婀娜身姿……眼前的花颜与记忆中的杨湄儿简直一模一样。
自己是唯物主义者,是科学家,从来就不相信鬼神……但此时此刻已不能用科学,用常识来解释,仅有唯一说法,那就是生死轮回,前世今生——花颜是杨湄儿的前世。
凤眼角、柳眉梢微微上扬,李令月细心观察着阶下所立的亲侄儿,掩住心中的喜悦,努力装出一副不动声色的严肃样子……真没想到颜儿那丫头还真有手段,三两下就俘获了男人心。
阿瞒啊,你始终还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一见那有着几分媚态的丫头就急于上钩,看来这次不费吹灰之力就在你身边安插好了眼线。
“选得如何?”身后李令月的声音冷冷响起,乍听上去不带一丝温度,但细细回味却带着几许淡淡的喜悦。
李隆基蓦地回首,迎上太平公主探究的目光,仰首微微笑道,“花颜姑娘与侄儿的旧相识有几分神似,一时忘情,失态了,还请皇姑母见谅。”
他缓步上前,依次打量剩下几位佳丽,无一例外的浓妆艳抹,与清新脱俗的花颜一比较就显得俗不可耐,难以入目了。
李隆基暗自发笑,看来还是应了那句话——人比人,吓死人。
过了许久,睿宗皇帝终于开口,幽幽说道,“皇儿已经有心仪的人选了么?”
李隆基笑而不答,回到座上,用手一指,一旁的高力士顿时会意,将所托之金盘中的信物交到花颜手中。
花颜一愣,不知该不该接受,一切到来的太突然,不由地抬眸瞟向端坐凤座之上的太平公主。
“皇儿想好了么?”睿宗再次开口,将手中的名牒递与李隆基,低低一句,“看了她的家世再做决定。”
翻开名牒,上面赫然写道:杨氏花颜,弘农华阴人,父郑国公杨知庆。
她是武后的母族家人!李隆基骇然失色,花颜虽为杨氏,但此杨非彼杨。
这该如何是好?
要,还是不要;娶,还是不娶。
困惑与矛盾占据整个心房,成大事者不该在乎这儿女情长,可是她与湄儿一模一样。
该如何取舍……
李隆基蹙紧眉头定定望向阶下所立那花容月貌的女子,那最熟悉的娇颜撩起他心中的爱怜。
她是杨氏,她是武后的母族家人,她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耳畔魔咒般的语声响起——不能选她,一定不能,她是李令月的亲信!
心底寥寥絮语低低呐喊——选她,一定要选她,她是杨湄儿的前世啊!
正与邪,理智与情感,李隆基苦苦挣扎,只觉得排山倒海般的巨浪压迫过来,几乎要将自己吞噬。
该怎么办,该如何抉择……
久久深思之后,他疾步步下玉阶,动作轻快不带一丝半缕的犹豫,决然从金盘中取了信物鸳鸯扣,随意交到一名待选女子的手中,转身拂袖离去。
终究还是没有选择花颜,只因为她与武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李隆基害怕会重蹈高宗皇帝的覆辙,江山社稷面前,儿女情长显得无足轻重,显得不值一提。
方才选中何人,鸳鸯连环扣谁家,已经不再重要,只要她不是武氏一族就好。
李隆基漫步在飘渺如梦的冰天雪地里,垂眸陷入沉思,错过了一时,难道终将错过一世么?
芙蓉阁中,鸦雀无声,气氛瞬间低至冰点。
见太子殿下愤愤离去,除了得到鸳鸯扣的女子兴奋不已之外,其余众人皆诧异的面面相觑。
睿宗皇帝抬眸轻轻瞥向身畔的御妹太平公主,苍白的唇角扬起一抹飘忽的冷笑。
李令月一脸煞白,盯着李隆基远去的身影,气得咬牙切齿,涂着蔻丹的纤纤深深十指陷入凤座扶手的玫瑰木中,留下一道道划痕——那位不知姓甚名谁的待选女子,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将苦心经营的美人计摔得粉碎,这仇是一定要报,不报难平心头之恨。
最尴尬的还要算是花颜了,只是微微犹豫片刻,便将本已到手的侧妃之位拱手让人,回去该如何交待!
花颜战战兢兢地抬眸瞟向李令月,只见她凤眼圆瞪,目不转瞬地望向自己,心中顿时凉了半截——惹怒了太平公主,看来是难逃一死了。
睿宗挥手示意内侍宣旨,内侍展开黄绫圣旨缓缓念诵。
念诵的内容一句也未听清,直至最后才恍惚听到——册立皇甫贞为太子良娣,其余四位佳丽各自回府,另有安排。
另有安排!花颜心中暗自一喜,说不定自己已经逃过一劫。
圣上御赐落选的佳丽,每人绫罗五匹,黄金百两,并派遣宫车护送四人各自回府。
宫车刚出丹凤门,花颜就吩咐停车,独自一人缓缓离去。
心中很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家人,面对他们的殷殷期望。
家人对自己寄予了厚望,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虽然到杨家的日子不长,但是父亲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人感动,总想做点什么来报答父亲,可是现在却……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雪地之中,走了很久,很久……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不知不觉来到东市,这里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花颜陡然想起今日是上元节。
上元节,又见上元节。
那年就是在上元灯会上与他相识,时光流转,思绪翩翩,仿佛又回到了几生几世之前的那个夜晚——那一夜,皓月当头,清空万里。
南宫内苑,五彩明灯映亮了天际,他一身青衣如谪仙般飘然而至,立在身后,柔声细语,“姑娘,你遗了碧玉簪。”
一低首,一回眸,千丝万缕的温柔瞬时充满整个心房,即使过了很多年,依旧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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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身长安城东市的人群中,花颜不住回首,仍希望在不经意的回首间仍能望见他的身影,只可惜……
一只温热的大手搭在肩上,低低地轻唤声在耳畔响起,“姑娘——”
花颜心神一颤,那是他么,那声音如此熟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