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儿将弃仇所画图纸交给天然居的刘掌柜后,稍坐片刻便离开了。她今日出门穿的是文士衫,自不必担心会有甚狂蜂浪蝶了。她暗想此时公子该在府内膳厅了,那自己不是可以轻松一会儿了?她嘴角儿微微上扬,惬意的背着手在喧闹的东大街上晃悠着,这时,她来到一条名为“梨园巷”的巷子口。她默默回想了会儿,这巷子倒是很少来,于是,她缓缓步入巷内……
巷内小路倒还算干净,两边有不少小店杂铺,但更多的是民居。行入不远,她见眼前有一小酒肆,肚内酒虫顿时活跃了起来,于是,径自走入酒肆内。但见里面只有两张桌子和八张长凳,其中一桌坐了三个在此歇脚的外乡人,另一桌则坐了一位秀才模样的年轻人。楼儿本想换换别间,待看了那年轻人的长相后,却改变了想法,她踱着方步走到年轻人身边,压低声线拱手道:“这位兄台,可否借坐?”
但见这秀才长相颇为耐看,虽非俊美,但贵在朴实,特别是他的双眼,让人一见便觉得他非奸诈卑鄙之人。只见这人看了楼儿一眼,咧嘴笑道:“兄台莫要客气,来,请坐!”那整齐洁白的牙齿,诚恳的笑容,让楼儿更多了些好感。她含笑点头,与那秀才相对而坐。这时掌柜的在旁问道:“这位公子,不知要来点什么?鄙小店有自制的米酒,不知公子可有兴趣?”
楼儿看了看那秀才的吃食,笑道:“切一斤熟牛肉,再上两壶米酒吧!”
掌柜点头应是,跑去厨房忙活了,似这种小店,他自然不会再请个跑堂了。楼儿见那秀才只吃一碟素菜,外加一大碗米饭,心想他该是个落魄的秀才吧?再细看他的浅蓝外衫,虽尚算整洁,但楼儿只看一眼便知,这外衫至少穿了年许以上了,而且那外衫一开始该是深蓝色的。她见那秀才自顾自的吃着,笑道:“这位兄台可是从关内而来?在下姓楼名尔,不知兄台贵姓?”
那秀才放下碗来,拱手回礼笑道:“呵呵,兄台抬举在下了,在下廖凌峰,自扬州而来!”
楼儿点了点头,续道:“廖公子自扬州千里迢迢而来,路途遥远,不知来这北英城所为何事?”
廖凌峰闻言神色略微暗淡了些,这时,掌柜将酒菜送了上来,楼儿对掌柜道:“掌柜的,再拿个酒杯来!”掌柜忙拿了个酒杯来,楼儿将两个杯子斟满,递给廖林风一杯,笑道:“在下与廖兄一见如故,在下久居北英,相见便是缘分,来,干了!”说罢仰头将酒喝下。
廖凌峰看着杯中酒,暗想自己怕是有半年没饮酒了,但见这楼公子非有恶意,于是举杯将酒饮尽,而后叹道:“人生难得一知己,楼兄,在下自来到关外,还是第一次与人饮酒,哈哈!痛快!”
楼儿抿嘴一笑,将一壶酒递给廖凌峰,而后两人各自斟满又干一杯。楼儿见他虽总是一脸的笑容,但眉宇间那丝忧色却瞒不了她,于是她笑道:“廖兄虽总是笑颜逐开,但在下看得出,廖兄你有心事,不知在下说的可对?”
廖林风神色一紧,有道是出门在外,话到嘴边留三分。他思量了会儿,强装好笑道:“呵呵,楼兄说的哪儿话呀?在下只是初次出关,有些思念家人罢了!”
楼儿见他不说实话,略微怔了怔,旋即释然,若是他初次见面什么都说,那就真是没见过世面的酸秀才了。她点头笑道:“原来廖兄是独自而来的,呵呵,思念家人亦是人之常情。”
廖凌峰握杯的手紧了紧,他确实是有很大的心事,而这份心事让他牵挂至极,他多想找个人倾诉啊!楼儿仔细观察他的细微动作,续道:“不知廖兄来北英城有甚打算?”
廖凌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手掌,不搭调的自嘲道:“来到关外,在下已由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变成了这般模样了,嘿,楼兄定觉得在下有辱斯文吧?”
楼儿含着笑意看了看他略显粗糙的双手,摇头道:“为了生计,谁还会去管那劳什子斯文呢?呵呵,在下倒是很少见到似廖兄这般的人物。”
廖凌峰听后有些黯然,不知楼儿此言是褒是贬,他问道:“不知楼兄此言是何意?”
楼儿笑道:“廖兄切莫误会,在下亦读了些诗书,如今算是个小吏吧,在下见过不少读书人,但似廖兄这般能放得下架子之人,实是少之又少啊!北英公的领地,需要的是思想开放的文人,想必廖兄日子过得亦不宽裕吧?那可有想过在府衙当差呢?”
廖凌峰闻之心里一阵汗颜,但自己如今本就一贫如洗了,虽不知这楼兄到底是善是恶,但当差可比自己现在做的强千百倍啊!而且,当了差后自己来北英城的目的就更容易达到了啊!他的表情时喜时忧,楼儿看在眼里,她边喝酒边等着他回话。其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要帮这初次见面的男子,她不禁陷入了沉思……
“楼兄,楼兄?”廖凌峰轻轻唤了楼儿两声,楼儿方从沉思中醒来,她笑道:“哦,呵呵,在下想些事儿出神了,廖兄考虑得如何?”
廖凌峰点头道:“楼兄所言甚是,在下如今确是有些狼狈,若有机会,在下自然愿意当差了!可惜在关外没亲人,亦不知在这儿能否给府衙写自荐书。”
楼儿和他碰了碰杯,故装不快道:“廖兄此话见外了不是?在下既然问你是否想当差,自然是有些门道了!是了,不知廖兄最擅长什么?”
廖凌峰听后挠了挠后脑,缓缓道:“这个嘛,在下书倒是读了不少,至于最擅长的,唔,不知绘画可算?”
楼儿轻击双掌,笑道:“着啊!既然廖兄有一手丹青,那去民务府寻个职位就容易多了!”
廖凌峰虽来了北英城数月,也知这民务府,但他并不知晓它是做甚的,于是虚心问道:“楼兄,不知这民务府是……”
楼儿倒了杯酒,闻言诧异道:“哦?廖兄还没去过?民务府在内城与中城交边处,它分东西二府,西府主要管理北英境内的老百姓,东府亦如此,然它则只管似北英城这般的大城镇。譬如廖兄,你的原籍是扬州吧?但你未在北英城登户,所谓登户,便是在你原户籍内添上一张纸罢了,证明你在北英城不是跑路……哦,不是那些作奸犯科之人,在下建议廖兄尽早去办了。当然,还有住房,普检等,都归民务府管。”
廖凌峰点了点头,又问道:“楼兄,不知,何谓普检?”
楼儿想了想,答道:“哦,是这么回事儿,民务府有专司体检的医官,每季都要进行普检,有甚疾病者需尽快医治或隔离。”
廖凌峰听后恍然,他点头赞道:“这普查乃善举矣!如此一来,瘟疫或流病定无处散播啊!北英公真乃民之福星矣!在下拜服!”说罢双手在空中虚拱三下。
楼儿看着他那由衷的感激之色,暗暗点头。她看了看门外天色,笑着说道:“这些个话,待你真见着北英公再说不迟。在下有个亲戚是民务府东府的管事,在下待会儿去知会他一声,明日午时你带着户籍去,我那亲戚会安排你的。”
廖凌峰闻言脸上感激之色剧增,他暗骂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多心了。不待他说话,楼儿已站起身来,她自怀里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对掌柜道:“掌柜的,这桌一并结了!”接着,她又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递给廖林风,笑道:“去换件新衣衫,要当差的人了,可别让人笑话。唉!别和我客气了,这就当是我借你的!待你发了薪还我便是!好了,廖兄,后会有期,告辞!”
廖凌峰看着楼儿的背影,热泪盈眶,独在异乡遇知己,这多么的令人感激呀!旁边一桌的三个外乡人看着楼儿离去,纷纷用家乡话在那议论廖凌峰运气好。廖凌峰将这倍显珍贵的银子放入怀中,而后将那碟牛肉吃了个精光。他擦了擦嘴角,好些日子没吃肉了!真是太……
这时他用舌头舔了舔嘴角,再哈一口气闻了闻,脸上诧异之色渐浓。接着,他将楼儿喝过的酒杯拿到面前闻了闻,愣了愣神,而后站起身来离开了小酒肆,他边走边摇头想道,原来这楼兄喜好男风,怪不得……
……
北英公府。
弃仇自茅厕出来,只见旁边站了一个家仆,那人看了看四周,神神秘秘的走到弃仇身边小声道:“公子,小的李帆,乃是府里南侧门的门房。适才有一个自称‘长青楼’老板的人对小的说,有要事要与公子商议!”
弃仇看了看这李帆,轻笑道:“梁总管还不知晓吧?你收了他多少好处呀?敢背着梁总管来知会本公子?”
李帆一听,忙跪在地上磕着头道:“公子恕罪,公子恕罪!只是那人一再求小的,小的才替他转告公子的!小的……”
弃仇扶她起来,笑道:“行了行了,带本公子去看看吧!”
李帆朝膳厅那边看了看,对弃仇小声道:“公子,梁总管若是知道小的这般放肆,小的定然饭碗不保呀!公子请随小的来。”说罢,领着弃仇自茅厕旁一条小路走向南侧门……
来到南侧门,只见这门只有正门一半大小,门是敞开的,外边站了四名守卫,弃仇见门外有一辆朴素的小马车靠墙停着。门内旁边有间小房,该是门房办事的地方,房外有三个与李帆一般穿着的门房在聚头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人见弃仇与李帆到来,忙躬身见礼。弃仇点了点头,走入房内,只见一身朴实外袍的李锦正坐在房内饮茶,他刻意在脸上画了些妆,还贴了两撇小胡子。他一见弃仇进来,忙躬身见礼,轻声道:“公子,您可来啦!李锦见过公子,公子万安!”接着将房门关紧。
门外,四个门房聚在一起,李帆从怀里掏出百余两白银,看了看其他三人的贪婪神色,低声道:“你们仨分这六十两,还有四十两分给门口德子哥他们四位,还有三十两我自个拿了!你们可不知道,我差点儿就被梁总管抓住了!诸位意下如何?”三人忙点头称是,同时大赞来见公子之人出手之阔……
房内,弃仇见李锦这般模样,轻笑道:“李老板,一日不见,难道破产了不成?昨日还乘着百宝马车,穿着绫罗绸缎,怎的今日?”
李锦请弃仇坐下,为他斟了杯茶,而后面色焦虑的轻声道:“公子啊!在下实是为了避人耳目啊!在下如此做,只为了与公子商议一事。”
弃仇举起茶杯,轻呷一口,想那膳厅也不急着去,于是笑道:“说吧,本公子此时倒没甚事儿。”
李锦那细眯的双眼此时早没了往日的笑意,他低声道:“昨晚公子与二夫人去齐林酒楼,在下亦在,蒋大掌柜……”
弃仇见他竟来和自己说这事儿,刚好自己有疑惑。于是他出手打断他的话头,起身走到门边,将门打开,却见四个门房正在那商议什么,他对李帆道:“唉,那个,小李啊,过来。”
四人一听弃仇声音,忙将银子收入怀里,李帆紧张的走到弃仇身边,轻声道:“公子,不知有何吩咐?”
弃仇低声道:“你们四个给本公子去门口去,若有人要来这房,就说本公子有要紧事,不得靠近!”
李帆闻言舒了口气,他忙点头应是,与其他三人走到门口去了。弃仇回身走入房内,看着李锦道:“说吧!”
李锦整理了会儿思绪道:“昨日公子在大堂时,在公子旁边那一桌坐着的马公子乃是外务府马总管的儿子,后来自二楼下来的齐公子,则是南大街车马行齐掌柜的儿子齐益秋。公子该已知晓吧?”
弃仇点了点头,李锦接着道:“当时在下亦在三楼,蒋大掌柜与刘大人皆已知二夫人和公子在一楼,并猜想你们也知晓他们在三楼。此事说来话长,咱们十余人在一年多以前便商议了一事,昨日的宴席,便是要开始实施这事儿了,谁知被二夫人和公子知晓。蒋大掌柜和刘大人决定搏一搏,但在下知道,若是搏对了,那自然是好事,但若反之,在下的家业岂不完了?是以在下前来将详情告知公子,在下是被逼无奈的,事发后还请公子能为在下说上几句好话!”
弃仇歪着头看了看一脸真诚的李锦,暗自好笑,本来自己和阿德尼只是有些疑惑,但并未深究,这倒好,原来真有猫腻!先问个究竟再表态吧!于是他笑了笑,平静的说道:“既然李老板这么有诚意,本公子自然会帮你了,你且将详情道来,看与本公子所知有甚不同。”
李锦咬了咬牙,低声道:“夫人耳目众多,相信她已查实了此事,因此在下才来向公子坦白。蒋大掌柜统管北线车马行,自然能随便带些人或物品出境了。而刘大人虽只是城卫主判,但威望和权力颇大,还有其他几位大人,皆为城卫府的大员。他们自前年开始,便在中原和高丽各地搜索小美人儿,而后偷偷运出关外,而后商议这个月转卖给瓦刺的一个大人物,至于那人是谁,在下就不清楚了,在下只是出资而已。”
听到这,弃仇暗暗心惊,拐卖人口?还是官商结合的拐卖啊!他心惊归心惊,面上却仍是古井无波,他点了点头道:“恩,这些本公子已知晓,还有别的么?”
李锦看着弃仇如此沉得住气,暗想幸好自己能先来自首,他续道:“公子该知晓,自北英领地归北英公后,北英公便严令禁止贩卖人口,此事若真让北英公知晓,后果不堪设想啊!是以在下昨夜向诸位大人坦言,在下打算悬崖勒马,退出!然诸位大人皆决定一搏,公子也该明白,若在下再言退出,怕是家业难保,毕竟那事儿还不知到底被夫人知晓与否。”
弃仇看着李锦,笑道:“李老板能悬崖勒马,那自然是好事儿。只是……”他冷冷的看着李锦道:“李老板怕是还有想法吧?你既不知本公子是否知晓,便坦言了这事儿,是否有些……”他想说的是李锦此举是否有些过头,坦白是表面,陷害他们才是目的。当然,此话不能直说,让他自己去理会吧!
果然,李锦听了这话儿,暗自汗颜,同时对弃仇的洞悉佩服至极。他对弃仇拱了拱手,由衷赞道:“公子虽只十岁,然处世之老到,看人之精细,李某拜服!既然公子内心雪亮,在下自然再无隐瞒!昨夜在下率先反对,已遭诸位大人猜忌,在下想,既不能退出,那若他们事成,在下定然也没好日子过。若事败,在下亦要随他们一起遭受牢狱之灾。既然左右不是人,何不如主动将此事告之公子,将自己所受的损伤降到最低呢?”
弃仇微微一笑,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本公子自然会保全李老板了。但你可得老实回答本公子的话了!他们拐骗了多少女子?这些人此时在何处?”
李锦答道:“共有一百六十余人,全在北英城的中城,车马行的孙掌柜和吴掌柜在中城有两处私宅,这些人便藏于其中。”
弃仇听后一怔,他问道:“怎的只藏于这二人宅中?蒋大掌柜和刘大人何不将人藏在自己的宅中呢?”
李锦喝了杯茶,擦了擦嘴角道:“唉,公子,这有甚奇怪的,他们二位树大招风嘛!再说了,蒋大掌柜就曾抱怨过,说北英公不信任他,竟然在他府内安插了眼线。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测罢了。至于孙掌柜和吴掌柜,他二人乃是大掌柜一手提拔的,而且处事低调,很少被人关注,是以放在他们的私宅倒更安全!”
弃仇点了点头,接着道:“本公子最不明白的,便是蒋大掌柜,他的声望地位已如此之高,何意还做这档子事儿呢?”
李锦答道:“公子,不是在下抬举大掌柜,他这人虽不是甚好人,但对北英公着实是一片赤诚。公子或许不知,北英领地内新建几座城池,即便车马行和商行倾尽所有,亦难以建成!然朝廷又不拨一分一毫,朵颜虽和北英交好,但他们自顾不暇,亦无力资助。是以大掌柜便铤而走险,为的也是北英的好啊!”
弃仇点了点头,思量了会儿,又问道:“只是,百六十个姑娘能值多少?即便值个几十万两,对于这么大的开销,也是不值一提吧?”
李锦钦佩的看了弃仇一眼,答道:“公子果然思虑周全。只是,这些女子姿色皆为上层,且已被训练了一年有余,那价儿可就不止几十万两了!此乃其一,光靠这些倒得不了多少,但再加上各路的货物,那便不止了!嘿!那些货物中亦包括了在下的蜀锦,因朵颜与瓦刺交恶,是以咱们的货一直过不去,幸好大掌柜在朵颜打点,这批货要说价值嘛,怕不低于五千万两了!只是……”李锦说到这儿,突想起一事,他摇着肥硕的脑袋道:“在下尚有一事不明,城卫府火器营有个林千户亦参与此事,他只是送几张图纸过去,瓦刺人竟然花两千万两来买,这在下一直未能想明白。”
弃仇闻言一惊,那些货物倒没什么,图纸?他忙起身问道:“图纸?什么图纸?”
李锦见弃仇突然起身,吓了一跳,他拍了拍胸口,说道:“哎哟!公子莫急,在下倒是在大掌柜府上见过一次,据说是林千户在火器营的密房内亲自临绘的,看那些画儿,倒像是火器营用的那些奇物。”
弃仇脑中一阵眩晕,军火交易还好说,怎的直接给人家核心技术啊!他深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绪道:“这图纸可还在大掌柜府上?”
李锦见弃仇这般重视那图纸,似乎那图纸真的很重要,于是答道:“在下是去年所见,而后大掌柜去了朵颜,在下就不知了。不过,瓦刺人这次来才交易,应该还在大掌柜府上!”
弃仇点了点头,对李锦道:“你且随我来!”说罢转身走出房,向前院大厅走去,李锦应了声是,有些迟疑的跟了过去。
来到大厅,弃仇让李锦在此等候,又到厅外找了个家仆,让他伺候着李锦,不得怠慢。而后向膳厅走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