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昌城


本站公告

    我生病了,低烧,到处都是模糊的人影子和嘈杂的声音,重重叠叠,反反复复。

    “他根本就没有找过你,所以才不知道这半年里长安城出了一个舞姿卓绝的高昌姬。又或者他死了;更有可能他已经知道,只是再不想见你……”李弦的声音一圈圈地盘旋在头脑里,挥之不去。低烧让我不能思考,却没来由地一阵阵害怕。

    后来出现了幻觉,幻觉里到处都是高昌城的影子,这样熟稔,让人想念。

    有人说高昌城是神创造的城市,这是真的!地势高蔽,人庶昌盛——这是它名字的由来。

    在这座城池中有终年不绝的驼队来自四方,叮铃……叮铃……这些驼铃的声响贯穿了我的童年。骆驼,我喜欢这些温顺的大兽,它们穿越过干涸的沙漠带来所有精美的东西,包括传说,传说里有长安,有波斯,总之就是些伟大的城邦,都富有而强大。当然,它们还带来许多异乡人,大多身体健壮,表情肃穆沧桑,天地无惧地把所有家当都放在驼峰上。

    这些人到达高昌以后总会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舒适的床铺;美丽温柔的女人;浓烈香醇的酒,还有财富。当他们达到自己的目的以后就都相信,高昌称是神创造的。

    有关神灵造高昌称的故事是这样的:佛陀成佛以后,法相庄严,世间一切声色都不能取悦他。于是神灵用自己的意志创造出世界上最美丽的舞者——飞天。她们容颜绝世,舞技超绝,终其一生只做一件事——娱佛。

    高昌城的建造者最初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建造了庙宇并广布施舍,希望佛能让自己拥有飞天那样的舞技。佛不许,她就在那些塔林中间跳舞。来往的人被她的舞姿吸引,流连不去,最后安顿下来,不再离开。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高昌就这样兴起……

    传说那个女子一辈子不老不丑,坐化的时候身体温热,三年不腐。

    小小的我牵着婆婆的手听她讲这个久远的传说,好奇地问:“真的吗?是真的吗?她死了以后到哪里去了呢?到佛身边去了吗?”

    婆婆笑:“是啊,据说她终于成了飞天,终日游弋在佛光中取悦神灵。所以人们才会把她建造的高昌城称做神建造的城市啊!”

    小小的我就仰起头,听见高远的钟声,看见被钟声惊起的飞鸟掠过我们头顶的天空,割裂天地间的气流。

    然后我和婆婆就回去了,回到逐渐热闹起来的酒肆里面去。

    “珈合酒肆”是高昌城最大的酒肆,我就在这儿长大。

    记忆里的酒肆已经变得有些暗淡,透出那个时代特有的亮泽。黄色粗糙的墙壁。古老的桑木制成的桌凳因为沾染美酒和油渍,在擦干净后显出紫褐色,变得冰凉厚重。嘈杂的食客像水一样漫过这里的一切,使得所有的东西发生变化。但记忆里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比如我的婆婆。

    我的婆婆是个一动不动,漠视一切的了不起的老婆婆。她的额头上有红色的宫砂痣,这说明她是个舞姬。婆婆一动不动并不是为了表现一个年老舞姬的矜持,而是因为她拥有一双白色的瞳孔,她是个瞎子。这个瞎子穿着从长安运来的最好的丝绸,带着青玉镯子和金步摇。以最优美的姿势坐在木屏风的前面。厚厚的胭脂使她看起来很端庄,其实她卸装以后你会发现,她很慈祥。可是在外人面前,她永远都敷着厚厚的胭脂。

    她是个舞姬,头上的宫砂痣就是身份的证明,只要有这一颗红色的痣表明她是个舞姬,她就成了高昌城里特殊的成员。

    舞姬是高昌城里的宠儿,她们是神的后裔,在这里受到庇护,没有人可以亵渎她们。所有的刀客和马贼都是她们的守护者,随时准备拿刀子为保护她们而拼命。这些惟利是图的卑鄙流氓在舞姬面前会克制自己,显得很恭顺。有外面来的人不相信这种事情,他在酒肆里看牡丹跳舞,然后伸手拉牡丹,想把她从跳舞的波丝地毯上拉出去。有个长大胡子的男人一脚把他踢翻在地,又有人从后面赶来,把他架了出去。我目睹了这个场面,并且没有再见过那个外面来的人。我问婆婆他上哪里去了,婆婆只笑不回答,牡丹告诉我,他死在戈壁上。

    “为什么呢,婆婆?”

    我这样问的时候婆婆正在帮酒肆的老板检查新来的酒有没有掺水。她有种神奇的本领,可以凭借舌头品尝出酒的纯度和窖藏的酒龄。她对着空气点点头表示对酒品质的肯定,这说明这批酒造得好极了。

    我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为什么那些无恶不作的马贼和惟利是图的刀客对舞姬怀有迷信一样的崇敬呢?”

    无恶不作、惟利是图、迷信、崇敬,这些词我都不太懂,我问牡丹是怎么知道那个无礼的人死在戈壁撒谎能够的,她说:“因为那些无恶不作的马贼和惟利是图的刀客对舞姬怀有迷信一样的崇敬。”我不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太小了,就拿这句话来问婆婆。不过听过婆婆的解释以后,我觉得其实婆婆也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她没给我解释清楚,反而把我越弄越糊涂了。

    婆婆把我抱上她的膝盖,这说明她要花很多时间来给我回答这个问题。婆婆说马贼和刀客都是用命来换取生存条件的人,所以他们很绝望,也不懂得珍惜自己。这句话我懂了前半句,后半句我没弄明白,为什么用命来换取生存条件的人就会很绝望,会不懂得珍惜自己呢?

    婆婆还说,人都是要有一些寄托的,马贼和刀客选择舞姬作为寄托。这句话我一点也没弄明白,为什么人要有寄托?为什么马贼和刀客选择舞姬?为什么不选择葡萄呢?葡萄比舞姬甜美。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舞姬长得比葡萄漂亮的原因,或者是因为舞姬的舞跳得比葡萄好的缘故。谁知道呢,反正那些人都是些奇怪的家伙,整天带着刀到处惹是生非。

    后来的话我没听下去,我睡着了,恍惚间我听见婆婆在说什么意义信念执著之类的,最后,我听见婆婆叹了一口气就醒了,因为有一只手在掐我。我不出声,那是我娘。我使劲拽住婆婆的衣袖,丝绒的袍子因为捏拽而露出笔直的褶皱,婆婆感觉到了。她慢慢地俯身,像沙漠里的响尾蛇那样用身体护住我,一只手上下摸索着,想弄清楚是什么东西在伤害她的小宝贝。

    我娘在婆婆的手触到的前一刻放开了我,我已经疼得在出虚汗了。

    我娘长得漂亮极了,身段也好,舞姿优美。可她不是舞姬,她的额头很光洁,没有宫砂痣。我娘在酒肆里当教舞的舞侍,所有的衣食住宿都是酒肆供给的,我们是酒肆的一部分。我娘并不出卖肉体,她对所有的事情都默默忍受——除了我。我很不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我娘是那样一个美艳而且温和的人,她对谁都是客气的,沉静的。可是只要是涉及到我,她就会勃然大怒。我想,这是因为我是她唯一的女儿。

    我问过我娘,“娘,我是不是特别不听话?”这句话凝结了我很长时间积累下来的勇气。

    “不是。”我娘是这么回答的,她还对我笑了。

    我娘的笑容,倾城倾国。

    后来那张脸变成了李弦的脸,眉目分明,嘴角翕动。

    “你发烧了,大夫说是内火积郁于肝,血气不畅。”李弦的声音沙沙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能力把我们之间的关系搞得这么僵硬。“他还说这病不是一年两年了,是陈年的积弱,却又不是从胎里面带出来的,现在正是节气的变换时期,冷热相交,难以疏导,所以反复低烧。”

    我不懂得病理,也不想理睬他,累,真的很累。初春开始那样远距离的跋涉已经对身体和精神造成了长久的压迫,接下来长达半年未休息的状态也已经使我接近极限。

    “水……”感觉自己像是小时候女孩子手里唯一的娃娃,因为多年的蹂躏而变得支离破碎,即使洗涤得再干净,却是真的彻底破旧了,再没有挽回的余地。小桑想要找水给我,李弦抢先了一步,已经拿着盛水的红漆木碗递过来,扶着我的头喂过来。我慢慢地感觉到水流划过喉咙,刀割一样疼痛。

    小桑尴尬地站在一边,我看她守得两眼通红,心里不忍,让她下去睡了,她踟蹰着看看李弦,不确定地想要留下来。

    “去吧,我已经没事了。”她看看我,又看看李弦,终于退了出去。

    小桑的背影虽然裹着晦涩的衣服,但是已经看得出轮廓,大概是跳舞的功劳,而我想起自己居然不知道小桑的年龄。廖虔婆说过什么?已经快过了跳舞的年纪,那至少已经八岁了吧,或者更大?小孩子总是长得特别快,在我们都没有意识到时候,一转眼的功夫他就长大了。

    “知道么?你现在的样子,很目中无人。”李弦在看我,他跪坐的样子其实很优雅,没有半点慵懒,俯身给我加垫子的时候可以透过宽松的衣襟看到轮廓分明的锁骨,以及下面粘连的一点平滑的肌肉。

    神智其实并不清醒,但慢慢地在思考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不知道是不是生病,我发现自己莫名地迟钝,回忆起在长安的半年,居然一片空白。樊南在我留下的第五天晚上去了蜀地,他说他在路上要经过四座山脉,沿着一条很大的水系到达一个繁华的地方,那里被称作“天府之国”。他离开的时候,漫天星光包裹了整个长安城。然后海棠嫁了,带着她鼎盛的艺名,花尽自己的积蓄义无反顾地嫁给一个军人,而我并不清楚她究竟嫁了谁。接着因为某种原因我收留了小桑,可是却不知道她究竟多大,来自于哪里,有着怎样稚嫩却鲜明的生命。而李弦,这个总是和我相隔很远的男子居然隔着一定的距离,自以为深刻地洞悉我内心的焦虑,而我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清楚。

    这半年究竟是怎样过的呢?我真的来到长安了么?

    “弦,帮我,找到他。”沙哑的,带有祈求和害怕的,混合着一些坚定的情感。

    “会的,我会的,别怕,我们总会找到他的,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到了哪里,我们总会找到他的。”第一次发现,原来李弦的笑容,很好看。58xs8.com